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潘巧云因为出轨被杀,只是表象。
虽然「水浒传三大淫妇」里她的确是最冤枉的,毕竟阎婆惜跟潘金莲的性质都要比她恶劣得多,甚至杨雄的家业,潘巧云他爹也是出力的。如果只从这三个人身上论,潘巧云是被处罚过当了。
但问题就在于,「潘巧云被杀」的事情,并不是潘杨两个人的事,而是石秀一个人的事。死者跟杀人者其实都是演员,石秀是总导演。你非得在这个故事里追究「自带嫁妆且家里帮扶但搞了个破鞋该不该死」,最后只能成为男拳女拳的狂欢,两边都是奔着把对方在嘴皮子上吃干抹净才算解恨的,根本没有逻辑可言,全是情绪。
石秀是个什么样人呢?我举出两句他跟潘巧云他爹说的话就能解释了:
石秀道:“礼当。丈丈且收过了这本明白帐目,若上面有半点私心,天地诛灭!”
石秀捉了包裹,跨了解腕尖刀,来辞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搅了许多时,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铺面,小人告回。帐目已自明明白白,并无分文来去,如有毫厘昧心,天诛地灭!”
这两段一个是石秀误以为潘家要把他赶走,一个是杨雄的确要把石秀赶走,石秀跟老板潘公(也就是杨雄老丈人,潘巧云的爹)作别的话。从这两句高度重复的话上,你可以看出一件事,就是石秀永远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名声。以至于到了每次作别都要赌咒发誓的程度,为的就是要证明自己不占人便宜,不是个坏人。
同时也受不了半分委屈。为了一个账目的事情,两次向同一个对自己很信任的老人说这种狠话,其用意就是跟潘公展示自己高尚的人格。
而一旦触碰到石秀这块逆鳞,那就肯定得得到应有的惩罚。
石秀这个人其实挺有意思,他嘴上跟心里都非常伟光正,但做事却十分的有悖于他的口心。
这种人在现实里,一般会被当成傻逼,好心办坏事。
但石秀不是,石秀是绝顶聪明之余,又极度敏感。从上面对潘公的激烈赌咒,也可以看出他对自身形象极度看重。
所以他的一些念头,其实是在骗自己,就像周朴园骗自己很爱侍萍一样。他太要脸了。以至于哪怕别人没有这个意思,他也得觉得别人看不起他。
在这之前,因为潘家要做法事,所以把猪肉铺暂时撤了,他从外面回来,第一时间马上就已经替潘家把撤掉猪肉铺的理由想好了:
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县买猪,三日了方回家来,只见铺店不开。却到家里看时,肉案、砧头也都收过了,刀仗家火亦藏过了。石秀是个精细的人,看在肚里,便省得了,自心中忖道:“常言: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哥哥自出外去当官,不管家事,必然嫂嫂见我做了这些衣裳,一定背后有说话。又见我两日不回,必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买卖。我休等他言语出来,我自先辞了回乡去休。自古道:那得长远心的人。”
人都是没长性的——我干哥哥不会一辈子对我好——估计是我穿的衣服太漂亮了,所以干嫂子觉得我用了他们家的钱做假账——旁边的帮闲丫鬟们肯定也说了我坏话——我还是走吧。
这一套思维逻辑行云流水,除了跟事实毫无关系,几乎全对。且论证方式非常类似于依赖第六感捉奸的女性。唯一不同的是,石秀是情感上偏激,但做事上极度细腻,以至于心里憋着恨,但还是主动请辞,然后被潘公解释了事情原委。
就这么一个敏感到极致,又要脸到极致的人,结果潘巧云竟然诬陷人家性骚扰她。这才是潘巧云必死无疑的原因,我看到潘巧云出这个主意,我都觉得这简直是榫卯结构一样的死局,她不死石秀得憋屈一辈子。
而且石秀当时要弄死潘巧云的心理活动描写的特别逗:
石秀却自寻思道:“杨雄与我结交,我若不明白得此事,枉送了他的性命。他虽一时听信了这妇人说,心中怪我,我也分别不得,务要与他明白了此一事。我如今且去探听他几时当牢上宿,起个四更,便见分晓。”可问题就出在这里。石秀的心理活动,明明是盼着杨雄好,怕杨雄被潘巧云害死。
那你自己把潘巧云杀了不就得了吗?因为奸夫本来就是石秀自己去杀的,那也不差再多杀个潘巧云。事情也解决了,杨雄也得救了,再大的恨也解了(何况杨雄一开始对这件事也只是生气,没到非杀人不可的程度)。
如果你是怕杨雄误会你搅和他们家,那更简单了,你在最后环节,让潘巧云跟丫鬟对杨雄当面供述,然后你自己杀了这俩人,让杨雄报官。怕没有见证,甚至可以多找几个围观群众一起听。
办法有很多,但石秀选择的方式是,在一切证据面前,让杨雄自己宰了潘巧云。
这件事就耐人寻味了,因为杨雄本身也算个基层公务员,在城里有营生干。投奔梁山这件事,从李逵的角度当然很酷,但杨雄很明显不是一个愿意成为土匪的人。石秀想去梁山,大可以做了这件事以后,自己去梁山逍遥快活,也算解决了杨雄的「隐仇」。甚至只要杨雄肯对潘公哭诉,石秀这小子不是个东西,潘公最后也得被杨雄吃了绝户。毕竟自己女儿虽然死了,但也是有错在先,且凶手又不是自己女婿,是个爱挑事儿的病人。
怎么看,这都是对杨雄最好的保护办法。
但石秀绝顶聪明之余,却一边心疼杨雄不一定哪天被潘巧云害死,一边又要让杨雄放着公务员不当,成为杀人犯,跟自己去梁山过刀口舔血的安全生活。
那只能说明一点:石秀希望杨雄好,但他同时也恨杨雄。
这是个很复杂的心理。书里杨雄被潘巧云骗了几句,反过来把石秀赶走的时候,他的心理活动是这样的:
石秀是个乖觉的人,如何不省得,笑道:“是了。因杨雄醉里出言,走透了消息,倒吃这婆娘使个见识,拟定是反说我无礼。他教杨雄叫收了肉店,我若便和他分辩,教杨雄出丑。我且退一步了,自却别作计较。”
但情感上,他不接受。所以他必须得让杨雄也付出成为亡命徒的代价,才算解了恨,才能维持这份兄弟情义。而不是「我帮你把事情都办了,我自投梁山」,你必须得抛家舍业,从官面儿上的人成为通缉犯,一辈子当贼,跟我逍遥快活,我才能把你当初信任你老婆,不信任我的事情给擦掉,继续当好哥们儿。
只不过这个想法有点阴暗,所以石秀总是用「为了不让潘巧云以后把杨雄杀了」作为理由给自己宽心。否则正如我上面所说,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潘巧云死,而且不波及到杨雄。
而在「杀潘巧云」的事情上,杨雄的主观能动性其实极低,每一步都是在被石秀推着走,以至于到了羞刀难入鞘的程度。
在引杨雄去杀潘巧云的时候,有段对话非常值得玩味。这是石秀已经杀了奸夫和尚,杨雄自知理亏,跟石秀道歉,又再一次撂狠话要宰了老婆时,两人的对谈:
杨雄心头火起,便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这贱人,出这口恶气!”石秀笑道:“你又来了!你既是公门中勾当的人,如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真奸,如何杀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说时,却不错杀了人?”杨雄道:“是此怎生罢休得?”石秀道:“哥哥只依着小弟的言说,教你做个好男子。”
当然,在杀了潘巧云以后,石秀马上给出了最好的应对策略:
杨雄道:“兄弟你且来,和你商量一个长便。如今一个奸夫,一个淫妇,都已杀了,只是我和你投那里去安身立命?”石秀道:“兄弟已寻思下了,自有个所在,请哥哥便行,不可耽迟。”杨雄道:“却是那里去?”石秀道:“哥哥杀了人,兄弟又杀人,不去投梁山泊入伙,却投那里去?”
所以我觉得讨论潘巧云出轨该不该杀,是个很没意义的问题。她的问题就不是出轨,而是蠢。当然这也是水浒传里女性普遍的形象,看不清形势且极度利己。
她觉得自己随便撒个谎,污蔑一下石秀的清白,杨雄宽心(因为杨雄她很了解,是给个理由就能适应的人),事情就遮过去了。甚至可能她还觉得,如果不是石秀先拆穿自己,也不至于闹成这样,有一定的自保心理。
不过这种自保反而是害惨了她,她不理解石秀这种敏感又极度聪明、记仇的人,尤其石秀还有道德洁癖,你还专门往人最在意的地方去陷害。与其说这是个出轨该不该死的故事,不如说是蠢人为什么死。
站在公理以及无辜失独小可爱潘公的立场,这就是女儿出轨,却得到过激惩罚的一个悲剧。
但站在石秀的立场,这是一个无辜受人陷害,还被好哥哥冤枉怀疑的小可怜,绝地反击,一边杀了绿茶,一边让渣男给自己立了投名状的解恨翻盘局。
至于杨雄就算了,杨雄没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