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得浮生半日闲,我在深圳一家简朴的茶馆,再次一口气看完了老舍的话剧本《茶馆》,由衷地赞叹:经得住时光的淘洗,才是经典;经得起关山的阻隔,才是真情。
捧书阅读,如对故人。《茶馆》分为三幕,正文才三万余字,却写出了晚清至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接收北平,这50年50个人物的悲欢离合。或可憎可恨、或可悲可笑,老舍只用几句甚至一句台词,就让剧中人物真切地立在我的眼前,这才叫真正的文学大师!
他摆脱了一人一线到底的传统写法,用片段式的组合反映时代,塑造人物,如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老舍仅用大朴无华的简洁生动的北京口语,就把读者带进那群魔乱舞的50年。
第一幕是最精彩的部分,20余人出场,人物纷繁却毫无雕琢痕迹,恍若穿越时空,走进了清末北京的大茶馆。
秦仲义是茶馆的房东,有较高的政治视野和改良思想,他要开“顶大顶大的工厂!那才救得了穷人,那才能抵制外货,那才能救国”!
可他转眼就逼王利发加房租,他对来茶馆讨吃的难民只是冷酷的一句“轰出去”!这三个字就把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宫内总管庞太监和秦仲义几句对话:“圣旨下来,谭嗣同问斩!”巧妙地交代清楚了时代背景。这个70多岁的老太监,居然要买妻,荒唐之极。
专门说媒拉纤买卖人口的刘麻子,从走投无路的逃荒农民康六手中,只花10两银子就买下他15岁的女儿,当康六希望多给些钱,刘麻子轻巧地说:“找遍了你们全村儿,找得出十银子找不出?”这时,马上进来一个要饭的乡妇,只要二两银子就卖十岁的女儿。晚清割地赔款,农村已被压榨得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城市里的鸦片鬼刘麻子,转手把康六女儿以200两卖给了庞太监。他的狡诈冷血是完全自然流露出来的。
同为八旗子弟,松二爷善良却只知喝茶溜鸟,胆小如鼠,常四爷却忧国忧民,血性十足。他敢同江湖混混二德子打架,敢于大声说“我就不佩服吃洋饭的”!面对眼前的乱世道,他气愤中说出一句“我看哪,大清国要完!”却被在坐的暗探抓去坐了一年多的牢。
这一幕话剧人物繁多,冲突激烈,读着却是剧情简洁利落,而人物丰满生动,呼之欲出,老舍把话剧写成了唐诗。
第二幕是袁世凯死后的军阀混战时期。
老北京的大茶馆相继倒闭。王利发精明强干,逆风飞扬,裕泰茶馆后半部分改为公寓,租给家境富裕的外地大学生,包食宿,却没添服务员,用老员工李三对王利发的儿媳发的牢骚话:“前面茶馆,后面公寓,全仗着掌柜的跟我两人……打扫二十来间屋子,侍候二十多人的伙食……”这么大的茶馆只能三个人起早贪黑玩命撑着,这不仅仅是王利发抠门,主要是军阀手下的巡警强收的苛捐杂税、兵痞上门来敲诈勒索,用李三的原话:“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军阀当道,比满清更邪恶。
王利发如果在今天,他一定是个优秀的企业家,他不仅顺时改良经营方式,甚至能说英语“Yes”,“All right”!在那个乱世,他也只能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艰难挣扎。
算卦的唐铁嘴生意倒更好了,他告诉王利发:“这年月,谁活着谁死都碰运气,怎能不多算算命、相相面呢?”,“大英帝国的烟,日本的白面儿,两大强国侍候着我一个人,这点福气还小吗?”
几句幽默风趣的台词,就把那个外货入侵的时代背景和一个麻木不仁、及时行乐的市井混混刻画得入木三分。
八旗子弟松二爷没了朝廷供养,活得乞丐不如,却依然彬彬有礼,依旧提笼溜鸟,“我饿着,也不能叫鸟儿饿着!一看见它呀,我就舍不得死啦!”我刚读到这忍不住大笑,继而泛出苦涩和辛酸,一个饿到半死的大活人,活着的信仰却只是溜鸟。
老舍被称为作家中的语言大师,绝非浪得虚名。
第三幕是抗战胜利后的国民党接收,从道具上就点明了裕泰茶馆行将就木。在清末这里是大桌、大凳,后院还有大棚,有股京城老字号的大气排面;第二幕改为小桌与藤椅,墙上是外国时装美人香烟广告;第三幕却只剩小凳与条凳,墙上贴着“茶钱先付”,还有更多更大的“莫谈国事”字条。裕泰茶馆如老太婆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直到王利发上吊,被肮脏荒诞的时代浊流无声无息地淹没,看得让任何一个有良知的读者咬牙切齿,脊椎发凉。
王利发只想好生经营,莫谈国事,远离政治,可是越来越腐败邪恶的政治威逼着他滑向深渊。第三幕国民党宪兵司令部的沈处长,出场不多却是在背后控制的活阎王,比满清官僚和混混、民国初的军阀和兵痞更邪恶,他可以胡乱给人按上一个“通共”罪名,就从财产到肉体上剥夺治下的任何人,北平城的百姓像恶狼领地中的羊和兔。
套用一句莎士比亚的名句:“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你不想毁灭,就必须站出来毁灭这样的乱世;中华民族要想生存,就必须马上自我终结这种恶政。
快结尾时,王利发、常四爷、秦仲义暮年在茶馆相逢,他们聊着各自大半生的苦难遭遇,忍不住老泪纵横,提前为自己的葬礼撒起了纸钱。
秦仲义要实业救国,办新式工厂,奋斗了四十年,国民党找借口来接收后,彻底拆了,他只在自己的工厂废墟里扒拉出了几个小零件和半支钢笔。他愤怒地对王利发和常四爷说:“全世界找得到这样的政府找不到?我问你!”
常四爷被暗探抓去坐了一年多牢,出来后参加义和团,同八国联军打了几仗。“什么时候洋人敢再动兵,我姓常的还准备跟他们打打呢!”清亡了,他卖苦力、当小菜贩养活自己,孑然一身,他悲愤地吼出:“我爱咱们的国,可是谁爱我呀!”
王利发说:“我呢,做了一辈子顺民,见谁都请安、鞠躬、作楫。我只盼着呀,孩子们有出息,冻不着,饿不着,没灾没病……”这不就是中国老百姓的朴素愿望吗?可是从清末到抗战胜利后的国民党接收,他眼见家人、朋友、茶客一个个屈死、饿死。他在场面上混了50年,顺民还是顺民,爪牙吴祥子、宋恩子的儿子照作爪牙分一杯羹,唐铁嘴的儿子照样算卦跳大神,刘麻子的儿子照样买卖人口。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世道天天变又似乎从末变,谁说得清是个什么世道!
用说书艺人邹福远的原话回答:“这年头就是邪年头,正经东西全得连根儿烂”!“我看这群浑蛋都有点回光返照,长不了”!
《茶馆》是话剧,是历史,甚至是哲学。马克思说:“哲学不应仅仅解释世界,而应该改变世界。”而改变世界的前提,一定是先认识、解释世界。老舍在《茶馆》中真切细腻地还原了清朝末、民国初、抗战结束后国民党来接收这50年的北平。首善之区尚且如梅毒重症患者,浑身流脓腥臭,其它地方可想而知。
看罢《茶馆》,任何一个有良知的读者,都会渴望尽快结束那个黑暗的时代,革命家用刀和剑、而老舍用笔和纸,共同完成这一使命。
现代文学中,论深刻而又简洁地塑造人物,鲁迅第一,其次就是老舍。如果综合评价文学反映社会广度、创作的多样性,老舍是现代文学之最。话剧《茶馆》创作于69年前,至今长盛不衰,在文学星空熠熠生辉,在短视频流行的今天依然叫好又叫座。
当代话剧大师黄佐临提出: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梅兰芳标志二十世纪人类的三个戏剧观,并努力进一步过渡到“写意戏剧观”,开创民族演剧体系的建设。
老舍的《茶馆》和曹禺的《日出》是奠基,“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而《茶馆》又以其独具特色的老北京风味,幽默风趣的生活化语言,更加快炙人口。
《茶馆》把文学的高雅深刻和大众的通俗亲切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老舍先生无愧于“人民艺术家”的光荣称号。
作者简介
吕有德,1969年1月出生于江西省景德镇市浮梁县,现在定居深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深圳有德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法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