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出轨，没有家暴，没有婆媳矛盾。

毁掉曹夕半生安稳的，在很多人看来，不过是一件小事。

冬季开空调，温暖之余，也令人口干舌燥。

曹夕半夜被渴醒，伸手一摸，身边属于老公刘宇进的位置空着。

她怔了怔，起身，看见洗手间里微弱的灯光。

“再等等，十几年的哥们不是连一个月都等不了吧？”

刘宇进的声音很低，“不就五万吗，我有预感，最多三周，我这币肯定会涨起来。到时候我连本带利的还给你，我保证。”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刘宇进的脸色有些沉。

“我帮你的时候你忘了？行了行了，别催了，我想想办法吧。”

他烦躁地挂断电话，一抬头，正对上曹夕的目光。

“你怎么起来了？”刘宇进略有些慌乱，不知道该立刻出去，还是该假装在上厕所。

“跟谁借的钱？为什么借钱？”曹夕控制着情绪，尽量语气平和地问。

“就大林……唉我自己搞得定，你不用管。”男人说着，就准备和她擦肩而过。

只是，曹夕握住了他的手腕。

“刘宇进，”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我们是夫妻，无论财产还是债务，都是共同的。所以，借钱这种事，我认为你应该告诉我。”

“告诉你，我告诉你什么？”刘宇进突然就发怒了。

他猛地踹了一脚洗手间门，“就几万块钱，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是我妈还是监狱管教，不经过你同意，我是不是连拉屎放屁都不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曹夕皱起眉。

刘宇进以前不这样说话的。

她只知道失业会使一个男人失去安全感，却不知道，还会让他变得粗鲁又暴躁。

“我是说我还存了一点稿费，如果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咱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没到向别人开口的程度……”

“怎么，嫌丢人了？你以为我愿意向别人开口？”曹夕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宇进打断。

“可是曹夕，你拍着良心说，你算一个合格的妻子吗？我养了你好几年，这才失业几天，你就哪哪都瞧不上了！

“要是再告诉你最近炒币不顺利，你会怎么看我？

“一个不能赚钱的男人，在你眼里，怕是连狗都不如吧？”

说完，男人重重哼了一声，甩手进了卧室。

曹夕在客厅里坐了一夜。

她始终想不明白，刘宇进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两个人是大学校友，曹夕大三的时候，刘宇进研究生毕业。

他穿着雪白的衬衫，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做了演讲，而曹夕坐在前排，目光全程落在他身上。

“那时的你，闪闪发光。”在一起以后，曹夕曾经对刘宇进说。

后来曹夕读研，进咨询公司做顾问，然后买房、结婚，再到女儿小豌豆出生，时光在忙碌中匆匆而过，转眼就是许多年。

如果不是小豌豆早产身体不好，育儿嫂刘姐一个人很难照顾，曹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辞去收入不错的高级咨询顾问工作，回家做全职妈妈的。

如果她不回家做全职妈妈，或许即使刘宇进失业，两个人的关系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妈，如果我和刘宇进分开，您觉得怎么样？”去买早餐的路上，曹夕试探性的给母亲发了一条微信。

没想到不到两分钟，父亲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曹夕，你问你妈那话，是什么意思？”

老人很严厉，曹夕甚至能想到他眉心皱起川字纹的样子。

“就是您理解的那个意思。”她说。

“那我也告诉你我的意思，我不同意。”父亲似乎动了气，“曹夕，你三十四岁了，不是三四岁！婚姻是儿戏吗？想结婚就结婚，不想过了就离！”

“爸，我没有把婚姻当成儿戏，”曹夕放慢了语速，以表示自己是认真的。

“刘宇进失业快半年了，现在他根本就没有找工作的意愿……”

“所以就要离婚？”父亲更生气了，“你是我女儿，从小我就是这么教育你的？夫妻是什么，夫妻就是要互相扶持，互相包容。

“今天他没有工作了，你就看不上他，那要是哪天你遇到什么难事儿，他是不是也得看不上你？

“曹夕呀，做人不能这样。再说了，你这样，让别人怎么评价你，怎么评价我们做父母的？”

“爸，我不是因为他没有工作才想要离婚的”曹夕试图解释,“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缺少了该有的担当……”

“那也不行！”

父亲根本不听，直接下了决定。并一再强调要她理解刘宇进，多关心，多沟通。

毕竟孩子也快三岁了，这个家，不能说散就散了。

曹夕挂断电话，仰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叹了一口气。

其实刘宇进的失业，严格来说，并不完全是他的错。

公司这两年业绩不好，裁员的风从一月吹到十月，终于轮到了刘宇进。

他在公司做了八年经营分析，能力算不上出类拔萃，更重要的是，他今年已经三十七岁。

这个职场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要你有经验，能做事，又要你永远年富力强。

甚至在你还不觉得自己老了的时候，公司就先认定你老了。

三十五岁这道坎，不是谁都能迈过去。

所以起初，曹夕是理解自己老公的。

“裁员就裁员，辛苦这么多年，就当给自己放个假了。”她说。

刘宇进仍然有些失落，呆在家里整日沉默。

于是曹夕策划了一次三口之家的远游。他们从锦城出发，经过机场路、新都桥、一路到达稻城亚丁。

川西天高云淡，风光无限，骑马、拍照、遛娃，似乎所有不安焦虑都被掩藏在了欢声笑语之下。

回来已经是半个月之后，刘宇进休息了一周，开始重新投简历。

曹夕原本以为，以他的学历和工作背景，再找到工作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事情和他们想的并不一样——年龄，成了影响刘宇进求职的主要因素。

“夕姐，”曹夕之前打过交道的一个HR告诉她，“现在35岁以上的简历，很多公司直接就不会看。所以你再有经验有什么用呢？人家根本不会给你面试机会。”

曹夕考虑了一下，劝刘宇进降低要求。

公司小一点，收入没有原来高，或者转到相关的岗位，只要能看到发展空间，都不是不能接受。

话是这样说，但两个多月过去，刘宇进只收到了寥寥几家公司的面试邀请，而且结果都不太好。

“不是质疑我到这个年龄为什么还没爬上去，就是直接给我一个刚入行的薪资，”男人满面愤恨，“我是去找工作的，不是去要饭的！就不信没有了他们，我还得饿死！”

曹夕看他忙了大半天，衬衫都黏在了后背上，到底也没舍得说什么。

只是转过身，还是叹了一口气。

此一时，彼一时，学会面对现实也许很难，但对很多人来说这都是必须要上的一课。

如果刚离职的时候期望过高，万一短时间内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心态只会更崩。

真到了那个时候，刘宇进该怎么办呢？

他们这个家庭，又该怎么办呢？

好在第二个月刘宇进收到了Offer。

公司是一家民营企业，他负责新组建的战略分析部，薪资与原来齐平。

恰好结婚纪念日也快到了，为了鼓励刘宇进，曹夕提议出去庆祝一下。

“到底是小公司，管理基础不太好，在数据决策方面差距还比较大，”刘宇进意气风发，“等我过去了，要好好梳理一下，也不知道基础数据能不能支撑我的分析模型。”

“慢慢来，”曹夕笑着给他倒饮料，“你也别急。市场技术保生存，管理革新谋发展，企业在创业阶段难免忽视管理，既然他们现在意识到了，对你来说，正是最好的机会。”

“所以我说，你之前根本不用着急让我自降身价。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两家知名大企业背景，总不可能一文不值吧？”

“反正以后你就继续照顾孩子，多操心一下父母那边，赚钱养家的事，”男人一拍胸脯，“有我呢。”

“爸爸最厉害！爸爸最厉害！”一边两岁多的小女儿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跟着使劲儿拍手。

曹夕看着父女俩的笑容，悬了好久的心终于落了地。

没想到，一顿饭还没吃完，公司那边打来了电话。

HR说录用审批到了总经理那里，他不太同意。

一方面，刘宇进没有管理经验，与他对这个岗位的预期有差距。

另一方面，还是嫌他年纪大。

“这些东西我简历上没写吗？”刘宇进一听就沉不住气了，“达不到你们的要求你让我去面试好几轮干什么？这么折腾别人有意思吗？”

那边HR一直道歉。

曹夕按住刘宇进的手，“冷静点，老公。问问还有没有可以谈的空间，或者，这个部门的其他岗位合不合适？”

“什么叫其他岗位合不合适？”刘宇进甩开她，“他们是什么国际性大公司，还是世界五百强？觉得我不行，我还不一定看得上他们呢！”

“老公，”曹夕皱起眉头，用手捂住手机，“面试只是第一步，只要能进去，哪怕是其他岗位，你也等于有了一个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我认为现在没必要意气用事……”

“谁意气用事了？”刘宇进干脆挂断电话，啪的一声扔在餐桌上，“难道人家都说了不要我，我还舔着脸去问人家有没有其他岗位？”

“曹夕，告诉你，我也是有自尊心的，这种事你能做出来，我做不出来！你别让想我求着他们给我一碗饭吃！”

刘宇进从小就是好学生，到了恋爱的时候遇到曹夕，然后结婚生子一帆风顺。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道真正意义上的坎儿。

所以刘宇进烦躁、易怒，甚至敏感脆弱，曹夕都能理解。

“老公，”晚上把女儿哄睡，她凑过去趴在刘宇进肩膀上，“要不然，你先在家帮刘姐照顾小豌豆，我出去找工作？”

“你的意思是别人公司不要我，就会要你？”刘宇进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反问。

“说什么呢？”为了缓和气氛，曹夕故意开玩笑似的轻轻咬他一口，说话的声音也放得更软。

“在家呆了这么久，我想出去看看不行吗？再说了，之前你陪女儿的时间少，我这也是给你机会培养父女感情。”

“培养什么感情？”刘宇进翻了个身躲过她，“孩子身体好不容易养好了些，你就别折腾了。反正不会饿死你们。”

暂时是不会。

可看着银行卡上的余额一天天减少，曹夕心里到底是慌的。

如果只有两个人，她怎样都可以，但现在他们有小豌豆。

孩子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昨天小区里几个宝妈说一起海淘一款儿童益智玩具，曹夕看了下要一千多，犹豫了许久，还是找理由推掉了。

这些事她都不会告诉刘宇进，怕他心里有压力。

然而，事实上刘宇进却似乎并不是这样理解的。

被那家公司鸽了的第二天，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除了偶尔炒币，就是昏天黑地的打游戏。

曹夕劝他继续投简历，刘宇进嘴上答应着，只是不见行动。

他甚至拒绝和她有任何交流，包括夫妻生活。

就在两个人的关系慢慢降到冰点的时候，令曹夕意外的是，曾联系过刘宇进的HR再次打来电话。

不知道是她那边做了什么工作，还是对方公司这段时间也没有找到其他合适的人选，他们改变了态度，打算邀请刘宇进入职。

但是考虑到管理经验问题，会先从副职开始，薪资也降低了一点。

“你们当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就在曹夕还没来得及高兴的时候，刘宇进已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不好意思，对于你们这种规范性差，出尔反尔的公司，我实在没什么兴趣。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不过我估计你们也请不到什么高明，真高明的也不会到你们公司去！”

说完，他轻飘飘的，挂断了电话。

“刘宇进！”长久以来积压的情绪一瞬间爆发，曹夕关上书房的门，抓起他的键盘就摔在了地上。

“你干什么？”刘宇进推开她。

“我干什么？”曹夕红着眼睛，“该我问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失业好几个月了？

“你知不知道小豌豆明年要上幼儿园，一家三口还要吃饭！

“我要出去工作，让你在家帮刘姐带孩子，你不愿意。

“我知道，你怕别人议论，伤了你男人的自尊心。

“那你倒是找工作啊，天天打游戏，孩子还这么小，难道以后日子不要过了么？”

说到这，她的眼泪几乎掉下来。

刘宇进却比她还要委屈。

“你只知道过日子，过日子！”他扯着脖子，青筋暴起。

“我想被裁员吗？你知不知道这段时间我什么心情！我三十几岁了，天天拿着简历去看人脸色，你能不能替我想一想？”

“看人脸色怎么了？谁不用看人脸色？”曹夕指着桌子上的手机，“你说那家公司看不起你，好，你就该去证明给他们看！

“一个面试算什么，工作成绩才是硬道理！可你呢？人家把机会送上门，你想也不想就拒绝，甚至不和我商量……”

“我和你没什么好商量的，你和他们一样看不起我！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说不要就不要，说要我就得去跪舔，凭什么！”刘宇进的情绪激动起来。

他一边喊，一边把手上捡起来的键盘又用力砸在地上，甚至跳上去踩了两脚。

“就凭现在是买方市场，他们有话语权！”曹夕的心沉了又沉，“刘宇进，我一直知道你好面子，喜欢被人捧着，但我没想到你这么懦弱……”

“你说谁懦弱？”刘宇进目眦欲裂。

“你！懦弱而且自卑！”

“啪！”刘宇进一巴掌，打在了曹夕脸上。

曹夕怔住了。

尽管失业后刘宇进暴露出很多性格上的弱点，那些曾经被顺风顺水的生活掩盖的东西。

但曹夕怎么也没想到，家暴这个词，会和他联系在一起。

那年穿着白衬衫，笑容闪闪发光的年轻男孩，模糊在了她的泪光中。

眼前这人，她好像已经不认识了。

后来刘宇进道了歉。

声泪俱下，孩子一样诉说自己的痛苦和委屈。

曹夕没说话，日子好像平静的继续往前走，只是她开始悄悄联系咨询圈子里的朋友，寻找重回职场的机会。

“公司现在不缺咨询顾问，市场拓展那边倒是可以考虑，”之前的领导说。

“不过这个岗位底薪不高，主要靠拓客提成，工作也比较辛苦，不知道你愿意试试不？”

“没问题，谢谢您。”

曹夕很高兴，找出自己的简历修改，甚至把几年没穿过的职业装翻出来试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育儿嫂刘姐突然提出了离职。

她老家那里很多人通过中介去海外打工，据说一年可以赚十几万，刘姐心动了。

曹夕知道留不住，默默把刚发出去的简历撤了回来。

但就算不出去工作，赚钱这事也不能停。

于是每天晚上，利用小豌豆睡了，刘宇进在打游戏的时间，她开始给管理类公众号撰稿。

曹夕三年没有工作了，但她毕竟是知名咨询公司培养出来的高级顾问，无论是分析问题的方法和视角，还是实战经验，都有很多可以拿出来说的。

只是稿费比较微薄。

但曹夕全部存了起来，然后就当这笔钱不存在，算是给自己的小家庭留的最后一点储备基金。

与此同时，炒币快半年的刘宇进终于有了第一笔盈利，六千块钱。

他因此大受鼓舞，更加不肯出去找工作，甚至有工作找上门的时候，只因为是创业型公司，连谈都不肯去谈一下。

“我觉得我们之间的感情，好像一点点没了，”曹夕在微信上和关系最好的朋友说。

“现在我对他没有别的期待，他最起码是小豌豆的亲生父亲，只要他能每天陪孩子一会儿，别的我都不要求了。”

好在这一点，刘宇进做得还不错。

而且近一段时间，他也开始主动参与家务劳动，只要曹夕不催着他找工作，家里的氛围总的来说还算正常。

曹夕已经满足了。

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刘宇进的态度转变，是因为心虚。

而心虚，是因为他炒币亏了，不仅十万成本全面套牢，还向别人借了五万。

“我们是夫妻，无论财产还是债务，都是共同的。所以，借钱这种事，我认为你应该告诉我。”

曹夕说。

她甚至盘算着稿费再凑凑够不够还债。

但刘宇进反而暴怒起来，摔门回了卧室。

曹夕觉得自己对这个人已经彻底失望了。

如果可以不考虑父母和孩子，她真的很想离婚。她不怕穷，也不怕重新开始，但一个家庭，需要两个人并肩努力。

刘宇进，让她感觉孤立无援。

曹夕又和刘宇进谈了一次。

他出去工作，或者照顾孩子让她出去工作。否则，只有离婚。

刘宇进不肯，反而把曹夕的父母扯了进来。

父亲听说借钱的事，私下里和曹夕商量帮她还上，被曹夕拒绝了。

不拉低父母的晚年生活质量，是她的底线。

公婆那边态度更明确，袒护自己的儿子，觉得曹夕让刘宇进受委屈了。

如果刘宇进因此抑郁，都是曹夕的错。

上门劝和不成，他们干脆让刘宇进，这样一个有妻有子的男人，搬回父母家住。

“她不是本事大吗，不是瞧不起我儿子吗？还提离婚，我倒要看看，她一个人怎么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好孩子。”

这样的话，由婆婆嘴里说出，经过邻居传到了曹夕的耳朵里。

曹夕难受了整个晚上，深觉自己十几年来把他们当成一家人，纯粹是一种社会性幼稚。

刘宇进不在家，就连给孩子洗澡都没有人搭把手。

但好处就是，也帮曹夕下了决心，这个婚，是一定要离的。

她很快重新找了育儿嫂，并且和之前的公司领导敲定，一周后等育儿嫂熟悉情况，自己就回去上班。

“曹夕，你真想好了？”领导问她，“工作和家庭平衡，没有那么容易。

“而且拓客和顾问不同，你什么人都会遇到，很可能，有的人连起码的尊重都不会给你。”

“我明白，”曹夕只是笑了笑。

不是她有没有想好的问题，是生活不由得她选择。

然而，拓客这种工作，还是比曹夕预想中困难很多。

以前做咨询顾问时候的客户，因为三年的职业中断，很多都没什么联系了。

即使有联系的，有些发生了职位变动，有些则表示现在这个经济环境，公司生存问题都还没解决，管理咨询暂时不会考虑。

曹夕打了一百多个电话，好不容易，得知一家做大数据平台的公司有引入咨询的意向。

可在第一步，约见这个环节，她就碰了钉子——客户负责人表示已经有多家公司在沟通中，不打算再考虑其他公司。

“那我就免费给贵公司提一点建议吧，”曹夕说。

得益于咨询顾问的经历，相比其他市场开拓人员，她更清楚通过哪些方式，可以在正式调研之前就了解到一手资料。

所以曹夕在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卫生间、电梯、楼道蹲守了好几天，发现这家公司员工工作强度比较大，因此对于下班前开会，周末团建十分反感，甚至已经有人因此在寻找其他机会。

她把这些情况写成了一个简短的报告，发到了负责人的邮箱中。

第二天，客户终于打电话，约曹夕见了面。

“曹小姐，通过和你的沟通，让我对贵公司的专业性有了重新认识。所以，我们决定和贵公司合作。”谈了一个小时后，对方说。

那天晚上，曹夕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眼泪流了下来。

约好的签合同时间，是两天以后。

前一天晚上，曹夕提前准备了所有文件资料，一个字一个字核对清楚，又和对方确认好，才放心的下班回家。

她刚出公司大门，育儿嫂打电话，说小豌豆身上突然起了大块的红斑，嘴唇也有些发紫。

家里的车被刘宇进开走了，曹夕冒着大雨赶回去的时候，小豌豆已经呼吸困难。

看着孩子用力喘着气，还小声安慰“妈妈，我没事”，曹夕的心都要碎了。

她叫了救护车，想了想，又给刘宇进发了消息。

他是孩子的父亲，这种时候……他总要在孩子身边。

救护车一路风驰电掣，小豌豆很快被推进急救室。这边刚进去，那边刘宇进母子就风风火火地奔了过来。

“你就是这么照顾我孙女的？”刘宇进他妈先发制人，噼里啪啦就开始数落曹夕。

“我儿子说让你踏踏实实带孩子你不听，非要出去折腾。这可好，把我孙女折腾得送进去抢救了。

“曹夕，我孙女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老刘家和你没完！”

“不会的，小豌豆一定没事的。”曹夕靠在墙角，努力控制情绪，眼圈却还是红了。

“老婆，”刘宇进走过来，想拉她的手，“你别担心，先听听医生怎么说。”

“她担心？她要是知道担心孩子，就不会这么作了！”他妈一把扯过自己的儿子。“她不是要离婚吗？跟她离！就她这么带孩子，法院也不会把小豌豆判给她。到时候妈给你带，你也不用看她脸色。”

“小豌豆还在急救，你来了不问孩子情况，说这些？”

曹夕心里压着许久的焦虑自责都化成了怒火，喷向刘宇进母子。

“小豌豆快三岁了，你带过还是你儿子带过？

“生完她我要去上班，你是怎么说的？我年龄大了，还有自己的生活呢，可没有义务给你们带孩子。是这样吧？

“没错，你没有义务，我理解。所以我自己带，所以我们一家要靠刘宇进一个人上班，所以我不能接受他失业以后不好好找工作，整天打游戏和炒币，我哪错了？”

“你瞧不起我儿子就是错！”老太太声音拔高了八个度，护崽子的老母鸡似的。

曹夕正要说什么，急救室的门打开，有医生走了出来。

“我女儿呢，她怎么样？”她顾不上别的，赶紧上前问。

“没什么大问题了，”医生摘下口罩，“只是酒精过敏……不过你们为什么给这么小的孩子喝酒呢？”

“喝酒？”曹夕呆了呆。

她想起刚刚抱着女儿的时候，她身上确实有淡淡的酒味。

那时心急，她没怎么注意到，现在看来，确实有人给孩子喝了酒。

曹夕猛地看向一直站在一边事不关己的育儿嫂。

育儿嫂这才慌了。

“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就一口，她一直不睡觉……”她解释。

曹夕咬着牙，摸出手机，拨打了报警电话。

育儿嫂赔偿了医药费，走了。

刘宇进好不容易把他妈劝回家，又返回来跟曹夕一起照顾了小豌豆一夜。

“老婆，我不想离婚，”趁孩子睡着，他凑到曹夕身边，“你不就是想让我找工作吗，我找还不行吗？

“但总要等机会，也不是什么工作都合适。你现在出去试过了，应该知道赚钱不容易了吧？

“没有合适的机会，难道就为了一点钱，让我去跑滴滴，送外卖吗？”

“为什么不行？”曹夕转头看他，觉得这一夜来自己因为他照顾孩子而产生的犹豫有些可笑。

“网上的数据看见了吗，外卖小哥里，本科研究生学历的都不少见。

“一个男人，不管靠智力还是体力，承担起家庭责任，我认为都没什么丢人的。”

刘宇进不说话了，脸色却不好。

曹夕揉了揉额角。

有些东西，是骨子里的。

就算今天刘宇进出去找工作了，下次呢？再失业呢？或者遇到别的困难呢？

人生还很长，他不是那个能够和她共担风雨的人。

“还是离了吧，”曹夕把女儿的小手握在自己手心，一下一下的摩挲着。

“和你在一起，我就会对你有所期待。所以会失望，会因为这种失望变得歇斯底里，面目全非。与其这样，我宁愿一个人带着小豌豆。”

“曹夕，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固执，”刘宇进有些失去耐性，“就算我啥也不是，像今天这样的情况，也比你一个人强吧？

“还是你以为你一个离了婚带着孩子的女人，能找个优质精英男？

“我觉得你就是闲在家里这几年电视剧看多了，对这个社会的认知产生了问题。

“而且，我现在是没有工作，但你也马上35了，你敢保证你以后一直有工作？要是没有了呢，真去送外卖？”

说到这，他略有些嘲讽的笑了笑.

“曹夕，别作了，趁早好好过吧。这几天炒币的行情你也看到了，要是等我赚了钱，你再后悔可就晚了。”

两个人不欢而散。

扪心自问，曹夕觉得对单亲妈妈的生活，自己不是没有恐惧的。

但工作给了她底气，她已经拿到第一个单子，后面的路就算再难，也知道该怎么走了。

然而，等她花了两天时间找到新的育儿嫂，又观察两天后回到公司，事情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曹夕谈好的单子签了，只是签单的不是她。

客户对此一无所知，对于公司内部的抢单行为，曹夕也开不了口去指责对方。

她找到了自己的领导。

“这就是职场，”领导轻描淡写地笑笑，“曹夕，你离开太久了，是该交点学费的。”

“可是明明是我做的工作，”曹夕感到难以理解，“这不公平。”

领导还是笑，“这里只有胜负，没有公平。”

走出她的办公室，曹夕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她靠在墙上，仰头望着天花板上雪白的吸顶灯发呆。

现在，提成没了，自己走向单亲妈妈的第一步，就摔了一跤。

后面呢，还有多少这样的事情等着她？

曹夕想起刘宇进说的，她也马上三十五岁了，如果不能在这个职场站稳，以后小豌豆怎么办？

“曹姐，你休完假了？”抢了她单子的女同事路过，年轻的脸上笑颜如花，“不好意思哦，那天客户过来，正好我在。”

“不过你放心，所有合同都走的很顺利，以后提成下来了，我请你吃饭哦。”

曹夕没有说话。

她花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当面质问对方。

领导说得对，这里没有公平，想要业绩，她得先学会适应。

她要做一个可以让女儿依靠的单亲妈妈。

所以她只是笑着点点头。

很快，项目启动，客户那边却打来电话。

“曹小姐，之前沟通，我对你的专业能力很认可。但你们派过来的顾问，”他略停顿了一下，斟酌了用词，“似乎教条了一些。

“以我们现在的规模，有些岗位它就不可能因岗选人。

“或者说，现有人员都是和我们共同成长起来的，在这个阶段因人设岗不可避免。

“我反复和他们沟通了，他们始终不认可，你看能不能请你协助沟通一下？”对方问。

曹夕想说，这不是我的项目，我也不是顾问，没有立场帮你这个忙。

但出于曾经做顾问时候负责任的习惯，她还是去找了这个项目的咨询顾问。

可想而知，脱离职场几年，入职后又在销售类岗位，她的意见，顾问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于是曹夕找到了领导，好在，这次领导支持了她。

或者说，不是支持她，只是重视客户的反馈。

但曹夕算是把这位顾问得罪了，后来甚至给她打了几次小报告。

一个大龄“新人”，曹夕的处境有多尴尬可想而知。

她在讽刺与白眼中默默忍耐，扎扎实实地去了解客户痛点。

终于在第二个月，经由这家客户介绍，开了第二个单子。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曹夕真正在这家公司站稳脚跟，已经是半年后。

刘宇进的家里不知道走了什么渠道，把他弄到了社区去工作。

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出了改变，曹夕理应接受他，见曹夕还是不为所动，一怒之下同意了离婚。

“曹夕，我这话放在这，”领证那天，也许是为了找回场子，刘宇进扎着硕大标志的菲拉格慕腰带，打扮得像个职场精英，看着曹夕的目光也带着不屑。

“你这个年龄，和我离了，再想找我这样的就不可能了。但我完全可以找个二十多岁没结过婚的。”

“那就找吧。”曹夕只是淡淡笑了笑，“至于我，努力这么多年，并不是为了找个男人嫁了的。

“尤其是，像你这样的男人。”

刘宇进脸色一僵。

“你真以为单亲妈妈好做？”

“我知道很难，感谢你给了我时间适应，”曹夕还是笑着。

“幼儿园里的老师昨天告诉我，小豌豆说妈妈是超人，很厉害。我想，我已经过了她的试用期了。”

说完，她转身往停车场走。

之前和她发生矛盾的顾问在一个项目中间离职，公司一时措手不及。

幸好曹夕经验丰富，接手了项目，转回咨询顾问岗位上。

最近提成发下来，她买了一辆polo奖励自己。

身后的视线灼热，直到走出好远，曹夕才听见刘宇进的声音。

“曹夕，对不起。”

“下周，我能带小豌豆去游乐场玩吗？”

“没问题，”曹夕回头，隔着阳光对他微笑，“你是小豌豆的父亲，任何时候，我都不会阻止你爱她。”

“那我们呢，如果我改了，还能重新开始吗？”

隔了几秒钟，刘宇进不死心，又问。

这次曹夕只是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