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赋得苍凉意——漫说纳兰性德的东北之行对其词风的影响

昕瞳看历史 2024-03-21 15:4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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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末五代之后,诗坛之外,又矗立起作为“诗之余”的词坛。由此,中国的文学星空之下,呈现出诗与词双峰并峙的景象。

20世纪初年,一代文学大师王国维回望千年来的词坛风景,面对一系列词林人物,披览词坛风 骚,一一细数,以近乎目无余子的史家严苛眼光评价:“北宋以来,一人而已。”此“一人”即是纳兰性德。

纳兰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叶赫那拉氏后裔,满洲正黄旗,生于顺治十一年(1654)。其天资早慧,能过目不忘,有文武之才。得父亲明珠武英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之贵,家中藏书“锦卷牙签,充满庭宇”,纳兰自称“一室罗古今”。又得良师徐乾学,愈益鲜花着锦,“在童子已句出惊人……尤喜为词”。二十二岁殿试二甲七名,赐进士出身,后授一等侍卫。约在康熙十七年(1678)时,以“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之意,为自己的词集取名《饮水词》。此前还有著述《渌水亭杂识》《通志堂经解》,考订《大易集义粹言》八十卷、《陈氏礼记集说补证》三十八卷,词作后来又编《侧帽集》。称“清初学人第一”。

纳兰性德画像

今天,纳兰词已为文学的传统经典,如名葩美锦人人喜爱,纳兰的传记更多有几十种;其实,当纳兰生时,便已“家家争唱《饮水词》”“传写遍于村校邮壁”。因为在三十一岁即以“寒疾”青春早逝,纳兰留下的词作不过340余阕。然数百年来,其词作何以传诵不衰,并站上一个时代的文学高峰?

王国维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又在《渌水亭杂识·跋》中说:“容若小词,直追李主。其刻《通志堂经解》为经学家津逮。其纪地胜,摭史实,多有佳趣。偶评政俗人物,见地超绝。诗文评益精到,盖有所自得也。……翩翩一浊世佳公子,有此器识,且出自满洲,岂不异哉。”况周颐说:纳兰“其所为词,纯任性灵,纤尘不染……”张任政于《纳兰性德年谱·自序》中评价:“先生之待人也以真,其所为词,亦正得一真字……同时之以词名家者如朱彝尊、陈维崧辈,非皆不工,只是欠一真切耳。”时人则评说:纳兰词“清新秀隽,自然超逸。海内名人为词者,皆归之”;“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

因其情真语真,近三分之一多的爱情词作是“呕其心血,掬其眼泪,和墨铸成”;便是友情、咏史、杂感一类词作,也莫不“语出丹田,如出水芙蓉”,作品因之呈现“情辞俱佳,格韵高远”之面貌,形成婉约之风格。唐圭璋说:“成容若雍容华贵,而吐属哀怨欲绝,论者以为重光(南唐后主李煜的字重光)后身,似不为过。”都为词史之确评。

一个作家的行止与足迹,往往会在日后不期然地形成他生命的文学地图。纳兰性德因为身任侍卫,于是得以扈从皇帝出巡或狩猎。在纳兰的履历中,曾多次扈从康熙出巡,康熙十六年(1677)扈从到霸州狩猎;十七年(1678)扈从巡视南苑等近畿之地;十八年(1679)扈从到保定打猎;十九年(1680)时多次扈从巡视京畿一带;二十年(1681)扈从巡视京畿;二十一年(1682)随侍东巡吉林乌拉;二十二年(1683)二月扈从巡幸五台山、七月巡幸古北口;二十三年(1684)五月扈从巡幸古北口,九月下江南,巡幸山东一带。除此八年间多次扈从巡幸外,还曾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八月奉旨“觇梭龙”,侦察黑龙江边疆敌情,历时四月有余。这一年,是两次走入东北山河,尤其是后一次,远至黑龙江北的雅克萨地方。

阅览纳兰以生命绘就的文学地图,康熙二十一年(1682)的两次东北之行,据研究者考辨,共有词作30余阕。在纳兰的全部词作里占近十分之一。已有方家将这一部分作品编为他词集的“塞外篇”。可是,如果换一种眼光看,便会发现,这一部分写于东北塞外的作品,深具历史的苍茫之感,有怀思幽远的慷慨悲凉之气,大不同于那些极致柔婉的怀人之作。在纳兰的作品中,这是特出的一编。塞外的风雪,使纳兰的词作有了更开阔的意境,充塞了历史的浑茫与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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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走进东北之前,实已和东北夤缘得遇了。

虽然生长侯门华阀,是一代权相之长子,履盛处丰,车马盈门,纳兰却并不以此恃强傲物,每“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自称“不是人间富贵花”,不喜周旋官场,厌恶阿谀奉迎。其笃于友情,“见才必怜,见贤必慕”。浩浩落落,“直视勋名如糟粕,势力如尘埃;其于道谊也甚真,特以风雅为姓名,朋友为肺腑”。

身边挚友,朱彝尊、陈维崧,是清初词坛扛鼎人物;姜宸英、严绳孙与朱彝尊并称“三大布衣才子”;梁佩兰,岭南三大家之一。哪一个,都是清初文坛才名动天下的人物。纳兰与他们相识之后,即一生不改初心,“虚己纳交,竭至诚,倾肺腑。又凡士之走京师,侘傺而失路者,必亲访慰藉;及邀寓其家,每不忍其辞去……”一班人雅聚之地渌水亭,常是“芝兰满座,客尽凌云;竹叶飞觞,才皆梦雨”。纳兰有诗《渌水亭》,记下了那里的景色:“野色湖光两不分,碧天万顷变黄云。分明一幅江村画,着个闲庭挂夕曛。”湖光如画的园林内,每每“座客常满”……

众多挚友之中,纳兰与恩师顾贞观最是投契。

顾贞观,号梁汾,曾祖顾宪成是晚明东林学派领袖,乃那一时期学界呼风唤雨人物。少年时代,顾贞观即入吴江名士吴兆骞主盟的“慎交社”“飞觞赋诗,才气横溢”,潇洒不羁,与吴兆骞齐名。纳兰与之“旬日不见则不欢”“一谈则日夕”。曾为顾贞观作《金缕曲》抒发怀抱,既有相见恨晚之叹,亦对其沉居下僚的遭遇感慨同情:“德也狂生耳。

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唯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顾贞观母丧归乡,一别经年,纳兰赋诗寄情:“南北三千里,同心不得说”,并为顾贞观在府内筑“花间草堂”“聚首羡麋鹿,为君构草堂”,期期以为盼……

顾贞观与吴兆骞文坛齐名,亦是挚友。吴兆骞也是一时俊彦,与陈维崧、彭师度并称“江南三凤凰”。顺治十四年(1657)参加乡试,受人诬陷,不久衔冤下狱,遣戍宁古塔(今宁安)。

临行之际,曾写过《圆圆曲》的吴梅村(吴伟业),忍泪含悲写下《悲歌赠吴季子》相送:“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十三学经并学史,生在江南长纨绔。词赋翩翩众莫比,白璧青蝇见排抵。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绝塞千山断行李。送吏泪不止,流人复何倚?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矣!八月龙沙雪花起,橐驼垂腰马没耳。白骨皑皑经战垒,黑河无船渡者几?前忧猛虎后苍兕,土穴偷生若蝼蚁。大鱼如山不见尾,张鬐为风沫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昼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生男聪明慎勿喜,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

宁古塔是当时人人畏惧的塞外苦寒之地,流戍到此者无不九死一生。吴兆骞在家信中说:“宁古苦寒天下所无,自春初到四月中旬,大风如雷鸣电击咫尺皆迷,五月至七月阴雨接连,八月中旬下大雪,九月初河水尽冰。雪才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其时,许多人为之奔走呼号,百计千谋,力图营救,可是都无济于事。统治者文网之密,用法之酷,可谓前所未有。如此匆匆十几年的光阴过去,吴氏仍是羁身绝塞边地……

虽然关山阻绝,希望愈加渺茫,故人归期难望,顾贞观还是没有放弃营救。一片心志,尽写于康熙十五年(1676)丙辰之冬寓居京师千佛寺时所作的两首《金缕曲》中。

其一: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哪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其二: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以词代柬,交予驿递,不知几多时日,才能寄至冰天雪窖中的吴兆骞。纳兰看到此词不由深为顾氏的热血情怀感动:即便是乌鸦头白老马生角,也要相救,这是怎样的一种大义!顾贞观亦当即恳挚请求设法营救,纳兰允诺:“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需兄再嘱之。”顾贞观复又跪地请求:“人寿几何,请以五载为期。”高情人对高情人,都为情所感,纳兰不再犹豫,当即答应,并慨然作《金缕曲·简梁汾》一阕:“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就更着、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犬吠。天欲问,且休矣。情深我自拼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以后,纳兰在父亲的帮助下,终于成功使吴兆骞赦免还京,这一年,是康熙二十年(1681),恰是五年之期。吴氏到京之日,纳兰以诗贺之:“才人今喜入榆关,回首秋笳冰雪间。玄菟漫闻多白雁,黄尘空自老朱颜。星沉渤海无人见,枫落吴江有梦还。不信归来真半百,虎头每语泪潺湲。”之后,吴氏就在纳兰之弟揆叙府中任教席。又三年,吴氏病逝,纳兰垂泪为之作祭文:“未题雁塔,先泣龙堆。中郎朔方,亭伯辽海。萧萧寒吹,荒荒故垒……”

纳兰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锦衣华堂,富且贵矣,却能对一个前朝钦犯倾力相救,其侠情义骨,问天下能有几人?时人因之感叹:“嗟乎!今之人,总角之友,长大忘之。贫贱之友,富贵忘之。相勖以道义,而相失以世情,相怜以文章,而相妒以功利。吾友吾且负之矣,能爱友人之友如容若哉!”“黄金如土,唯义是赴”;“举以待人,无事不真。”这即是时人对其一怀高义的赞许。

吴兆骞归来的第二年,纳兰即有扈从康熙东巡吉林乌拉与“觇梭龙”之旅。而他的东北之行,应该是从远救塞外绝地中的吴兆骞时就已开始了吧?并也为他的塞外词作灌注了沉郁苍凉之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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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一年(1682)二月十五日,东巡吉林乌拉的队伍早早从北京东直门出发。队伍宏大,姜宸英在写给纳兰的贺诗中称道“东巡列校若云屯”;随康熙走进东北的比利时传教士南怀仁在他的《鞑靼旅行记》里记录“一行总共约有七万人”,千骑万乘,雷动云从,络绎20余里。

这时,“三藩之乱”已经敉平,藩王伏诛;台湾回归亦指日可待。江山底定,大业初成,康熙遂把目光投向了北方边疆。多年来,罗刹(沙俄)一直在不断地侵扰黑龙江地方,顺治十年(1653)八月,沙皇任命斯捷潘诺夫为大阿穆尔河——新达斡尔地方长官,随后命其抢占索伦部达斡尔人祖居的雅克萨城,又不断抢夺粮食和财物。其后,斯捷潘诺夫虽然被宁古塔将军率领的清军击毙,但俄兵仍然骚扰不断。当此之际,康熙放远目光,稳健布局,于松花江由长白山区转折进入平原的中游地段兴建了吉林城,并扩大了那里的船厂,增修战船,为将要展开的反击战做准备。这次东巡,即是做进一步的筹划。

东巡的队伍中,与纳兰最为相知的是曹寅。两人曾同为侍卫,是一生的挚友。今天所见曹寅于吉林乌拉的词作,仅有《满江红·乌拉江看雨》《疏影·柳条边望月》数篇,远不及纳兰之多,且风格也颇为不同。纳兰的词作凝重深沉,充满了历史感,是一握苍凉;曹寅的作品则只在眼前之景,很少历史感怀。这似乎也暗示着两人未来的命运吧:一个极尽荣华,是江宁织造总管,一个“直视勋名如糟粕,势力如尘埃”,自认“不是人间富贵花”,青春好年华里即殇逝……

猎猎招展的龙旗之下,纳兰即将走入的这片土地,其实是他先祖的故乡,是纳兰高姑母、皇太极生母孝慈高皇后之出生地。最初,一世祖星根达尔汉,本姓土默特,为蒙古人,游牧于黑龙江呼兰一带。后灭纳兰部,并占其领地,改姓纳兰,此即海西女真扈伦四部之一的叶赫部。叶赫有东西两座古城,分立叶赫河南北两岸,明万历初年由纳兰高祖杨吉奴与兄清吉奴创建。部族活动范围南到奉天(今沈阳),西到威远堡边门,东至伊通河,北到科尔沁,史称“拓地益广,军声所至,四境益加畏服”。在努尔哈赤与九部联盟的战争中,纳兰的先祖曾是努尔哈赤最强劲的敌手。

万历四十七年(1619)八月,叶赫终为努尔哈赤所灭,金台什与布扬古均被杀。部众和家眷则归于努尔哈赤麾下,编入正黄旗,后随顺治跃马中原,为建立大清王朝立下赫赫战功。内中有金台什之子、纳兰的祖父尼雅哈,从龙入关时立下军功,职居骑都尉。纳兰父亲明珠,乃尼雅哈三子,娶努尔哈赤小儿子阿济格之女赫舍里氏(康熙皇帝的堂姑母)为妻。纳兰在顺治十一年(1654)出生时,距家族被努尔哈赤吞灭才35年。而今,英雄血,壮士泪,马蹄声里,都随旌旗翻飞,化作夕阳明灭……

这一片祖先的故地一定是格外激起了纳兰的诗情;塞外的风景,也令他精神一振。康熙二十一年(1682)二月二十三日,队伍出山海关,纳兰作《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词作意境开阔,一程复一程是山隔水阻的不尽空间,一更又一更是风雪里飘逝的时间。漫漫驿旅,队伍逶迤十数里,夜里结营扎寨,千帐灯火,是随侍的高士奇在《扈从东巡日录》中记录的景象:“周庐幕火,望若繁星。”但就在这“山一程,水一程”的跋涉中,也隐隐透露了其厌于扈从的心境……

又有《浪淘沙·望海》:“蜃阙半模糊,踏浪惊呼。任将蠡测笑江湖。沐日光华还浴月,我欲乘桴。钓得六鳌无。竿拂珊瑚。桑田清浅问麻姑。水气浮天天接水,那是蓬壶。”气象宏阔,有排挞天地之气魄。“蜃阙”便是那海市蜃楼,缥缈于海天之间,引得人“踏浪惊呼”,没见过的人只有管窥蠡测,难以想象它的伟大壮观。面对这亿万斯年沐浴日月光华的浩瀚大海,直欲乘桴远游,长竿钓得六鳌。又欲问询麻姑,沧海桑田已经几变;遥远的水天杳渺处,可是仙人的居所“蓬壶”?是在丰富的想象里,写出了一个无比壮丽的海世界。

当然,纳兰在扈从的东巡之旅中写下的,更多还是深具历史情怀的词作。如《南乡子·何处淬吴钩》:“一片城荒枕碧流。曾是当年龙战地,飕飕。塞草霜风满地秋。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如《浣溪沙》:“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风吹断马嘶声。深秋远塞若为情。一抹晚烟荒戍垒,半竿斜日旧关城。古今幽恨几时平。”在荒城戍垒、云山远塞的意象中,是对历史深沉的感喟,是“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的抒怀……

吉林城是在康熙的关注下建立的,这次东巡来此,吉林正是新城初建,百端待举。内城以巨木垒成,俨然一座军寨。江边水师营,士兵驾船操练;船厂的船坞里,新船排列。城边却是一派市井气象,酒旗招摇,店铺林立,民居屋舍又多以木为墙。此处风景,自是与京城有别,民风民俗更是相异甚远,竟有以鱼皮为衣者;还可见肩臂架海东青从城里走向城外的狩猎者……当时这一带的松花江畔,有两处乌拉城:一是造船的吉林乌拉;二是负责为朝廷采捕方物贡品的打牲乌拉。因为打牲乌拉是扈伦四部之一乌拉部的旧地,有前代建设的古城,且城池大于后来兴建的吉林城,于是称“大乌拉”;康熙敕命兴建的吉林城则人称小乌拉。

滔滔北去的松花江,一泓天水,涛声如鼓,不舍昼夜,万古奔流,最是惹人情思。从吉林乌拉到打牲乌拉,当年战迹犹存,努尔哈赤曾三次兵伐乌拉部,终在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攻灭其国。国主布占泰逃往叶赫,不久即在那里抑郁而死。叶赫此时已经势单兵寡,难于长久撑持,很快也被努尔哈赤攻灭……

江山鼎革,代有兴亡。往事历历,情思依依。纳兰慨然作《浣溪沙·小兀喇》:“桦屋鱼衣柳做城,蛟龙鳞动浪花腥,飞扬应逐海东青。犹记当年军垒迹,不知何处梵钟声,莫将兴废话分明。”“小兀喇”之“兀喇”即乌拉,当时多见歧异。以桦皮作瓦、鱼皮作衣、柳树围城围墙,乃从前北地风俗。塞外吉林之城市景象,于“桦屋”“鱼衣”“柳做城”诸般镜像中历历分明,“蛟龙鳞动”句,则令人顿闻松花江澎湃涛声;“飞扬应逐海东青”乃东北边塞之特有景象,立显出塞外风光。此为上阕。下阕之“当年军垒迹”与“不知何处梵钟声”,显是隐寓历史的兴亡与变迁。结句“莫将兴废话分明”一语,则给人欲语还休的滋味,这一片山河土地的沧桑之变,该怎么说,又如何说得清呢?

这样的历史兴废之叹,还有《忆秦娥·龙潭口》。城东的龙潭山,高矗松花江畔。临江一侧,崖壁如削,独立成峰。山中古潭之水,旱不盈,涝亦不涸,疑是蛟龙之穴。山下有驿站,去卜奎(齐齐哈尔)与宁古塔(宁安)皆须从此经过。由吉林城去往打牲乌拉,此也是必经之地。这一带也曾是努尔哈赤与乌拉部征战之地。

山河壮阔,历史跌宕,一片苍茫烟水间,自然引起纳兰的一怀情思,惹动沧桑之叹:“山重叠,悬崖一线天疑裂。天疑裂。断碑题字,古苔横啮。风声雷动鸣金铁。阴森潭底蛟龙窟。蛟龙窟。兴亡满眼,旧时明月。”松花江经此流过,为山所阻,于是由此转折,是为龙潭口。江上风涛如风雷,听来似金钲铁矛撞击之声。一片山河,底里实实写满历史兴亡。将悬崖、断碑、古苔、风声、金铁、阴森潭底、旧时明月等最终以“兴亡满眼”意旨统合,顿觉历史的苍茫之感扑面而来。苍凉慷慨,令人生不胜沧桑之叹,无限怅惘之情。后人谓之“寄思遥深”。

有研究者考辨,纳兰扈从东巡吉林乌拉之旅,《浣溪沙·姜女庙》《浪淘沙·望海》《清平乐·发汉儿村题壁》《卜算子·塞梦》《浣溪沙·小兀喇》等十余篇应都是作于此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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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东巡吉林乌拉之后,反击沙俄侵略的战略蓝图已日渐清晰。回到京师不久,就在这年的八月,又作出了“觇梭龙”的决定。

康熙在谕旨中说:“罗刹犯我黑龙江一带,侵扰虞人,戕害居民,昔发兵进讨,未获剪除,历年已久。近闻蔓延益甚,过牛满、恒滚诸处,至赫哲、飞牙喀虞人住所,杀掠不已。尔等此行,除自京遣往参领、侍卫、护军外,合毕力克图等五台吉率科尔沁兵五百名,宁古塔副都统萨布素等率乌喇(乌拉)、宁古塔兵八十名,谕以捕鹿之故,一面详视陆路近远,沿黑龙江行围。经薄雅克萨城下,勘其居址形势……”

“觇”即侦察。“梭龙”即索伦,是生活于黑龙江边疆鄂温克、鄂伦春、达斡尔等民族的统称,时为沙俄侵扰。遂以行猎之名,赴索伦侦察敌情。此去以副都统郎坦为领队,从山海关出辽东,经吉林至墨尔根(嫩江),再向北至雅克萨。一去一返达四个多月,行程万余里,至年底方返回京师。回归后奏报:“罗刹久居雅克萨,恃有木城。若发兵三千,与红衣炮二十,即可攻取。陆行自兴安岭以往,林木丛杂,冬雪坚冰,夏雨泥淖,唯轻装可行。自雅克萨还至爱滹(瑷珲)城,于黑龙江顺流行船,仅须半月,逆流行船,约须三月,倍于陆行,期于运粮饷、军器、辎重为便。现有大船四十、小船二十六,宜增造小船五十余应用。”

纳兰是此次“觇梭龙”行动的重要成员。随队还有画师经岩叔,其善画地形图,“所绘人物、美女、禽鱼无不用粉”,“用粉”即着彩。一路的地理山川形势,当然都须一一画图。姜宸英后来根据纳兰的叙说追忆道:“康熙二十一年八月,使觇梭龙羌。其地去京师重五六十驿,间行或累日无水草,持干粮食之。取道松花江,人马行冰上竟日,危得渡。”队伍日夜兼程,十二月回京时,与友人相聚,见之“形色枯槁”,其倾囊而出者,却是厚厚的一卷诗作。“君虽跋涉艰险,归时从奚囊倾方寸札出之,叠数十纸,细行书,皆填词若诗,略记其风土方物。虽形色枯槁不自知,反遍示客,资笑乐。”虽是“劳苦万状”,从行囊里拿出一大叠词稿的时候,还是喜悦异常……

纳兰从康熙十六年(1677)做乾清门三等侍卫,多次随皇帝出巡。“感触风景,扈从山川,时复有作。”徐乾学记:“其扈跸时,雕弓书卷,错杂左右。日则校猎,夜必读书,书声与他人鼾声相和……”五古《与经岩叔夜话》记述的就是冰雪路上两人读书夜话的情景:“绝域当长宵,欲言冰在齿。生不赴边庭,苦寒宁识此。草白霜气重,沙黄月色死。哀鸿失其群,冻翮飞不起。谁持花间集,一灯毡帐里。”

纳兰此行,当然收获甚丰。一路累累“叠数十纸”以“细行书”写下的词作,应该至少会有几十阕吧?我们今天自然不能见到他的全部词作了。

这一路的词作,今天所见的有《临江仙·卢龙大树》《青玉案·宿乌龙江》《采桑子·塞上咏雪花》《满庭芳》(堠雪翻鸦)《菩萨蛮》(黄云紫塞三千里)等多篇,大多是充满历史意蕴的“兴亡之感,今昔之叹”。

《临江仙·卢龙大树》:“雨打风吹都似此,将军一去谁怜。画图曾见绿阴圆,旧时遗镞地,今日种瓜田。系马南枝犹在否,萧萧欲下长川。九秋黄叶五更烟,只应摇落尽,不必问当年。”当年征战遗镞地,今日老农种瓜田,这就是人间的沧桑之变啊!词作中虽未写卢龙大树是怎样的姿态,但一句“雨打风吹都似此”就让我们想见了它的风采。“系马南枝犹在否”句应该是有故事的,“系马”之人是哪一位将军?当时系马的那一棵“南枝”还在吗?从“将军一去谁怜”一句判断,这位曾于此系马的将军已经逝去了。一棵老树还在,一段往事却已如九秋黄叶被风摇落,于是只有一声叹息:“不必问当年……”

《满庭芳》:“堠雪翻鸦,河冰跃马,惊风吹动龙堆。阴磷夜泣,此景总堪悲。待向中宵起舞,无人处,那有村鸡。只应是,金笳暗拍,一样泪沾衣。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今松花江)水,流去几时回。”词情慷慨,词意苍凉。

此行所得词作,这一阙《满庭芳》最是富有沉郁慷慨之气。一路走过从前多处古战场,走过亘古如斯的千年荒原,看土堡积雪,磷火幽幽,大野荒凉,也渴望如英雄祖逖般“向中宵起舞”,奈何却无有“村鸡”。一片心,无由以报,徒增伤感。而今抚触历史,其实也不过如“棋枰胜负”,似“蟭螟杀敌蚊巢上,蛮触之争蜗角中”,最后只“剩得几行青史”,唯有那滔滔天水,流去再不复回。词作里,深深潜藏着纳兰的历史悲剧意识。今天有研究者推说此是纳兰对家族被灭往事的隐恨,但这也只能是一种猜测吧?

作于此间的多篇作品,如《蝶恋花·出塞》:“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从前幽怨何处诉。金戈铁马,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又如《菩萨蛮》:“黄云紫塞三千里,女墙西畔啼乌起。落日万山寒,萧萧猎马还。笳声听不得,入夜空城黑。秋梦不归家,残灯落碎花。”都是极写北地塞外的壮阔风景,以牧马、丹枫树、深秋雨、万山寒等特有意象,图画了塞外山河的广袤与寥落。又每每于结句点染幽微心绪,向历史发问,向山河大地发问,亦向自己的内心发问……

纳兰性德手迹

出使梭龙三年后,康熙组织展开雅克萨反击战。胜利之日,从雅克萨至北京,五千余里的长途,捷音在十一天内即传到京师。但是,纳兰是听不到这个胜利消息了,“其殁后旬日,适诸羌输款”。虽然如此,他留下的这些词作,已足使这一段历史熠熠生辉了。

5

张秉戍先生著述整理的《纳兰词笺注》(北京出版社),以夏承焘先生主编《天风阁丛书》之《饮水词》为底本,共辑词348首,是辑录纳兰词作与相关资料都很完整全面的一部词集。词集以鲁迅先生所说“分类便于揣摸文章”之旨,依题材分类,将之分为“爱情篇”“友情篇”“塞上篇”“江南篇”“咏物篇”“咏史篇”“杂感篇”等。从中可见,“爱情篇”最为厚重,有141首,几乎是全部作品的近半。余则“友情篇”“塞外篇”“杂感篇”三部分,则占其作品的近二分之一。

纳兰一生的情感生活颇多曲折:初恋情人爱而不得;娶得卢氏情深如海,卢氏却难产而亡;续娶官氏并无多少感情;再遇江南女子沈宛,是“玉人照眼”,名花沉醉,但终究是民间女子,因门第甚多梗阻……纳兰又笃于友情,一生与诸多友人不离不弃,“唯义是赴”“无事不真”,大部词作是为爱情和友情赋写,也正是这些作品,非常鲜明地显现了他的婉约风格。

中国诗词的婉约一派,至清代纳兰已不仅是又一高峰,实已登峰造极。词作“真切深挚,悱恻缠绵”“哀感顽艳”“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时人与后人的论说已不必赘述。看他的词作,透骨的真情里,漫溢的——

是“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春花秋月,触绪还伤”的哀婉;

是“明月。明月。曾照个人离别。玉壶红泪相偎,还似当年夜来。来夜。来夜。肯把清辉重借”的清婉;

是“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君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蹋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的柔婉;

是“支枕怯空房,且拭清砧就月光。已是深秋兼独夜,凄凉。月到西南更断肠”的凄婉;

是“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的伤婉;

是“闲阶小立倍荒凉,还剩旧时月色在潇湘。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的沉婉……

九曲回肠,婉转其情。语真、意真、情真,一派纯真,真得纤尘不染,清新脱俗,自然超逸,遂成婉约之极致。

可是,转而看他的塞外词作,则充满了沉郁苍凉之气,与他的爱情篇和友情篇中的柔婉之语、凄婉之情大有不同。这些深蕴慷慨的塞外词作,又以两次出行东北的作品最有典型意义。这里抒写的——

是“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凭高目断征途,暮云千里平芜”的宏大气象;

是“夜深千帐灯”“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的千古奇观;

是“依树歇,映林看。黄羊高宴簇金盘”的豪迈;

是“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的苍凉;

是“北转河流,南横斗柄,略点微霜鬓早衰。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的英雄浩叹……

王国维最早看到了纳兰这一部分词作的别具一格,他说:“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他觉得,唐代边塞词无人能敌,唯纳兰可与之比。

唐代边塞词的风格特征是什么?是豪迈、壮阔,还有历史的苍凉。看纳兰的词作,诚如王国维所说“差近之”,是足以与唐人边塞词比肩的。

在纳兰生命的文学地图上,康熙二十一年(1862)的两次东北之行,是对其作品产生重要影响的一次诗情之旅,不仅极大拓宽了其词作的境界,更使其跳脱了缠绵蚀骨的情感波澜,在眼前展开山河的壮阔,胸怀里涌进历史的风云,令其作品豁然生出历史的沉郁、大气和苍凉,使其作品在整体上获得了丰富的多样性;同时,也让我们得以窥见他另一层面的精神状貌……

汤显祖曾说:“才情赖有江山助。”文学是一种精神创造的活动,作品是精神创造的成果。文学家生活与行经地域的历史、山河及风俗,总是会影响到文学家的创作,与之形成精神的互动,某些时候甚至会成全一个人的创作,使其作品具有唯一的独有性。东北是纳兰的祖地,先祖曾在这里与努尔哈赤浴火搏杀;是其费尽心力营救的友人的友人吴兆骞的羁旅之地,人皆视为冰天雪窖之乡;走进之后又是一片全新的土地,壮阔的山河令人精神激荡。无疑,这样一片山河与它的历史,必然与纳兰有一种互动,并且是深刻的精神世界互动。在此背景下,纳兰此间的词作升腾并涌动历史的苍凉之气苍茫之慨,格高意远,取景恢宏,具有了穿透历史的厚重和深邃,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在纳兰的文学版图上,东北之行好似一次格外灿烂的绽放,使得他的作品别生新枝,别开新花,其文学意义,肯定还需要我们做更深入的探究……

本文选自2021年民生读本,吉林省地方志资源开发立项项目《木城往事》,作者高振环,吉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严禁通过任何方式转载,违者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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