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世界上有华人华文的地方,就有人谈论张爱玲。”
可见,这位天才占有了一个时代,散发着无与伦比的魅力。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
1943年,23岁的她便发表了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在上海文坛一炮而红。
随后七八年,《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十八春》等作品出版更是惊艳了世人。
80年过去了,它们至今仍被再三再四地改编为舞台剧、话剧、电视剧、电影等各种形式。
而让张爱玲年少成名的才华是因为有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打底。
作家白先勇评说“她的文字直接从《金瓶梅》、《红楼梦》那一脉下来的。”
张爱玲自己也说:《金瓶梅》、《红楼梦》这两部书在我是一切的泉源。
张爱玲考据《红楼梦》10年,对《金瓶梅》虽无大书特书,但也是信手拈来,吉光片羽散落在文章之间。
文有源头可寻脉。张爱玲不仅在小说上妙用《金瓶梅》,还谈论里面的服饰。
她和胡兰成都喜欢那人物的风情万种,张爱玲为宋蕙莲、李瓶儿痛彻心扉地大哭过,也深得其中情欲描写的三昧。
一、那一低头的温柔
在《倾城之恋》中,范柳原与白流苏谈恋爱,范柳原对白流苏笑说:“你知道么?你的特长是低头。”
白居易有诗:“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徐志摩也有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女生低头是美的,初见情郎,分外娇羞,脉脉含情,有一种含蓄温婉的美。
而在《金瓶梅》潘金莲初见西门庆时,便有五次低头之美。
见西门庆过来,潘金莲便把头低了。
西门庆夸她好针指,神仙一般的手段。潘金莲低头笑。
西门庆问那日用叉竿打我的,不知是谁家娘子?潘金莲分外把头低了一低,还带着笑意。
西门庆眼不转睛只看着她,潘金莲也偷瞄西门庆,又低着头做针线。
西门庆问她青春多少?潘金莲低头应答。
“五次低头”让文字传情如火如荼,眉眼皆动。
这也不由让人想起23岁的张爱玲初见37岁的胡兰成,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爱上一个人,就好像创造了一种新信仰,侍奉着一个随时会陨落的神。
二、你就是医我的药、宋蕙莲的红衣紫裙
范柳原在细雨迷濛的码头上迎接白流苏,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药瓶,又附耳加了一句:“你就是医我的药”,她红了脸。
在《金瓶梅》中,李瓶儿和西门庆调情,对他说:谁似你这般可我的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
及至李瓶儿嫁与西门庆,依然对西门庆说:“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我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你是医我的药”是多么美丽的一句情话呀!
张爱玲说自己对于色彩极为敏感。她用一首儿歌说衣服颜色搭配:“红配绿,看不足;红配紫,一泡屎。”
然后举例说“《金瓶梅》里家人媳妇宋蕙莲穿着大红袄,借了条紫裙子穿着;西门庆看着不顺眼,开箱子找了一匹蓝绸与她做裙子。”
在《金瓶梅》中,西门庆因看见宋蕙莲身上穿着红绸对襟袄、紫绢裙子在席上斟酒,怪模怪样的不好看,引起了西门庆的注意。她那紫裙子,还是向人借的。
西门庆便让人送她一匹翠蓝缎子,叫她做裙子穿。这也触发了藏春坞雪洞里的不可描述事件。
胡兰成说张爱玲看《金瓶梅》,宋蕙莲的衣裙她都留心到。
有一次,胡兰成想要形容张爱玲行坐走路的样子,总找不到准确的词儿,张爱玲就说:“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
胡兰成就觉得“淹然”两个字真是好,要张爱玲说来听听。
张爱玲说:“有人虽遇见怎样好的东西亦水滴不入,有人却像丝棉蘸着了胭脂,即刻渗开得一踏糊涂。”
胡兰成又问他和张爱玲两人在一起时是什么情形?张爱玲说他像一只小鹿在溪流里吃水。
在遇见胡兰成后,张爱玲在小说《连环套》里,主人公霓喜与人吵架时的口吻“贼奴才小妇”还是《金瓶梅》里的语气。
胡兰成和朋友谈起《金瓶梅》,说他无事又看了一遍,胡兰成为什么又要看呢?
八成是和张爱玲谈论时不及她造诣深厚,便想奋起直追吧。
胡兰成说这本书有它的不可及处,中国至今还没有把文字与言语结合得像《金瓶梅》这样好,这样活生生的。人物出处也写得切切实实,没有一点传奇化。
想必两人谈论时是经常会相视一笑,莫逆于心的。
三、对比《红楼梦》与《金瓶梅》
1977年,57岁的她自述“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张爱玲堪称是雪芹知己。
在《红楼梦魇》中,凤姐宝钗袭人鸳鸯的服装都有详细描写:裙袄、比甲、对襟罩褂,凤姐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还是《金瓶梅》里的打扮。
比如恍若神妃仙子的凤姐出场,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在《金瓶梅》中,李瓶儿在夏天会戴着银丝鬏髻,金镶紫瑛坠子,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
粉妆玉琢的潘金莲家常也会带着银丝鬏髻,露着四鬓,耳边青宝石坠子,白纱衫儿,银红比甲,挑线裙子。
四、为宋蕙莲、李瓶儿大哭
胡兰成说张爱玲与金瓶梅里的潘金莲李瓶儿也知心。
1971年,记者水晶先生夜访张爱玲,两人足足谈了7小时,仍意犹未尽。
张爱玲说这样的谈话,十年大概只能一次!
张爱玲与他谈《金瓶梅》,说西门庆的妻子吴月娘好就好在缺乏醋意。
吴月娘对潘金莲、李瓶儿等妾室的态度,从表面上看似乎毫不嫉妒,那是因为当时的社会传统,不得不如此。
但吴月娘有时说起话来也会酸溜溜的,反而让吴月娘有“暧昧性”,更贴近人性。
张爱玲说“每当她读到宋蕙莲以及李瓶儿临终两段,都要大哭一场。”
水晶先生说《金瓶梅》写得粗糙,无非是西门庆又纳了美艳的妾,让人起腻。
张爱玲说西洋故事里,不是有唐璜吗?
他感慨很多人读《金瓶梅》只是垂涎其中的色情部分。
张爱玲说看过“洁本”,仍然觉得很好。
《金瓶梅》是如刀之笔雕刻17世纪的恶之花,展现市井人物、人性的丑陋。
张爱玲笔下的上海不是流光溢彩,而是黯淡破败的,也有市井气,洇透了苍凉的底色。
在张爱玲晚年,她笔下的情欲描写更上一层楼。
在《半生缘》里,祝鸿才长得笑起来像猫,不笑的时候像老鼠,恨不得死在美艳的曼璐身上,不知道为什么,恍惚有西门庆死在潘金莲床上的感觉。
在《色戒》中,王佳芝描绘她和易先生在一起时的感觉:“事实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身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
而潘金莲初见西门庆便咬着衫袖口儿,咬得袖口儿格格驳驳的响,简直是追魂取魄之笔。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张爱玲八岁开始读《红楼梦》,反反复复读了一辈子。
清代评点家张新之对《红楼梦》一语中的:“借径、脱胎于《金瓶梅》,是暗《金瓶梅》”。
只因为有源头的滋养,张爱玲才能在时代的流年里绽放异彩,结一树繁花异果。
毕竟,平生不读《金瓶梅》,枉在人间走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