《战国策》在编排上是按照国别分卷的,不是编年体,严格意义上说,它虽然提供了很多史料,但不是“二十四史”那样的史书。即便是同一国家的故事,也不是完全按照时间线顺下来的,所以有时在事件描写上,看来比较混乱。
比如同一个人,前脚还在楚国当大臣呢,后脚就跑到韩国劝韩王去了;同一件事,这段故事里仗都打完了,下段故事里还在说战前怎么准备。知道的说是从不同视角、不同时间讲述同一事件,不知道的还以为时光穿越,平行时空。
所幸还有《史记》等史书来相互参照,因此在一些大的历史事件上,我们基本还是能捋清楚前因后果,不至于让人如堕云雾之中。但有些东西没有详细的史料和描写,就只能进行脑补了,比如一个具体的历史人物,那才真是“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纵横家”。
《战国策》太过注重辩才谋略与纵横捭阖了,在人物描写上就不如《史记》;它也不是为了宣扬什么道德规范,所以里边人物的价值观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你看凡是讲《战国策》的故事启发,要么是说国家间的利益博弈,要么是职场上的谋略心计,或者讲些奇葩野史,很少有说通过《战国策》学习树立高大上的人生观、价值观的。
有时候我们看《战国策》里的辩士,不免觉得他们有些精神分裂,今天为这个诸侯国出谋划策,明天为那个诸侯国殚精竭虑,一个诸侯国搞垮了,他们倒拍拍屁股独善其身了。所以要求辩士们表现绝对忠诚未免强人所难,他们更多地是为了实现自身价值,时不时来一出“对不起,我是卧底”的戏码。像给楚国挖了天坑的张仪,别人都以为他是秦国人,其实他是魏国人,后来在秦国混不下去了就又回到了魏国。
还有的辩士言行,名义上是这个人说的话办的事,但实际完全有可能是别人的事迹安到了他身上,假托他的名义只是为了强调某种辩辞观点。意思是“你看,说得有道理吧。啥?你问是谁说的,那不重要”。比如《战国策》里的苏秦、苏代、苏厉三兄弟,谁在什么时间干了什么事基本是笔糊涂账,张冠李戴的事情多如牛毛。因此不能简单地通过一段话,一件事就来给《战国策》里的人物定性,会出现很多矛盾。我们可以承接前一篇文章来印证这个道理。
比如齐湣王有一段时间听信一个叫祝弗的大臣,排斥周最,并接纳了祝弗的主意,任命秦国逃臣吕礼为相,这么做很可能是为了和秦国打好关系,这段故事我们在前面的文章里讲过。有人因此劝齐湣王:
您想和秦国结盟这没错。可秦国要是得到各国支持,一定会攻打齐国。如果秦、齐两国联合,那赵国担心自己受到威胁,就会立即出兵攻打齐国表示联秦。不管是秦赵联合攻齐,还是秦齐联合攻赵,这都对秦国有利,秦必持攻齐的态度不变。所以,听祝弗的鬼话,那是站在了各国的对立面上。
与此同时,因为信祝弗贬周最这件事,也有人跑去齐国重臣孟尝君耳边吹风:
秦、齐两国如果结盟,祝弗和吕礼就会被重用。他们俩被齐国重用,那秦国就必然轻视您。您不如加强北方的军事力量,促使赵国与秦、魏两国结盟,并联络周最加强自己的势力。这样就可使齐王违反秦、齐之间的盟约,又能防止诸侯攻齐的态度有变。齐国少了秦国的支持,诸侯就会联合对付齐国,这样祝弗在齐国就待不下去了,齐王还有谁来帮助他治理国家呢?
如果单看这两段话,我们就会以为祝弗是个里通外国的奸臣,周最是个忠心耿耿的忠臣,孟尝君是个意图养寇自重的权臣,吕礼是个被秦相魏冉迫害逃亡的叛臣——然而事实未必就像我们想的那样,这个故事的还有另一个版本。
在齐湣王六年(前296年)的时候,以齐国为首的齐、韩、魏三国联军攻破了函谷关,让秦昭襄王割地求和。过了一年,秦昭襄王的舅舅魏冉出任秦相,吕礼出逃齐国,还被周最劝说了一番。
但这一切都极有可能是做给齐国看的圈套。在吕礼出逃前,周最为吕礼、祝弗制定了和齐的计划,魏冉是假意迫害吕礼,驱逐吕礼逃向齐国。祝弗吹风和周最被贬都在计划之内,最后把吕礼捧上了齐相,齐和秦的关系得到了缓和。
其目的就是为了让秦国暂时不用考虑齐国的威胁,从而能专心对付韩国和魏国。所以才有了秦昭襄王十四年(前293年)的时候,白起在伊阙对韩魏军队的大胜,斩首二十四万,韩魏两国精锐尽失,从此再无力对抗秦军了。
你看,这种阴谋论惊不惊喜?刺不刺激?意不意外?
人是很复杂的动物,性格也很立体,绝不像书里呈现的那样平面化。就像我们以为被张仪忽悠瘸了的楚怀王是个弱智,其实人家联秦也有自己的战略考虑,不能拿上帝视角来看当时的事;或者我们反复提及的“辱秦小能手”周最,给他安这个外号只不过是为了贴标签方便记忆,他还在秦昭襄王身边待过呢——你说秦昭襄王得有多想不开才能在身边安插这么一个人,他是喜欢听别人毒舌吐槽自己吗?
所以周最反秦,亲齐,当魏相,劝吕礼,侍奉秦昭襄王之类的事情都不违和,他未必忠于齐,也不忠于魏,还不忠于秦,他唯一忠于的,大概只有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