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的早上,天还没亮,县城就飘起了小雪。
我蹲在店门口的台阶上抽烟,看着对面新开发区那片工地上闪烁的探照灯,心里头就有点发愣。
这年头谁还没点往事呢?更何况是在这种时候。

「老王,发什么呆呢?」
刘大爷不知道啥时候站到了我跟前,裹着件老棉袄,手里还提溜着个暖水瓶。
这老头是我店里的常客,也是这条街上最早的住户了。
「哦,刘大爷,这不是在想着年前这几天店里的安排嘛。」
我赶紧把烟头摁灭,让开身子。
刘大爷摆摆手:「可别糊弄我,我看你这表情,八成是在想那些陈年旧事吧?」
我心里一惊,这老头咋就这么准呢。
「来,进屋说。」
我把刘大爷让进店里,顺手把暖气的温度调高了点。
天还早,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安静得能听见暖气片里的水流声。
「你知道对面那片地最早是干啥的不?」刘大爷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眯着眼睛问我。
我摇摇头。
其实我知道,但就是不想说。
那地方在87年的时候,可不就是个小胡同嘛,胡同口还有个小理发店。
「那会儿啊,那片是咱们县城最乱的地方。」
刘大爷喝了口水,接着说:「后来给拆了,这不又盖起高楼了。」
我心里突然就有点不是滋味。
昨天收拾库房的时候,我在一堆旧账本底下翻出来张老照片,照片都泛黄了,但那个靠在店门口的女人我一眼就认出来了——秀娟。
「诶,我听说那片要建个美容会所?」我装作随意地问道。
「可不是嘛,」刘大爷放下水杯,「听说是个从省城回来的女老板开的,投资好几百万呢。」
我的手突然有点抖,赶紧把手揣进兜里。
这事儿我早就打听清楚了,那个女老板就是秀娟。
三十多年没见,她现在可真是发达了。
「老王,你这店面是不是也要装修了?」刘大爷突然问。
「嗯,过完年就开始。」
我点点头,「这店开了快四十年了,也该改改样子了。」
说起这店面,还真是有点意思。
当年我爹就是在这开了个小饭馆,专门卖酱骨头。
那会儿我还在县一中上学,每天放学就来店里帮忙。
就是在那时候,我认识了秀娟。
「来碗酱骨头!」
我一愣,抬头一看,李芳正站在柜台前。
这是我现在的老婆,县医院的护士长。
「你咋这时候来了?」我问她。
「怎么,心虚啦?」李芳笑着说,不过这笑里头总觉得带着点别的意思。
我赶紧转身去了后厨。
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李芳知道些什么,但她从来没挑明过。
嗨,可能是我想多了吧。
正忙活着,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以后,别让我等太久了。」
我的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掉地上。
这号码我不认识,可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呢?仔细一想,不就是当年秀娟离开时说的那句话吗?
「爸,你发什么呆呢?」儿子小宇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这孩子放寒假回来了,现在在省城上大学。
「没事,」我赶紧把手机收起来,「就是在想装修的事。」
小宇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爸,我想下学期转学回县里。」
「啥?」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好好的咋想着要转学?」
「就是觉得...」小宇支支吾吾的,「省城那边不太适合我。」
我看着儿子,总觉得他有事瞒着我。
但这孩子从小就这样,有啥心事都憋在心里,跟他妈一个样。
店里的电视正放着新闻,说是县里要大力发展商业区,对面那片地很快就要投入使用了。
我站在窗户边上,看着对面工地上的大型广告牌,上面印着「臻美国际美容会所」几个大字,心里头直打鼓。
这时候,一辆黑色奔驰慢慢停在了工地门口。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米色大衣的女人走了下来。
虽然离得远,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秀娟。
三十七年了,她还是那么漂亮。
我使劲掐了自己一把,疼得龇牙咧嘴。
这种时候可不能想那些有的没的,我现在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
可是,这心里头那个疙瘩,就像是堵在嗓子眼儿似的,难受得很。
「老王,发什么愣呢?」李芳不知道啥时候站到了我身后。
「没啥,」我赶紧转过身,「就是在想装修的事。」
李芳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那个美容会所的老板,好像是咱们县城人?」
「是吗?」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我倒是不知道。」
李芳没说话,转身去收拾碗筷了。
我心里头顿时就有点慌,李芳这个人我太了解了,她要是这么说,那就是已经知道些什么了。
夜深了,我一个人躺在店里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张老照片,借着外面路灯的光,我又看了一遍。
照片上的秀娟,穿着件红色的小棉袄,靠在我家店门口,脸上带着腼腆的笑。
那会儿,她刚来县城没多久,在小胡同里开了间小理发店。
每天早上,她都会来我家店里喝碗胡辣汤。
「小王,」她总是这么叫我,「你家的胡辣汤是真好喝。」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日子虽然苦,但却特别真实。
哪像现在,一个个都藏着掖着,连说句心里话都得东瞅西看的。
我叹了口气,把照片又塞回枕头底下。
这些事儿,还是不要让李芳知道的好。
可是,秀娟为啥偏偏这个时候回来呢?而且还开了这么大的店?
正想着,手机又响了。
还是那个号码:「明天早上,老地方见。」
我的心突然就跳得厉害起来。
老地方,那不就是当年的小胡同口吗?虽然现在那里只剩下一片空地了。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
想起了当年秀娟离开时的样子,想起了李芳是怎么走进我的生活的,想起了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我的心里却越来越乱。
明天,我到底要不要去呢?

那天早上,雪停了。
我五点多就醒了,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县城早市的吆喝声远远传来,混着扫雪的刷刷声。
我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宿,最后还是决定去看看。
「去哪儿啊,这么早?」李芳突然在我身后问道。
我心里一惊,赶紧说:「这不是去进点货嘛,过年这几天,店里的食材得备足了。」
李芳看了我一眼,也没说啥,转身去厨房忙活了。
我总觉得她这眼神里藏着点别的意思,但又说不上来。
早市上还没什么人,积雪被清扫到路边,堆成小山似的。
我沿着老街慢慢走,一直走到那片工地前。
这地方变化真大,要不是那个转角的老榆树还在,我都认不出来了。
「等很久了吧?」
这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一回头,就看见秀娟站在我身后。
她穿着件驼色大衣,头发挽得很精致,哪还有当年小理发店女孩的模样。
「没...没等多久。」
我有点结巴。这么多年没见,我反倒不知道该说啥好了。
秀娟笑了:「还是那么实在,连撒谎都不会。」
我们找了家早点铺子坐下。
老板娘热情地端来两碗胡辣汤,又加了两个肉包子。
秀娟看着碗里的汤,突然说:「记得那会儿,天天都去你家店里喝这个。」
「是啊,」我搅动着碗里的汤,「那时候店里就这个最好卖。」
「小王,」秀娟突然喊我的小名,「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抬头看她,只见她眼圈有点红。
这一喊不要紧,我心里头顿时就软了。
这些年,我经常会想起她,想起她为啥就那么突然地走了。
现在她就坐在我对面,我却不知道该问啥好。
「还行吧,」我低着头说,「开着这个小店,有老婆孩子,日子过得去。」
「听说你儿子在省城上大学?」秀娟问道。
「嗯,」我点点头,「不过这孩子最近说要转学回来,也不知道是咋想的。」
秀娟的手突然抖了一下,汤匙碰在碗边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觉得有点奇怪,可也没多想。
「对了,」我赶紧转移话题,「听说你在对面开美容会所?准备啥时候开业啊?」
「过完年就开,」秀娟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平静,「你那边不是也要装修吗?要不要我帮你介绍装修队?我老公开建材公司的,能给你打折。」
我心里突然就有点不是滋味。
她说「我老公」这几个字的时候,语气特别自然,可我怎么听着就这么别扭呢?
「行啊,」我故作轻松地说,「那就麻烦你了。」
吃完早点,秀娟说要去工地上看看。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走远。
那背影,还是和三十多年前一样清瘦。
回到店里,李芳正在和人打电话,见我进来就赶紧挂断了。
我心里突然就有点奇怪,这些天她老是接一些神神秘秘的电话。
「进货回来了?东西呢?」李芳问道。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是用进货做借口出门的:「今天市场上没什么好货,我就没买。」
李芳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心虚得很,赶紧钻进后厨去忙活。
这一天,店里特别忙。
可我的心思总是不在活计上,老是想着早上见到秀娟的事。
晚上收摊的时候,李芳说她值夜班,就先回医院去了。
我一个人收拾完店面,正准备休息,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透过玻璃门一看,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穿着件灰色的羽绒服,脸色不太好看。
「请问您是?」我打开门问道。
「我是张富贵,秀娟的老公。」
那男人直接说道。
我心里一惊,赶紧让他进来。
张富贵在店里转了一圈,最后在角落里坐下:「来碗酱骨头。」
我给他煮了碗酱骨头端过去,他却一口没动:「王老板,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
我知道你和秀娟的事。」
我的手突然就抖了一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别装了,」张富贵冷笑一声,「当年的事,我都查得清清楚楚。」
我心里直打鼓,但表面上还是装作镇定:「张老板,您要是不说明白,我可真不知道您在说啥。」
「行,」张富贵站起来,「你不想说那就算了。
不过我告诉你,最近这段时间,你最好离秀娟远点。」
说完,他就走了,连那碗酱骨头都没碰一下。
我坐在他刚才的位置上,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着。
这事儿怎么就变得这么复杂了呢?
正发愣的功夫,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明天下午三点,县医院见。
有些事,你必须知道。」
我刚要回复,又收到一条:「别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李芳。」
这下我更懵了。
这是谁发来的?为啥不能告诉李芳?而且约在县医院,这不是李芳工作的地方吗?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窗外不知道啥时候又飘起了雪,纷纷扬扬的,就跟我现在的心情一样乱。
突然,我想起来张富贵说的话——「当年的事」。
到底是哪些事?秀娟为啥会突然离开?她现在回来又是为了啥?还有李芳,这些天的表现也太奇怪了。
我叹了口气,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张老照片。
照片上的秀娟还是那么年轻,笑得那么甜。
可现在呢?这些年都发生了些啥?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我的心里也越来越乱。
明天,到底要不要去医院呢?如果去了,会不会发现一些我不想知道的事?
这时候,手机又响了。
是李芳发来的:「老王,这么晚了还不睡啊?」
我看着这条信息,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结婚这么多年,李芳一直都挺好的,照顾家里,管着店面,把儿子也拉扯大了。
可不知道为啥,我总觉得她好像有事瞒着我。
「准备睡了。」
我回复道。
放下手机,我又想起秀娟说的那句话:「以后别让我等太久了。」
这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外面的雪还在下,我的心里却像是揣了只小兔子,扑通扑通地直跳。
明天,可能会有大事发生。到底是福是祸,我也说不清楚。

县医院的走廊上特别安静,只能听见白炽灯发出的嗡嗡声。
我站在五楼的护士站前,心跳得厉害。
三点整,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朝我走来。
我定睛一看,是小红,秀娟美容院的员工。
「跟我来吧。」
小红轻声说。
我跟着她拐进一间空病房。
屋里两个人正在说话,一个是刘大爷,另一个居然是我儿子小宇。
「爸...」小宇看见我,脸色有点发白。
「你不是在学校吗?」我愣住了。
刘大爷咳嗽了一声:「老王啊,有些事,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就在这时,秀娟也走了进来。
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
「对不起,」秀娟的声音有点哑,「我本来不想让这些事影响你的生活。」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小红递给我一份文件,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
我的手顿时就抖得更厉害了:「这是...」
「小宇是我的孩子,」秀娟突然说,「我们的孩子。」
我感觉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床边上。
这怎么可能?小宇明明是李芳...
「二十年前,李芳在这家医院做护士的时候,偷偷换了孩子。」
刘大爷叹了口气,「这事我一直都知道,但我答应过李芳不说出去。」
「为什么?」我的嗓子发干。
「因为我求她的。」
门口传来李芳的声音。
她还穿着护士服,脸色苍白,但眼神很平静。
「那年我刚结婚就发现自己不能生育,」李芳慢慢走进来,「正好那时候秀娟来医院生孩子。我...我一时糊涂...」
我突然想起来了,二十年前李芳确实是产科的护士。
但是秀娟,她为什么会...
「我那时候刚从省城回来,」秀娟接着说,「发现自己怀孕了,但找不到你。
我听说你结婚了,就想着把孩子生下来自己带。」
「后来呢?」我的声音在发抖。
「后来李芳发现了这件事,」刘大爷说,「她威胁秀娟,如果不离开县城,就要把孩子送去福利院。」
「不是的!」李芳突然喊了起来,「我只是...我只是太想要个孩子了...」
小宇站在一旁,脸色煞白:「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总觉得和爸妈没有共同点?为什么我的血型和你们都不一样?」
我看着儿子,心里难受得要命。
这孩子从小就特别敏感,现在想想,他可能早就察觉到了什么。
「前几个月,小宇在省城的医院查出了一种遗传病,」秀娟说,「医生说需要亲生父母的基因配型。他就去做了亲子鉴定...」
「所以你才回来?」我问秀娟。
「嗯,」秀娟点点头,「我原本打算把这事烂在心里。
但是孙德胜知道了这件事,就开始威胁我。」
「孙德胜?」我愣住了,「建材商会的那个孙德胜?」
「他是李芳的表弟,」刘大爷说,「这些年一直在打秀娟美容院的主意。」
这时候,张富贵突然闯了进来:「秀娟!你可算是在这儿!」
他看起来喝了不少酒,走路都有点踉跄:「你知道吗?孙德胜那个王八蛋,把我的建材公司给并购了!」
秀娟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他早就盯上咱们的产业了,」张富贵苦笑道,「这些年给我放高利贷,就是为了这一天。」
我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秀娟要开这么大的美容会所,为什么要选在对面。
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张富贵的产业。
「够了!」李芳突然喊道,「秀娟,你走吧,带着孩子走。
我...我不会再阻拦了。」
小宇走到李芳面前:「这些年,你对我很好。
虽然你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但你把我养大了。」
李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不起...对不起...」
我扶起李芳,心里五味杂陈。
这些年,她一定也不好过吧。
「小宇,」我看着儿子,「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是我的孩子。」
秀娟擦了擦眼泪:「大家都别难过了。
这事儿既然说开了,我们就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孙德胜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怎么办?我来告诉你们怎么办。」
他拿出一沓文件:「张富贵的公司已经是我的了。
秀娟,你要是不想你老公进局子里,就把美容院转让给我。」
「你!」张富贵就要冲上去。
「等等,」我拦住张富贵,转身对孙德胜说,「你觉得这些事要是传出去,对李芳有什么影响?」
孙德胜愣了一下。
「医院的医德医风,还有你这些年的暗箱操作,」我继续说,「要是让上面知道了,你觉得会怎么样?」
「你敢!」孙德胜脸色变了。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冷笑道,「反正我就是个开小饭店的,最多关门不干了。你呢?你可是建材商会的会长啊。」
这时候,刘大爷站了出来:「老孙啊,你可能不知道,我之前是咱们县政协的老干部。
这些年看你们胡闹,我一直没说什么。
但是现在...」
孙德胜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们...你们想怎么样?」
「很简单,」我说,「撤销对张富贵公司的并购,以后也别打秀娟美容院的主意。」
「凭什么?」
「凭我手里有当年李芳调换婴儿的证据。」
小红突然说,「我可是医院的老护士了,什么不知道?」
孙德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一跺脚:「行!你们等着!」说完就走了。
等孙德胜走后,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看看李芳,又看看秀娟,心里突然就轻松了。
「小宇,」我说,「你有两个妈妈疼你,是你的福气。」
小宇点点头,眼圈红红的。
秀娟看着我:「小王,对不起,让你们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没有委屈。
这些年,我过得挺好。」
张富贵走到秀娟身边:「老婆,对不起,我这些年太没用了。」
秀娟拉住他的手:「别这么说,要不是你,我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
看着他们俩,我心里突然就踏实了。
过完年,我把店面装修好了。
秀娟的美容会所也开业了,生意特别好。
小宇的病也治好了,他决定还是回省城继续上学。
李芳调去了医院的后勤部,不再做护士了。
这是她自己要求的,她说要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腊月的最后一天,我在店门口扫雪。
秀娟从对面走过来,递给我一个信封:「这是一张老照片,你还记得吗?」
我打开一看,是当年那张她靠在我家店门口的照片。
我笑了:「记得,当然记得。」
「以后,别让我等太久了。」
秀娟说完这句话,转身走了。
我站在纷纷扬扬的雪中,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暖暖的。
有些等待,不是等一个结果,而是等一个明白。
现在,我们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