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22岁的慧能像往常那样,腰里掖着斧头,肩上扛着扁担,进山打柴。
稍稍不同的是,他今天出发早了一些。因为,再过两天,山子与幺妹所生的女儿就要满周岁了,幺妹托他到白云观去给孩子求一道长生符,所以他要比以往多走一些山路。
晨霭笼罩着的山野格外安静,不过,今天的山野也过于宁静了,宁静得令人窒息,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住了,让人喘不上气来。
那些叽叽喳喳的小鸟呢?那些不甘寂寞的昆虫呢?为何都不见了踪影?
甚至,没有风,连一丝微风都没有。
慧能爬上山坡,对面山梁绝顶,仙人峰高高矗立,偶然间露出了白云观青砖黑瓦的殿堂一角。
白云道长一定在薄雾朦胧的平台上,与那两只仙鹤翩翩起舞吧?
没有风,甚至连霞光都不曾照在仙人峰上,更无小鸟惊扰它。
但是,就在这种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突然之间,仙人峰连同它下面宽大的悬崖绝壁,一齐崩塌了下来!
慧能没有听见那惊天动地的轰鸣,他自己虽然张开了嘴,却也没有发出惊呼声,因为他完全惊呆了。
古老的白云观如同巨人手中小小的泥丸,被轻轻一搓,便化为细细的尘埃,没有了,不见了,被砸碎了,被掩埋了,看不到任何踪迹!
“白云道长——”
慧能一边撕心裂肺地呼叫,一边发疯似的迎着依然在不断滚落的岩石,冒着被砸死的危险,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良久,慧能累得筋疲力尽,衣服被尖利的岩石挂扯得条条缕缕,十个指头磨得鲜血淋淋。
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没有找到白云道长的任何信息,哪怕是一根白发、一块衣服碎片,或者他的丹炉、他的拂尘。好像有关他的一切生活痕迹都湮灭了,似乎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样。
无常,流注,易变,迁化……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成不变的东西。
想到此,慧能便不再感到揪心的痛惜,不再绝望,不再悲哀。
他整整在废墟里寻找了一天,他没有寻找到白云道长,却寻找到了大自然的真谛:无常,变异。
这一天,他没有为那个将满周岁的小女孩拿到长生符,也没有为自己的家打到柴。
刷——刷——刷——
一大早,慧能的母亲李氏,准时被儿子磨斧头的声音惊醒。
樵夫中有这样一句话:磨刀不误砍柴工。古人也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所以,多年来,慧能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仔仔细细磨自己的斧头。
而他的这个比公鸡打鸣还要准时的习惯,也成了母亲的报时器:该起来做饭了。
李氏走到廊下的小泥炉旁,自己在后背上捶打了几下,才弯下腰去生火。
然而,这个不起眼的细节,还是被慧能注意到了。他停下手里的活,关切地问道:“娘,你的腰咋啦?”
李氏说:“昨天夜里,这老毛病就犯了,看来,今天要变天气。”
慧能说:“可是,我看你比往常更难受似的。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娘老了呗!人,越老身子骨越差,老毛病也就越来越重一些。”
“那你就坐下休息吧,我来做早饭。”
“你一个大男人,爬锅燎灶的,叫人家看见了笑话。”
“谁想笑就叫他笑吧,笑掉下巴,砸他的脚面。”
慧能一边说笑话逗母亲开心,一边做饭。坐在一旁的李氏看着他拙手笨脚、忙忙乱乱、丢三拉四的样子,笑着说:“能儿,娘越来越老,你也老大不小了,该给娘找个帮手了。”
慧能当然明白母亲在说什么,但他打哈哈说:“我不就是娘最好的帮手吗?母子连心,还有比儿子更能与娘心意相通的人么?”
李氏正色说:“你别东拉西扯!你爹死得早,就给咱们卢家留下了你这么一条根,再耽误下去……”
慧能说:“娘,你就别操心啦。我模样长得难看,个头又小,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人家谁肯将闺女嫁给一个穷得叮当响的樵夫呢!”
“前年,幺妹刚刚从城里谭家回来的时候,你……你是不是嫌人家是寡妇?所以……”
“娘,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慧能打断娘的话,“幺妹不光是一个人,她父亲瘫痪在床,母亲也常年患病。不管怎么说,山子的身体比我健壮,在码头上装卸货物比我砍柴挣得多,家底也比咱们家厚实,所以,山子更合适,更能给幺妹带来安宁与幸福。”
吃过饭,慧能拿起工具就要出门。李氏急忙拦住他说:“能儿,今天不要上山打柴啦。老天爷马上就要刮风下雨了,别把你淋病了。”
慧能看看昏黄的天空,自言自语说:“一大早,天色就这样,看来,上午肯定会有暴风骤雨,怕是过台风呢。”
“那你更不能出去啦。山里电闪雷鸣,狂风疾雨,就可能暴发山洪,太危险了!”
“慧能却说:“越是这样的天气越好,我越要出去。”
李氏生气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了,还想着好玩!”
慧能边向外走边说:“娘,我是去山林子里捡大风刮折的树木和风落柴呀!”
山林中,树木新陈代谢,有许多树枝已经干枯。每当起大风的时候,它们便会被刮折落下来。樵夫们都称之为“风落柴”。
风落柴早已干透了,挑着出山自然轻松,捡拾起来又很省力,所以,每当雨过天晴,樵夫们便争相去捡。去得晚了,就摸不到了。
慧能早已掌握了这个规律,所以他提前进山,先在山里的岩洞中避过风雨。风雨一过,便可以用最短的时间进林子捡柴。
慧能迎着狂风连奔带跑,终于在倾盆大雨来临之前钻进岩洞。
棋盘依旧在,物是人已非。
几年前,白云道长与那个大胖和尚对弈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如今道长已驾鹤归天了,而那个和尚也不知去向。
慧能不禁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