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临的生母沈夫人对我有恩。
我的女儿刚出生时就被溺死了。
我拼了半条命才生下来的女儿,粉粉嫩嫩的一 个。
外貌才华家世修养都是最好的,如众星拱月。
可如今,那个曾经皎皎如明月的天之骄女,是真的不见了。
我不敢想她到底在北狄到底受了多少折磨。
我叹息着推开房门,准备去外面散散步。
没走多久,便看见了坐在亭子中独自饮酒的魏临。
魏临之前很少喝酒。
他忙着日夜操练军队,喝酒容易误事。只有打了胜仗,才会和军营里的兄弟们喝个痛快。
我走到他面前,不出意料,他早已泣不成声。
见我过来,魏临像是找到了一个倾诉口,苦笑道: 「嬷嬷,我好恨啊,我好恨我自己为什么要花三年时间才能打败北狄。」
「如果我再努力一点,日夜不休地研究兵书训练军队,我是不是就能早点接阿皎回家了?」
「阿皎,她受了好大的苦,是我没能护好她。」
「她不认识我了,她真的不认识我了……」
魏临一个劲地往嘴里灌酒,脖子上缠着的绷带又渗出血来。
其实三年的时间打败北狄,已经算很快了。
北狄一直都是公认的北方强国,不但军队强大,晟国四周的邻国也几乎全都是它的附属国。
魏临采取逐个击破战略,先将晟国邻近的国家收拾了,切断北狄的援兵,最后直捣黄龙。
当年的晟国积贫积弱,不重视军队训练,军队虚空。
有投降派甚至断言,没有二十年绝对不可能打败北狄。
三年的时间能打败北狄,已经算是奇迹。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或许爱一个人,就是做得再怎么好都嫌自己做得不够。
18
打败北狄后,没有需要出兵的地方,军中的训练宽松了许多。
魏临将挤出来的所有时间都用来陪温皎。我从没想过一个男子也能如此细心。
我活了这么多年,向来只见过妻子事无巨细地照顾丈夫,还从没见过有谁家丈夫有耐心照顾妻子的。
我坐月子时,下半身剧痛下不了床。我丈夫每日将一碗冷饭扔在床头,怨我娇气。
他还说自己每日忙着为生计奔波还给我送饭已经是很好了,让我要知道感恩。妻子病了,给口饭吃就算是照顾了。
后来我逃到了魏府,见多数高门贵胄也是这样。
老爷病了夫人要衣不解带地亲自伺候,夫人病了就只是几个丫鬟围着照看,老爷则不知所踪,从来都是如此。
可我见魏临因为温皎的一只腿瘸了,走路会难受,他便亲自挑选柔软的棉绒地毯将房间铺满。
每日她吃的东西魏临都要尝过,喝药更是亲自来哄着喝。
无论再忙,他都会抽出时间来陪温皎说话。
为了治好温皎身上的伤,他几乎为她寻遍了名医。
可是她身上的伤都太久了,医师纷纷表示只能改善她的状况,不能彻底治好。
后来魏临不知听谁说丹州有一位堪比华佗再世的神医,他毫不犹豫地不远千里去寻。
神医说她经不起快马一路颠簸,要乘马车慢慢前来,沿途也顺便为一些百姓看病,让他先回来。
虽说要耗时间久了些,但总归有了希望。魏临一个大将军,都有时间做这么多。
我忽地想起那年我丈夫说自己忙碌的那些话,觉得有些可笑。
我照常为温皎送去补药,魏临自然而然地接过,舀起一勺放在唇边吹凉。
见这一幕,我由衷地羡慕:「温小姐真是命好,遇上您这么个顶好的男子。」
魏临纠正:「不能这么说,分明阿皎也是个极好的女子。」
「……」
是啊,三年前的温皎,魏临都不一定能与之相配。
纵使曾经风光不再,但也不能否认她是个顶好女子。
19
温皎不那么怕人了。
她的情况一天天好转,可我很快便察觉出了不对劲。
温皎爱偷藏食物。
她学会主动说话后,经常和我说饿。我拿来糕点给她,转眼盘子就空了。
魏临回来时,我将心中的疑虑告诉了他。温皎现在很听他的话,他来问最适合不过。
用完晚膳后,温皎又说饿,扯着我的袖子让我给她拿吃的。
魏临握住她的手,轻声问:「阿皎是真的饿了吗?」
温皎垂眸,点了点头。
魏临:「我们上次才约定好不能对对方撒谎,阿皎要骗我吗?」
「……」
她咬唇,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心虚地说:「我藏起来了,我留给其他人吃的。」
魏临问:「其他人是谁?」
「不知道……很多人,我记不清了,反正我们有吃的都要给藏一点给大家分的。」
「……」
魏临沉默了。
温皎在北狄三年,她口中的其他人还能是谁?
只能是那些死去的晟国女子。
她们在那个地狱似的地方相互扶持,相互照顾,才苟延残喘地活下来。
可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魏临抱住温皎,下巴抵在她的颈窝处,肩膀微微颤抖。
察觉到他情绪,温皎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
魏临摇头,「没有,不过阿皎留的这些东西她们收不到,我哪天带你去捎给她们好不好?」
温皎迷茫地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抬手回抱住他。
20
第二日,魏临带温皎去乱葬岗祭奠那些无辜死去的晟国女子。
我将她藏起来的那些糕点一一打包好,又和小六去香纸铺买了许多香火,和他们一起上山。
山路陡峭,魏临背着温皎上山。
见到这一片大大小小凸起的坟包,温皎神色明显一顿。
小六熟练地点燃纸钱,又将一把香和蜡烛点燃,沿着小路插上。
魏临接过我打包好的那些糕点食物,交给温皎,让她扔到火堆里。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当那些东西被扔进火里的瞬间,跳跃的火光倒映在温皎漆黑的眸子中。
那一刻,她的眼神分明有了片刻清明。不是之前那种茫然无措的眼神。
是清晰的,明亮的,藏着巨大悲痛的眼神。
那不是一个精神失常的人该有的。
可只那一秒,下一秒她便回归了之前的迷茫状态。
我揉了揉眼睛,有些怀疑是我自己看错了。
21
魏临下令,温皎和他住的地方不允许我和小六之外的其他任何人进入。
一来温皎现在的状态还不稳定,他怕人多吓到她。
二来他和柳夫人向来不对付,老爷也对温意见大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到底还是在魏府之内,抬头不见低头见。
即使魏临把她保护得再好,也总有意外发生的时候。
那天恰逢魏丞相过四十五岁寿辰,不少达官显贵都前来祝贺。
院墙之外鞭炮喧天,温皎害怕地缩在被子里,一个劲地问我:「魏临呢?他去哪里了?」
我说:「今天是老爷的寿辰,他是家中长子肯定是要出席的,晚一点他就回来了。」
温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自己有点冷,让我给她端碗热汤喝。
不知不觉已经入秋,天气逐渐转凉。
我也没多怀疑,直接去了厨房。
没想到这一走就闯了大祸。
我回来时温皎不见了。
鞭炮声齐响,人头蹿动。
我着急地四处寻找,忽地见大堂前被人里里外外地围了一圈。
温皎驼背缩着头,扯着魏临的衣服躲在他身后。
二少爷见到她眼睛都气红了,指着她大骂:「你就是个下 贱的娼妓!你来我爹的宴席上做什么,丢人现眼!」
说完又冲过去用肩膀将她撞倒在地,得意洋洋地大笑:「你是北狄娼妓,我大哥就是嫖客哈哈哈,连嫖客都不如,捡人家不要的破烂来魏府!」
他才十岁,若不是大人教,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些羞辱的话。
22
我挤进去,看见柳夫人正在安抚嚎啕大哭的二少爷。
魏临将他一脚踹开,摔得老远。
他大哭大叫:「娘!娘!大哥打我,大哥为了一个下 贱的娼妓打我!」
柳夫人抹着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滴,可怜兮兮地说:「老爷,你平日里偏心眼只在乎魏临这一个儿子就算了,可现在我的儿子受了这等欺负,你也不管吗?」
「我知道我一个大活人不该和一个死人计较,可我儿子就是我的命,他不过一个孩子,不过无心多说了两句,就被如此对待。」
「若是以后真的换成魏临当家,那我们母子哪里还有活路呀……」
柳夫人还是和之前一样,惯会装柔弱博取同情。
好好的一场宴席,现在被闹得鸡飞狗跳。前来祝贺的宾客一个个面面相觑,拼命笑。
本来上次温皎进门就闹了好大的笑话,现在再有这么一出,魏家真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魏临握住温皎的手,温声问:「阿皎,谁带你来这里的?」
温皎往他身边缩了缩,颤颤地伸出手指,指向柳夫人:「她说你找我,带我过来的。」
柳夫人脸色一白,「你胡说,我根本没见过你!」
可温皎一个精神恍惚的人,有什么理由诬陷她呢?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柳夫人故意把她带出来,就为了羞辱魏临。
二少爷是谁教的,就更不用说了。
真是好一出大戏。
在场的人个个看得津津有味。
魏临拔出长剑,剑指柳夫人,冷笑道:「谁给你的胆子动她?」
「……」
我呼吸一室。
再怎么说柳夫人现在也是他名义上的母亲,魏临居然毫不犹豫地拔剑相向。
23
「我给的胆子,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弑父吗?」
魏老爷沉着脸,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孽子,她再怎么说也是你母亲,你胆敢对她拔剑。」
「这魏家现在还轮不到你做主,本来你纳温皎做妾我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为了这么个做过军妓的女人,现在还妄想骑到你爹头上来?!」
魏临冷冷地看着他,忽地笑出了声。
他收回长剑,柳夫人被吓得瘫软在地。
魏临冷笑,一字一句道:「我的母亲十四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魏丞相,是你害死了她,你不记得了吗?」
「你以为你对得起谁,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
似是回忆起了某些往事,魏老爷瞳孔骤缩。
魏临弯腰将温皎抱起,逆着人流带她回去。
当夜,他立刻收拾行李,准备连夜搬出魏府。
温皎回来后他便着手开始置办宅子,本来过些时日就打算搬出去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早了些。
魏临问我愿不愿意与他同去。
我留在魏府本来就是为了报答沈夫人的恩情,现在他要走了,我哪有继续留在这里的道理。
我回去收拾了些衣物,有这下一些银钱。
一路上,温皎安静又乖巧。
我回想起方才她指认柳夫人的画面。按理来说,柳夫人不可能亲自去引她过来,一般都是派遣丫鬟去。
如果她亲自去,一但被指认岂不是破绽明显?
柳夫人不可能蠢到这种地步。
可温皎现在只认识魏临,我和小六三个人。
她没见过柳夫人的话怎么能如此准确的指认呢?
我愈发觉得疑惑。
24
刚搬出去不久,丹州来的神医便到了,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双喜临门。
来的神医个头发花白的妇人,她的治疗方式奇异又吓人。
治辽腿疾,居然要用刀子把腿切开查看,我还是第一次听。
我本来还担心这种方法会让温皎白白受苦,那倒不如不治。
但魏临态度坚决,一定要治。
幸运的是三个月后,温皎的腿疾真的痊愈了,走起路来和常人无异。
她身上的疤痕不知神医用了什么药,居然也恢复了,只留下淡淡的红印。
等再养些时日,这些红印也会消失。神医离开前,找魏临谈话。
她说:「我今日便要离开,你不必相送,但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温姑娘的病已经好了,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
魏临诧异道:「你是说,温皎没有疯?!」
「可以这么说,她没疯,甚至很清醒。」
「她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宁愿这样活着而已。」
「……」
我忽地想起来乱葬岗那日见到的,温皎眼神中的那一丝清明。
如果她没有疯,那么她指认柳夫人就能说得通了。
魏临立刻奔向温的房间。
我急忙放下东西跟上去。
25
房门突然被撞开,温皎猛然抬头,像是被吓了一大跳。
她缩着脖子退到床沿,眸子和往常一样灰蒙蒙的,像是被一层雾气罩住。
魏临扣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你清醒了对不对?」
温皎蹙眉抬头:「你在说什么?」
「你抓疼我了,好疼……」
我忍不住开口:「将军,或许神医看错了呢,你别吓到她。」
「……」
魏临苦笑,「温皎,只要人还活着,就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这句话不是你和我说的吗?」
「你看看你在现在到底在干什么,你真的甘心就这样活下去吗!」
「……」
我记得这句话。
沈夫人刚过世不久,魏临突然离家出走了。
那天下了好大一场暴雨,几乎要将京城淹没。
我生怕魏临出意外,着急地四处寻找。终于在傍晚的时候,他拖着浑身淋湿的身体疲倦地回了魏府。
那时候他嘴里一直呢喃着的,就是这句话。
原来这是温皎和他说的。
我先前还疑惑两人为何性子差别如此之大,却又彼此疯狂吸引。
殊不知早在他七岁的时候,便将温皎刻在了他心底。
听见这句话,温皎神色明显一顿。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她又恢复了往常那副畏缩害怕的样子。
魏临死死地盯着她,想在她的脸上找到一丝破绽。
可他没有找到。
魏临松开她的肩膀,用力握紧拳头。他压下喉间的苦涩,艰难地起身背过她,「温皎,你说过不会骗我,你食言了。」
「你要继续演,好,我陪你演。」
他正准备离开,温皎突然抬头,唤了他一声:「魏临。」
她眼底的薄雾散开,眼神清澈明亮。
「你说的没错,我早就清醒了,在乱葬岗看到那些坟墓的那一刻就已经清醒了。」
原来温皎真的早就清醒了。
26
「魏临,你能不能不要对我这么好。」
「你就应该嫌弃我,丢掉我,让我自生自灭!」
「我不是从前的温皎了,还差点杀了你两次,你让现在的我怎么见你?」
温皎捂住脸,低声啜泣:「与其让这样的肮脏自己和你相认,还不如永远疯掉!」
「……」
魏临转过身来,眼底情绪汹涌。
他哑声问:「为什么要觉得自己肮脏?那与你同去的三千贡女,你觉得她们肮脏吗?」
温皎愣了愣,缓缓摇了摇头。
魏临终于不再忍耐,冲过去紧紧抱住她,「阿皎,这不是你们的错,脏的是虐待你们的那些人,不是你们。」
「你现在代表的不止是你自己,更是那含恨死去的三千贡女。」
「你不止要好好活着,还要活得风光无限。」
「……」
一滴又一滴的泪珠落在魏临肩头,洇湿一小团衣料。
温皎双手搂住魏临的脖子,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那些在北狄暗无天日的日日夜夜。
所有的痛苦和委屈。
都融在这哭声里,随着夜风传到在在晟国每个角落,泣血悲鸣。
明明这么久的时间,温皎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
可只有此刻,我才觉得她真正活了过来。
27
大小姐的孩子出生了。
我老糊涂了,现在不应该叫大小姐,应该叫皇后娘娘了。
皇上甚为高兴,要在宫内大肆办宴席庆祝。
魏临是她的亲弟弟,自然是要去宫宴的。这几日魏老爷特意地托人带话,要魏临和他一起进宫。
那次闹掰后,魏老爷心里大抵也是有些后悔的,总是有意无意让人来试探他的口风,想让他回魏府。
魏临全都视若无睹。
这次专门让人来带话,算是主动认输求和了。
但魏临没打算搭理她。
他牵着温皎,一同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这是温皎痊愈后,第一次出席这种重要的场合。
她今日美极了。
一袭月白色云锦,腰间束着素色缎带,眉心一点朱红。
只是略施粉黛,已是倾国倾城之姿。温皎一出现,便是所有人的焦点。
她在魏临身侧,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端方有礼。
仿佛她从未去过北狄,一直都是那个如明月清风的温皎。
好巧不巧,温家人就坐在魏家对面。一家人看着如今恢复如常的温皎,一个个瞠目结舌。
尤其是温皎的妹妹温雅,气得咬牙切齿。温皎去北狄后,这第一才女佳人的称号就落到了她身上。
她与昭华公主私交极好,背地里不知道编排过温皎多少次。
明明她今日精心打扮过,可全部人的目光还是瞬间被温皎吸引。
温雅恨恨地盯着她,起身走到昭华公主身边,不知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公主会意,得意地扬唇,高声道:「都知道魏将军的妾室先前弹得一手好琴,已经时隔三年没听到了,不知道能不能在今日再听一次仙曲呢?」
「……」
温皎的手刚回温家时连筷子都握不起。不是不会握,只是习惯了急促地用手抓东西往嘴里塞。
在北狄能活着就已经很困难,又怎么顾虑得了体面不体面呢?
所有人都认为温皎的手废了。
28
公主想嫁魏临,本就对温皎心怀恶意。上次在朝堂,魏临那番话让皇上难堪,如今他倒也很乐意看魏临执意要娶的人出丑。
皇上笑道:「也是,当初一曲名动天下的才女在此,不妨再弹奏一曲,也算为我的皇儿祈福如何?」
将献曲与为皇子祈福联系在一起,若是温皎弹奏不好,怕是要被扣上诅咒皇子的罪名。
魏临刚想开口为她推脱,温皎拉住他的手、极轻地摇了摇头。
她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接过乐姬手中的古琴。
她已经三年没有碰琴了,如今能弹奏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屏息凝神。温皎弹奏的是《秋鸿》,她当初的成名曲。
这首曲子的指法繁复,难度极高。
温皎含笑拨动琴弦,清亮悠扬的琴声在她指尖倾泻,至神至妙。
甚至比她三年前弹奏得还要好。
曲终,掌声雷动。
温皎起身,淡淡地望向公主身边的温雅:「听闻温二小姐现在是京城的第一才女,如今我弹了琴,你作一首诗为小皇子祝贺可好?」
温雅的神色从鄙夷逐渐转换到脸色铁青。公主撞了撞她的胳膊:「赶紧作啊,你平时不是可会写诗了吗?」
温雅脸色极为难看,她嗫嚅着,半天说不出两个字。
温皎笑了。
她一步步走回魏临身边,徐徐开口:「温二小姐,你拿着我写完未发布的诗集,当作自己的作品在外宣扬,那些赞誉声你享受够了么?」
温雅恼怒:「你胡说,全……全都是我自己写的!」
「那你倒是说说诗集中的一首《见文山》到底咏的是山,还是寺。」
「是……是……山,不对…是寺庙。」
温皎捂唇,忍不住发笑:「都错了,文山是我在寺中遇见的僧人,不会是我的诗中有关于寺庙的描写,你便以为那是个寺庙吧?」
「……」
温雅脸色极为难看。
眼看名声尽毁,她疯了似地将一桌食物推倒,「温皎,你为什么要活着回来,你怎么不去死!」
「为什么,为什么你都这样了所有人的目光还是被你吸引!」
「我才不要一直做你的陪衬,我要踩着你,让所有人看看我才是最优秀的那个一个。」
「你去死,你去死,我要杀你了!」她大吼大叫,冲上去想掐温皎的脖子。
或许是气急攻心,还没走到对面她便捂着头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温家人这下才是真的丢脸丢到了皇上面前。
温老爷和温夫人慌忙叫人将她带走,自己也连磕了几个头请求先行离开。
众人一阵唏嘘。
原来这京城所谓新的第一才女,不过是个靠着温皎的诗沽名钓誉的骗子。
真正有才的一直都是温皎。
29
宫宴过后,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温皎一曲名动天下,温家名声尽毁。
最为荒诞的是,昭华公主那日后便匆匆嫁人了。
听说她为了嫁给魏临做妻,不惜让人给他下药。
结果魏临恰巧被皇后叫走了,没有吃她下药的糕点。
那糕点被另一个大臣的儿子吃了,两人被发现的时候衣不蔽体。
为了堵住流言,皇上只得急忙将公主嫁了。
公主哪里受过这等委屈,每日不是给驸马白眼便是高高在上呼来喝去。
还把驸马养在外面的外室活活打死了,天天嚷着是他害得她不能嫁给魏临。
那驸马也是个气性大的,没娶公主前自己在家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娶了个公主自己活得连个仆人都不如。
他被逼得急了,居然直接持刀把公主捅死了。
皇上震怒,那大臣家一夕之间满门抄斩。
我站在宅子外,看见官兵一个个拖着人往刑场走,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温皎为我披上外衣,我问:「你知不知道皇后那日叫将军单独会面,谈了些什么?」
她笑笑,「嬷嬷不要忧心,魏临他自心中有数。」
话虽这么说,但我却不得不担心。这几日魏临的行为太反常了。
自从在宫宴上见过魏蕴,他时常早出晚归,甚至连续多日不归家。
有时会带军营里的个别兄弟回家,但也不让人招待,一来就将房间门反锁。
好像谋反一样。
脑中不断闪过那日官兵拉人去刑场的画面,我浑身不寒而栗。
这可是要满门抄斩的重罪!
第二日我刻意起得极早,拦住正准备出门的魏临。
「将军,趁还没被发现,赶紧收手吧!」
魏临看着我,笑道:「嬷嬷,有些事不得不做。」
「我和姐姐从未忘记过母亲的教导,皇上比她大整整十五岁,她当初要入宫时我是极力阻挠的。」
「但她和我说,她正是为了实现母亲构造的那个的世界,才要入宫。」
「如今她诞下皇子,我要助她挟天子令诸侯,掀了这世道。」
魏临拉开我的手,毅然决然地离开。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无奈地叹了口气。沈夫人的这两个孩子,出落得和她一模一样。
30
怕影响到魏临的计划,不久之后,我和温皎以探亲为由去了乡下。
整整一个月时间,我们对京城的消息一无所知。
偶然听到从京城里来的小商贩兴奋地说:「魏将军造反了,现在京城可是换了新天了!」
我和温皎长舒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魏临亲自来接我和温皎回去。
他看起来清瘦了不少,眉眼间也有些疲态。
温皎激动地跑过去抱住他,两人相拥而泣。
马车上,我问:「将军,魏老爷那边,你要怎么处理?」
既然要改朝换代,必然要肃清了在朝廷盘踞了多年的世家大族。
而魏家就是京城最大的世家。
魏老爷再怎么说都是他的父亲,难道真要贬斥流放?
魏临闭眼,良久才道:「他死了。」
「柳曼棠也死了,他们的儿子被柳家人领走,带去允州。」
「……」
魏临缓缓睁开眼,「父亲暗中调查我,发现了我的意图,来我宅中劝告。」
「门外突然有细碎的脚步声,推开门后发现是柳曼棠。」
「她让父亲去告发我,不然她就亲自去告发,她刚准备走的时候,被父亲一剑穿心。」
「父亲说他对不起我娘,不能再对不起我和我姐,选择鼎立支持我。」
「在即将成功之时,他为我挡了一箭,死前嘱咐我一定要将他和娘葬在一起。」
我噎住。
我知道魏老爷一直对沈夫人心中有愧,沈夫人去世后,他精神萎靡了许久。
后来他将所有的愧疚都投射到沈夫人和他的一双儿女上,精心培养二人。
但我万万没想到,他会为了弥补愧疚助魏临谋反。
魏临的声音淡淡的,一直很平静。
他恨了魏老爷这么多年,从未叫过他一声爹。
如今这声父亲,不知道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情。
31
当朝掌权的人变成了曾经的皇后魏蕴。小皇子上位,她名正言顺地成了太后,执掌朝政。
她雷厉风行,推行新政,创女子科举,禁杀女婴,实行一夫一妻制。
又严厉打击拉帮结派官官相护,选贤任能。
多年后,晟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切好像,都在往沈夫人曾经描绘的那个方向发展。
而我已垂垂老矣。
我的身子骨越发弱,恐怕熬不过今年冬天。
于是我瞒着所有人,拖着病弱的的身子,来到了沈夫人的墓碑旁。
魏临最终将魏老爷葬在了别处,没让两人葬在一起。
这样也好,免得让她在地下都不得安息。下了很大的雪,沈夫人墓碑上积了厚厚一层。
我抬手将那些积雪拂去。
我又想起那个冬天,醉红楼一个娼女惹怒了客人,被人从楼上扔到了冰冷刺骨的湖里。
冬天的湖水,寒冷刺骨。
那个娼女挣扎着求救,可岸上的所有人都熟视无睹。
甚至嗤笑,「下 贱的娼妓,淹死也是活该。」
「晟国正国难当头呢,还有心思弹琴唱曲。」
「……」
沈夫人解开披风放在我手里,毫不犹豫地跳下了冰湖。
事后,我一边喂她喝药一边哭:「夫人,你为什么要去救她,你的命可比她的金贵多了!」
沈夫人摇摇头,「被逼为娼妓不是她的错,弹词唱曲更不是她的错,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将罪过怪在她身上。」
「我通水性,自然不能见死不救。」
可正是那一次,让她落下了病根。柳曼棠借此机会害她,让她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32
沈夫人去世前,让我带她出去走走。她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漫天纯白的雪地里,回过头来,冲我粲然一笑,声音很轻地说:「阿苑,我叫沈知。」
「所有人都叫只叫我夫人,叫我快忘了来时路。」
话音刚落,她突然跌倒在地上,将平整的雪砸出一个深深凹陷的人形。
她的唇角不断溢出鲜血,将白色的雪染成了一小团一小团的红色,就像她撑着的油纸伞上绘着的稀疏红梅。
沈夫人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喃喃道:「这样确实很蠢。」
她离开时否认了自己曾坚持的一切。我将头靠在墓碑上,笑道,「您看,您说的那些话并不愚蠢,您的子女替您做到了您想做的一切。」
她点燃的星火,福泽到了后人。
我缓缓闭上双眼,感受生命一点点流逝。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嬷嬷!」
紧接着是很多人向我奔来的声音。
是魏临他们找我来了。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扬了扬唇。
我这辈子啊,过得算是极好了。
魏临的孩子可爱的紧,一声声奶声奶气地叫我祖母。
小皇帝也乖巧听话,被教得极好。
虽然我的唯一的女儿被溺死了,但我也算是儿孙绕膝,安享晚年。
最重要的是,有幸亲眼见到了沈夫人曾描绘的那个世界。
不对,她不喜欢别人叫她夫人。
那么沈知,你回家了吗?
也不知我这么晚才来,还能不能见到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