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本草平、华野,李兆晖译
停战了
【相关背景】
诺门罕地区的战斗进行到8月底,日军前线大部分联队已失去了战斗力,整个防线岌岌可危,荻州立兵被迫放下面子向关东军求救。关东军也感到第6军已濒临绝境,有必要将第2、第4师团和所有的汽车联队增派上去,但一下子抽出4个主力师团势必造成“满洲”防备空虚,故一时犹豫不决。
日本大本营发现荻州的第6军即将被歼,急得快发疯了,决定立即从中国派遣军中抽兵回援,第5、第14师团和两个野战重炮联队源源不断开赴“满洲”,中国正面战场的压力顿时减轻。
12个野战高射炮大队和22个汽车中队也在日本国内集结完毕即将登船出发,并首次增派了了个电信中队加强前线联络。
关东军咬牙将第1坦克师团剩下的唯一 一个坦克联队也拿了出来,并派出了第2、第4师团,决心在结冰期前的这两个月内结束战斗,并推出了一个“夜间进攻、白天固守”的新战术。
所谓的“新”战术无非就是每次进攻不超过500米,然后挖掘阵地固守,即使被苏军战车挤压,也能凭层层战壕和反坦克“肉弹”步步阻击,最终靠优势兵力将苏军挤出诺门罕,完成战役计划。(实事求是地说,这虽不是什么高招,但确实是装备低劣的日军对付优势装备的苏军唯一有效的方法, 一旦采用,只要不顾忌士兵的重大伤亡,还真能让步兵不足的苏军头痛。)
到了这个时候,关东军也顾不上什么“北进方案”了,只想打上一仗多少挽回点“皇军”的面子就行。各师团到了前线后立刻掀起了演习夜袭和挖壕的高潮,把个呼伦贝尔大草原挖得像鼹鼠窝一样到处是洞。
9月3日,关东军突然接到了大本营的急电,内容很明确:
立即主动结束诺门罕战事,停止一切战斗行动。植田大将和他 的幕僚们顿时傻了。怎么回事?摩拳擦掌半天,还未上台戏就结 束了?
悄悄一打听,才知道东京罢战的原因缘自《苏德互不侵 犯条约》的签订。1939年8月23日,苏联外长莫洛托夫和德国 外长里宾特洛甫在莫斯科正式签订了两国非战协定。德国虽一 直敌视苏联,但它与英法的矛盾远比与苏联的矛盾更直接、更 现实,希特勒暂时还不想去招惹苏联;而苏联政府也想争取时 间加强战备,作为缓兵之计,从长远战略考虑同意与德签约。
德 国与苏联签约事先根本没有跟日本通气。(其实希特勒强调“种 族优胜论”,认为日耳曼民族天下第一,谁也不在话下,根本就 没有瞧得上日本这个弹丸小国。当初《反共协定》签订后、日 本一直追在德国屁股后面要求建立军事同盟,而德国则哼哼唧 唧,始终不予以明确答复,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德苏签订互不侵犯条约的消息传来,无疑给正在与苏作战 的日军当头一棒。日本政府颜面尽失,大为震惊,平沼骐一郎 (当时的日本首相)为了签订日德同盟条约曾先后与德国进行了 70多次磋商而未果,没想到德国却悄悄地先和它们共同的敌人 苏联签订了和平条约,弄得日本内阁狼狈不堪。平沼内阁只好 宣布总辞职。在这次战争中,日本不仅军事上一败涂地,政治 上也输得精光,成了国际舞台上一个让人耻笑的跳梁小丑。
到了这个地步,关东军最高司令宫植田谦吉只好承担起战 争失败责任,请求辞职。东京大本营接受了他的辞呈,将其转 入预备役。梅津美治郎接任关东军司令官。小松原道太郎中将 身为前线指挥官,因处事不当也被撤职转入预备役。(小松原越 想越窝囊,最后跑到第23师团阵亡官兵的墓地前剖腹自杀,到 黄泉重组第23师团去了。)
同时受处理的还有日本参谋本部参谋 次长、作战部长、课长一大堆人,当然总参谋长载仁亲王是不 会有错误的,天皇裕仁还是让叔叔闲院宫载仁继续当他的参谋 长。
1939年9月15日,苏联、蒙古和曰“满”当局在莫斯科正 式签订了停战及交换战俘的协定,并建立了一个边境委员会专 门处理哈拉哈河流域的国境线问题。在非常时期爆发的诺门罕 战争中,朱可夫经受住了严峻的考验,显示出了高超的指挥才 能——快速组织机械化兵团并彻底歼灭敌人的能力,以及侧翼 施压、中央突破的战术思想。
朱可夫回到莫斯科后,获得了“苏联英雄”的称号(朱可夫是 苏军历史上指挥战役最多、 获得勋章最多的一人),斯 大林热情接见了他,亲自 向他祝贺,并情绪激动地 安排朱可夫任苏联最大的 军区——基辅军区的司令 员。基辅军区紧靠苏联西 部边境,军事地位十分重 要。对于朱可夫来说, 一个 新的挑战又摆在了面前。 (朱可夫于1940年提前晋 升为大将。)
朱可夫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他一反当时苏军高级将领总 是在斯大林面前讲好话的习惯,明确指出红军在作战指挥体系 及训练中存在严重缺点,并说:“如果我们让胜利迷住了眼睛, 对军队训练暴露的问题视而不见,那么我们的血就白流了。”
停战交涉中的两军代表。
(一)唯一生还的军医
9月17日,我听到了停战的消息。但是没有任何感觉,消 息是真是假无从得知,是谣传还是梦幻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这一天卫生兵们正驻扎在胡鲁斯台河的河畔。四周全是河 柳,初秋的微风凉爽宜人,太阳暖洋洋的,真是一个好天气。
卫生兵们一听到停战的消息,脸上的表情顿时就晴朗起来, 这儿一伙那儿一撮地围个圆圈席地而坐,有说有笑地议论起来。 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他们的笑脸了,他们的笑脸至少可以说明这 么一个问题:大家是喜欢和平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却有 一种说不出的寂寞感和空虚感,实在笑不起来。 一个人爬上了 一棵柳树,坐在树权上眺望起远方来。
离卫生队驻扎地四五百米远的地方,日苏两军的代表十几 个人站在那里交涉着什么。双方好像都赤手空拳,甚至连一辆 吉普车的影子都看不到。 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双方的吉普车都 在停火线3公里的地方停下,谈判人员是步行走过去的。交涉的场面看上去是那么庄严,但是庄严之中却能看出和平的迹象, 加上天高气爽阳光明媚,更显得是一片和平的气氛。
辻政信会不会在这些人里面,朱可夫会不会也在里面?一想 到这里我就没有心思再看下去了,从柳树上跳了下来。
刚刚跳下来,就见担架班长满脸是笑, 一蹦一跳地跑了过 来:“军医,这是给你的,从军医部来的好消息。”
我接过来一 看,是关东军军医部发的一张奖状,大意是,贵官在诺门罕之 战中,首尾一贯奋斗不息,圆满地完成了战地卫生救护任务,维 护了军医部的荣誉,立下了汗马功劳,为此,特发此状以资鼓 励。
除了野战医院以外,参加过历次诺门罕之战的一线军医当 中,只有草平一个人完完整整地活了下来,所以才给予表彰的。 可是说老实话,接到奖状我并没怎么感到高兴,也没觉得怎么 难得,平平淡淡地就把奖状递给了凑热闹的卫生兵们。
与其说兴奋感倒不如说有一种虚脱感,回首自己像泡沫一 样虚无的人生,看一看那地狱一般血腥的战场,心里油然而生 一种厌世感,对周围什么都不感兴趣了。再说这么多军医都死 了,那么多士兵也都白白地死掉了,这种表扬对我又有什么意 义呢。
与我的心情相反,卫生队的一伙人拿着奖状却高兴得不得了,又说又笑又打又闹,就像他们自己得了奖一样。有的忙着去打水,有的忙着去找柴火,卫生队一下子忙碌了起来,把我一个人扔在一边,什么也不让干。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但心里明白他们这是为我感到高兴。
忙碌了半天,松永上等兵跑了过来:“军医,洗澡水烧好了,请吧。”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忙活了半天,是想用这种方式庆贺一下。奖状本身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但能洗个热水澡倒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他们好不容易给准备了,总不能辜负了他们的一片好意吧。
再说已经有3个多月没洗澡了,哪有不洗之理呢。我说了声:“不好意思,那我就不客气啦。”三下两下脱下衣服, 一纵身就跳了进去。
澡盆就是一个大汽油桶,水是从胡鲁斯台河里打来的,还有些混浊。汽油桶架在几块石头上,底下点火一烧就成了。
啊,露天澡堂,真是棒极了。钻进去就像到了极乐世界一样舒服。“谢谢啦,谢谢啦!”我嘴里一个劲地道谢,“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能不能给照张相?”
说着我把自己的照相机掏出来递给了一个卫生兵。拍出来的照片就是旁边的这一张。
这架依斯特曼相机是我的宝贝。生命第一重要,相机就是第二重要了。在整个诺门罕战役中,我随时都把它带在身边,危急关头什么都可以扔,就是相机不能扔。“玉碎突击”的时候,我曾把行李什么的都给扔了,但是也没把相机给扔了。
在整个诺门罕战役中,我曾用它拍了不少照片,但现在手里却只剩下两张。 一张是第二次诺门罕之战开战前在运输卡车上拍的,另一张就是这张了。激战之中及惨败时拍的照片,都作为我的替身埋葬在哈拉哈河的河畔上了,大概永远也找不到了。
在我身后站着的是松永上等兵,遗憾的是旁边两人的名字给忘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我们身后四五百米的地方,日苏两军的代表正在进行停火交涉。停火交涉成功也好,不成功也好,反正与我们无关了,爱怎么交涉就怎么交涉去吧。
泡了一个热水澡,好像是舒服过头了,或许是过度紧张的 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的缘故吧, 一天下来老有一种虚脱无力、 精神恍惚的感觉。
露天澡堂
( 二 ) 收 尸 行 动
9月22日到9月28日,在苏军的严密监视下,我们到哈拉 哈河东岸进行了战死者搜索和尸体收容。 一个星期收容尸体 4386具,再加上苏军从哈拉哈河西岸收容的59具,共计收容尸 体4445具。他们多数是被炮弹弹片击中要害而毙命的,也有被 火焰喷射器烧死的。绝大多数尸体都没有收容回来,战斗进行 期间,为防止腐败的尸体造成瘟疫传播, 一些被就地掩埋了,还 有一些被炮弹炸碎或被坦克碾烂了。
不管哪具尸体,腐烂得都相当严重,散发着奇异难闻、令 人作呕的臭气。参加搜索和收容任务的士兵们,头两天被熏得 连饭都吃不下,晚上回到宿舍马上就洗澡。可是怎么洗身上也 还是臭,那臭味洗也洗不掉。
9月24日,在747高地发现了山县、伊势的尸体,还发现 了尚未完全烧掉的第64联队的军旗,从旗手的口袋里还发现了 军旗的徽章和山县的遗书。不知是时间紧迫未及烧完呢,还是 因为军旗的一部分压在山县的身下才没有完全烧掉,反正总算 是发现了军旗的一部分。
军旗的发现,使第6 军和关东军大大地松了一 口气,他们最关心的不是 士兵死了多少,而是军 旗:最令他们心神不定, 坐卧不安的是军旗是否落 入苏军之手。
因为对他们 来说,丢失军旗是关东军 的奇耻大辱。更重要的 是,丢了军旗也就意味着 丢了自己的面子。关东军 计划的“二期作战”也好, “战场清理”也好,其中的一个潜在原因,或者说是说不出口的目的,就是寻找下落不明的军旗。
军旗只是一面旗帜,充其量是一个部队的象征,可是第6军也好,关东军也好,甚至可以说整个日本军队,都把军旗看得太重、太重,甚至比士兵的生命、比部队的一切都高贵。
要是说起原因来,这还要说是日本军统教育的结果。
记得在我幼年时代,只要一有陆军的军事演习,母亲总是背着我,跟在邻居的后面一起去观看,去参加欢迎式,从不敢怠慢。当明晃晃的刺刀伴随着用黑布包着的军旗从眼前走过的时候,母亲和邻居们都一齐下跪叩拜,流着眼泪目送军旗走过。
直到今天,每当我看到军旗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把头往下低,这恐怕也是被那个时代熏陶的结果。那个时候军国主义的调子吹得正响,我们这些人就是在那种环境里被驯养出来的。
可也是,3岁时所接受的教育和熏陶,事过60多年仍深深地印在自己的脑海里,想抹也抹不掉了,想一想真令人可怕。
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老爷子用那粗粗的声音教给我唱的一支歌,这歌大概是明治十年前后流行于日本的,歌词是:
小官,小宫,你马前是什么?
一闪一闪, 一飘一飘,
那不是征伐朝鲜的锦旗吗?
征呀征,征到底,
伐呀伐,伐到头
夕阳下,撤下 来的日军部队在向 阵地告别。
不难看出,当时军人是多么狂妄,多么傲慢。在征伐东亚 的军旗下,那些幼稚而浅薄的军人们开始蠢蠢欲动,最终形成 一个巨大的、令人恐惧的侵略潮流,到头来害了别人,更害了 自己。
9月24日到10月2日,在诺门罕的4个地方修筑起了4个 临时火葬场。几十辆军用卡车昼夜不停地从后方拉来木柴,用 来火葬这4445具尸体。
临时火葬场就修筑在诺门罕的一个大沙 丘后面,说是临时火葬场,其实就是在地上挖好多长3米、宽 3米、深0.6米的大坑,把木柴往坑里横一层、竖一层地垛, 一 直垛到1米来高,然后上面放上尸体。每一堆木柴上士兵的尸 体放4具,将校一级的尸体只放2具。然后倒上汽油,以随军 僧侣的念经声为信号,所有的坑一齐点火,顿时几十条烟柱直 冲初冬的云霄。
熊熊大火一直烧上五六个小时,才能把尸体烧成白骨。大 火一停,士兵们就跳进坑里用柳树枝作筷子,把白骨挑进一个 个准备好的白木盒子里,手表和护身符等也一起放进盒子里, 但是哪块白骨是谁的,手表及护身符又是谁的,那就无人知晓了。烧完了这一组以后, 赶紧把坑内打扫一下,再 铺上木柴、摆上尸体、倒 上汽油,接着烧下一组。
9月24日, 一个火葬 坑里熊熊大火正烧着的时 候,突然轰地一声爆炸 了,负责烧尸体的一名军 官和一名下士当场被炸 死。经查是大火引爆了尸 体身上的手雷。这样尸体 又多了两具, 一共是4447具了。
所有的尸体在火葬之前,都要经过严格的查验,收回身上 所带有的枪支和武器。可尽管如此,还是发生了爆炸事件。这 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第一线部队在最危急的时候,发给每人两颗手雷,要 求一颗在最后一刻投向敌军,另一颗则留给自己“杀身成仁”。
可是好多士兵手雷还没有投出去,或者手雷还没有掏出来就倒 下了。尸体放上几个星期自然是要腐烂的,并且最容易腐烂的 部位是肚子,肚子腐烂了以后手雷慢慢地就陷进去了,所以查 验是查不到的。意外发生以后,再烧尸体的时候要求旁边都不 许有人,避免误伤。
整整烧了一个星期,才把这4445具,不,4447具尸体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