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73年的秋收季节,外面太阳特别晒,我就站在晒谷场上,看着春花哭得眼睛都红了。
阿根拿着铁锹,在那晃晃悠悠地朝我们走过来,那眼神凶得跟饿狼似的。

那会儿我刚从农学院分到这个农场当技术员。
农场挺大,光种水稻的田地就有两千多亩。
我是学农业机械化的,正好赶上农场要推广新式插秧机,这不就把我给分来了。
头一天报到,我就碰见春花了。
她正在食堂帮忙打饭,穿着件蓝布褂子,头上扎着个红头绳,模样长得真俊,尤其是那双眼睛,忽闪忽闪的,看得人心里直痒痒。
「你是新来的技术员吧?」她笑着问我,那笑容甜得跟抹了蜜似的。
我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后面有人喊:「春花,你爹找你呢!」
她赶紧放下手里的饭勺就跑了。
我这才知道,她是老支书的闺女。
老支书姓王,在农场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了。
他上头有个弟媳妇叫秀芝,是个寡妇,丈夫前年出事没的。
秀芝长得也不赖,就是总是一个人闷不吭声的,很少跟人说话。
我住的是农机站的宿舍,跟德叔住一个院子。
德叔是个老实人,在农机站修了二十多年拖拉机,啥毛病他都能修好。
「小刘啊,」有天晚上,德叔喝了点小酒,跟我说,「你可得离春花远点。」
我心里一愣:「咋了?」
「那姑娘,」德叔叹了口气,「不简单。你知道她是老支书的闺女吧?」
「知道啊。」
「可她其实不是老支书亲生的。」
德叔压低声音,「这事儿说来话长。
当年巧莲大姐,就是接生婆,她跟这事儿有点关系。
不过这些年她就是不肯说。」
我心里就有点犯嘀咕,春花到底是咋回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跟春花的接触也多了起来。
她经常来农机站找我,说是想学学机器咋用。
可每次来,她就只是坐在那看我干活,也不怎么问。
有一回,我正收拾零件呢,她突然问我:「小刘,你说人这辈子,是不是有些事儿就是躲不开?」
我抬头看她,就见她眼圈有点红:「咋了?」
「没啥,」她赶紧低下头,「就是我爹,非要我嫁给阿根。」
阿根我知道,是隔壁生产队的会计,人长得倒是挺精神,就是脾气不太好,老爱喝酒。
听说他爹跟老支书是多年的交情,两家早就说好了要结亲家。
「你不愿意?」
「我...」春花欲言又止,突然站起来就跑了。
这事儿没过两天,秀芝来找我了。
那天晚上她在农机站门口堵的我,眼睛里带着泪花:「小刘,你能不能帮帮春花?」
「啥事啊?」
「阿根那人不是东西,」秀芝咬着嘴唇说,「他在外头有好几个相好的,还老爱打人。
春花要是嫁给他,这辈子就毁了。」
我心说这咋还扯上家暴了?正想问问详细,就见金婶从旁边过去了。
这金婶是老支书的二房,平常最爱管闲事。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阿根就来找我了。
「小刘是吧?」阿根叼着根烟,看着我,「听说你最近跟春花走得挺近啊?」
「没有的事,」我赶紧摆手,「我们就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阿根冷笑一声,「那你知道不知道,春花肚子里可能有我的种了?」
我顿时就懵了。
这话传得飞快,不出半天,整个农场的人都知道了。
可春花连着好几天都没露面,我去她家找,老支书就说她病了,不让见。
又过了几天,我收到了城里的调令。
说是省里要办个农机培训班,让我去当老师。
这是好事啊,可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就在我准备走的头天晚上,春花来找我了。
那会儿我正在晒谷场上查看稻谷的情况,她就这么站在我面前,眼睛红红的。
「小刘,」她的声音有点发抖,「你要走了?」
「嗯,明天一早就走。」
「那你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我愣住了:「啥意思?」
「我不想嫁给阿根,」她说着就往我怀里扑,「我肚子里根本就没有他的孩子,那都是他瞎说的!」
这时候,阿根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手里还拿着铁锹。
他脸都气歪了:「好啊,你们俩果然有一腿!」
秀芝不知道啥时候也来了,挡在我们前面:「阿根,你别乱来!春花的事,我都知道!」
「你知道啥?」阿根瞪着眼睛。
「我知道当年那事儿!」秀芝喊道,「我还知道你是咋对付巧莲大姐的!」
阿根的脸色突然就变了。
这时候,更让人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就在大伙儿都愣住的功夫,巧莲大姐突然从晒谷场那头跑了过来。
这老太太平常走路都慢悠悠的,这会儿跑得倒挺快。
「住手!」巧莲大姐气喘吁吁地喊,「阿根,你要是敢动手,我就把当年那事儿全说出来!」
阿根手里的铁锹顿时就不动了,他脸色发白,盯着巧莲大姐:「你...你想说啥?」
我这才注意到,春花还死死地抱着我不撒手。
她浑身都在发抖,头发上还飘着淡淡的皂角香。
「春花啊,」巧莲大姐走过来,摸着春花的头发,「你也该知道真相了。」
这时候老支书不知道从哪来了,后头还跟着金婶。
老支书一看这阵势,脸色就不太好看:「巧莲,你可想清楚了。」
「我想得很清楚,」巧莲大姐直起腰来,「这些年我憋得够呛,现在也该说出来了。」
原来,春花压根就不是老支书的亲生闺女。
她是巧莲大姐的女儿,当年巧莲大姐刚怀上她的时候,她爹就出了意外。
那会儿阿根他爹还在县里当干部,看上了巧莲大姐,就想娶她做填房。
巧莲大姐不愿意,阿根他爹就找人把她关在了仓库里。
要不是秀芝偷偷给她送饭,她都得饿死。
后来她趁着夜色逃了出来,就躲在老支书家。
「这孩子,」巧莲大姐看着春花,眼泪直往下掉,「是我在老支书家生的。
那时候我身子骨不好,老支书他们就把孩子给养大了。」
春花听到这,腿一软,差点摔倒。
我赶紧扶住她,就听见她嘴里直说:「不可能...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金婶突然插了句嘴,「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当年要不是我劝着老支书收留你们娘俩,你早就...」
「闭嘴!」老支书突然吼了一声。
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就见老支书的眼圈都红了:「春花是我的女儿,这事儿谁也改变不了。」
这时候阿根突然笑了:「好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那春花就更得嫁给我了,这样才能还了当年的情分。」
「放屁!」秀芝骂道,「你个王八蛋,你爹当年是怎么对巧莲姐的,你难道不知道?」
「那又怎么样?」阿根冷笑着,「我爹早就跟老支书说好了,这婚事谁也改不了。」
我看春花都快哭晕过去了,这哪行啊:「凭啥?这年头还有这样的道理?」
「你算老几?」阿根举起铁锹就要打我,「一个臭大学生,插什么嘴!」
就在这时候,春花突然站了起来。
她擦了擦眼泪,看着阿根说:「你要是敢动小刘一下,我就去县里告你爹。我手里有当年的证据。」
这话把阿根吓得不轻:「你...你有啥证据?」
「我妈临走前给我的信,」春花说,「都写得清清楚楚的。
你信不信,只要这信一公开,你爹这辈子就完了。」
「你撒谎!」阿根红着眼睛喊。
「我才没撒谎,」春花冷笑一声,「信就在我那红漆木箱子里。
要不要现在就去拿出来给大伙儿看看?」
阿根的脸都白了。
他扔下铁锹,指着春花:「你等着!」说完就跑了。
这场闹剧总算是告一段落。
可是第二天一早,春花突然跑来找我,脸色煞白:「不好了,我那木箱子让人撬开了,信不见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事儿看来不会这么容易完......

那天晚上,我和春花急急忙忙跑到她屋里。
木箱子确实给人撬开了,里头乱七八糟的。
春花翻了好一会儿,眼泪都快出来了:「完了,信真不见了。」
我正想安慰她两句,突然听见外头有动静。
回头一看,德叔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信封:「是不是找这个?」
「德叔!」春花一下子就扑过去了,「您咋会有这信?」
「昨天晚上我看见金婶鬼鬼祟祟地在你屋前头转悠,」德叔叹了口气,「我就觉得不对劲。
后来半夜里真让我逮着她撬箱子,我就把信给拿走了。」
春花接过信,手都在发抖:「德叔,您...您都知道了?」
「唉,」德叔坐在板凳上,掏出烟袋锅子开始装烟,「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
当年你妈给巧莲大姐接生的时候,我就在场。」
原来德叔年轻那会儿是给阿根他爹开车的。
那天晚上,他亲眼看见阿根他爹是咋把巧莲大姐关起来的。
要不是秀芝偷偷放了巧莲大姐,还指不定会出啥事呢。
「那金婶为啥要偷信?」我问。
「这还用说?」德叔吧嗒吧嗒抽了口烟,「肯定是阿根让她干的。
那娘们整天就知道见风使舵,谁有好处就帮谁。」
这时候秀芝也来了,手里还提着个包袱:「春花,快收拾东西,今天晚上就走!」
「啥意思?」我愣住了。
「阿根喝醉了在那边撒疯呢,」秀芝一边帮春花收拾衣服一边说,「说要把春花绑走。
他已经叫了好几个人,马上就该来了。」
春花吓得脸都白了:「那...那咋办?」
「我联系了县里的堂客,」秀芝说,「那边都安排好了,你先去躲几天。」
我这时候才明白过来,秀芝早就准备要帮春花逃走了。
可是还没等我们收拾完,外头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在屋里呢!」是金婶的声音。
我们都吓了一跳。
德叔赶紧把门栓上:「你们从后窗户走,我在这拖住他们。」
可已经来不及了。
阿根带着五六个人冲了进来,一个个都喝得醉醺醺的。
「好啊,」阿根看见我们几个,咧嘴笑了,「想跑是不是?春花,你要是不跟我走,我现在就去你妈坟上撒把火!」
「你敢!」春花尖叫起来。
「我有啥不敢的?」阿根摇摇晃晃地说,「你妈当年要是肯嫁给我爹,也不至于...」
话还没说完,春花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死在你面前!」
阿根愣住了:「你...你敢?」
「有啥不敢的?」春花冷笑一声,「反正我妈都死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我看这情况不对,赶紧去拦春花。
谁知道她一转身,剪刀就划到了我胳膊上。
「小刘!」春花吓坏了,扔掉剪刀就来扶我。
就在这工夫,阿根突然扑过来,抓住春花的头发就往外拖。
春花疼得直叫唤,我想去帮忙,可给阿根带来的人给按住了。
这时候,一个黑影从门口冲了进来,抄起门边的扫帚就朝阿根打去。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老支书。
「你个畜生!」老支书打得特别狠,「敢动我闺女,我今天跟你拼了!」
阿根给打懵了,松开春花就跟老支书撕打在一起。
春花摔在地上,秀芝赶紧把她拉过来。
「报官!快去报官!」德叔在那直嚷嚷。
这话把阿根吓得不轻,一把推开老支书就要跑。
可他喝得太多,一个趔趄就摔在了台阶上。
就听「咚」的一声,后脑勺正好磕在石头上,当场就不动了。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阿根让送到医院,可还是没救过来。
他爹知道这事后,第二天就离开了县城,也不知道去了哪。
金婶给轰出了农场,临走的时候还骂骂咧咧的。
倒是老支书,整个人一下子就老了,天天坐在春花他妈坟前抹眼泪。
我的调令还是生效了,可我没走。
这农场里有了这么多事,我哪还走得了?何况春花现在就指着我了。
秀芝后来告诉我,春花的亲爹其实是个知识分子,得罪了阿根他爹才没的。
这些年巧莲大姐憋着一肚子苦水,临死前就把所有事都写在了那封信里。
「你得对春花好点,」秀芝临走时跟我说,「她命苦,受了太多委屈了。」
我点点头。
这些年,我也算是明白了,有些事吧,不是非要把它弄个水落石出。
有时候糊涂点,反倒活得简单。
那年的秋天,我和春花在农场办了喜事。
虽然没有鞭炮礼花,可大伙儿都说,这是近些年农场办得最热闹的一场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