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羡》
作者:薇薇一点甜
简介:
宁不羡是个死绿茶。
三秒迎风泪,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绿茶。
上辈子,她宅斗生涯巅峰,不小心马失前蹄,死于真爱无敌。
重生回来,她决定哄骗一个天真单纯的小郎君做真爱。
结果……碰瓷错人了。
沈明昭是朝堂上赫赫有名的貔貅精。
名字光风霁月,里子刁钻刻薄。
言行恶劣,为人不齿,雁过拔毛,人去留皮。
某日执行公务途中,碰上某绿茶强行跳水碰瓷。
直呼——他是她私相授受的情郎。
宁茶茶:(强笑)沈大人,我说我认错人了你信么?
沈貔貅:(微笑)晚了,夫人。
……
他刁钻刻薄,她绿茶成精。
强强联合,天生一对。
精彩节选:
宁不羡精明了一辈子,到死才明白自己原来是个蠢货。
白绫长七尺,颈上绕三圈,双手收紧的勒口处,是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那张狰狞的脸。
他面上的厌恶,是如此显而易见,可她却自欺欺人,一直视若无睹。
“你就是个恶种……天生的恶种!”她听到这么一声夹带着恐惧的厉喝。
她的丈夫——这个她爱了一辈子,为他和姐姐宁云裳斗了一辈子的男人秦朗,到头来,原来是这么看待她的。
这个男人往常连只鸡都不敢杀,没想到杀她的时候倒是如此干脆利落。
这时,远处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下一秒,她就察觉到脖子上的白绫被猛地收紧,呼吸一窒,脆弱的颈骨传来了不堪重负的折断声。
“咔嚓。”
白绫松了,她的身子像只破碎的风筝般落到地上。
黑色皂靴从她的身体上跨过,伴着男人讨好的声音:“云裳,云裳,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你看,我已经杀了她,帮你给我们的南儿报仇了……”
男人边说边回头望去,只见里间地上的人,早已断气殒命,一双眼睛怨恨地望着屋外两人站立的方向,死不瞑目……
*
“云裳……云裳……”
她没好气地朝旁边踢了一脚。
烦死了,怎么死了还能听到那贱男人阴魂不散的号丧声?
“云裳……你让我碰你一下好不好?”不在意她的驱赶,那声音又黏了上来,紧接着,她便闻到了一股冲鼻的酒气。
她被熏得一阵头皮发麻,自黑暗中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便是方才那揪着白绫,咬牙切齿要取她性命的脸。
那脸上透着烂醉之态,看样子已不知晓此间天地为何物,半眯着一双细眼,年轻苍白的面孔,虽还没有显现出后来那被酒色掏空的模样,却已看得出内里的体虚孱弱。
奋力扒开那压迫在身上的醉鬼,她从胳膊下钻出,被摇晃着的光晕闪得伸手挡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她望着眼前那熟悉的廉价彩珠串帘,愣了神。
十个铜子一大把的染色石头珠子,自己用花线串成串,挂在榻子外做遮挡装饰,用以缓解那因为分到的缎子不够做帘帐的囊中羞涩。
死了生母,连在亲生父亲跟前争宠混脸熟都没可能的庶女,就是这么个寒碜待遇。
她回来了。
这是她上辈子痛苦了十几年拼命想要逃离,却又在生命尽头无比怀念的地方。
京城延寿坊,宁府寒水轩,她的闺房。
上辈子,大俞隆显十三年,她被人下药迷倒,醒来便发现,自己同亲姐宁云裳的未婚夫秦朗并肩滚在她闺房的床榻上,衣衫凌乱,满被落红。
夫人震怒,要将她套了麻袋,捆石沉塘,以正家风。秦朗见她可怜,便问她愿不愿意嫁与自己为妾。
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遇到了良人。
此后十几年,她躲在秦家后宅内,与姐姐云裳捻酸斗气,吊死、药死无数想要爬床的莺莺燕燕,亲手将姐姐怀胎十月的儿子送上西天,直到东窗事发,落败而死。
黄粱一梦十数年,不想老天竟然开眼,送她重回故地。
*
床上的人忽然呢喃了一声,接着一把扣住了她好不容易挣脱的腰,一边将发烫的脸往上面蹭,一边手指在她的身上不断混乱游走:“云裳……云裳……”
肌肤相亲十数年,每次半梦半醒间,他都是这么抱着她,喊着她姐姐的名字。
宁不羡忍了一辈子,终于在此刻黑了脸。
她伸手,举起了榻边架子上镇着梅子的冰盆。
说来好笑,这冰镇梅子,原也是他上辈子打着“心疼妻妹”的名号送来的。
间隙间,那不安分的手指顺着她的腰肢往上摸,眼看就要抽开她腰间束缚的衣带。
“哗啦啦……”
凉飕飕的梅子冰块当空倾泻而下,清香四溢、冰寒彻骨,直接浇得他废了隆起的下身。
秦朗被剧痛与剧寒刺激得酒意、药劲两相全消,哆嗦着牙齿睁开眼。
一张撩开散发的脸孔在他跟前放大,笑吟吟地问他:“看清楚了,我是宁云裳?”
*
一盏茶后,宁府会客堂。
宁不羡跪在堂前,身旁一左一右横着萧姨娘手下人高马大的两个粗婢,仿佛牛头马面似的将她夹在正中,抬头,正首位置坐着的,是一脸怒色的宁家家主,吏部尚书宁恒。
宁恒正欲开口,一袭紫红大裳的女人领着数个仆役从外间匆匆跨入:“郎君,国公府已经来了车马,将秦郎君接走了。”
说完,女人袖摆一扬,坐在了下首的第一位。
这位是宁夫人,宁恒的正妻。
秦朗被冰水泼后昏迷不醒,宁夫人怕他在自家犯风寒,连忙请来国公府的人,让他们将人接回去,耽误了不少工夫。
“胡闹!胡闹!胡闹!”
听闻秦朗和国公府的人走了,宁恒才终于可以关起家门来算总账。
“啪!啪!啪!”他怒得将桌子连拍了三下,每拍一计,堂下跪着的宁不羡便抖一下。
她的素色内袍上沾满了鲜艳的梅子汁,污渍斑斑得像是泡了血,只单手拢着一件轻薄透风的外披遮挡,楚楚可怜,看得人心颤,宁恒的怒气不由一滞,“……说,为何做下这等丑事!”
宁不羡熟练地眼眶一红,祭出了上辈子时常怄死宁云裳的绝活,头一抢地,脸一抬,面上泪水便如线珠般簌簌滚落:“父亲明鉴,女儿在自己的屋子里好好地睡着午觉,不曾想来……”
她话未说完,立在一边旁听的萧姨娘便迫不及待地接嘴:“听二姑娘的意思,是人家秦郎君自己闯了你的屋子?”
宁不羡在心内冷冷地白了她一眼。
方才她一盆冰水半废了秦朗的下身,结果出门便被萧姨娘给堵了个正着。
要说是什么跨院子闲逛不巧偶遇,那还真是白纸上坟——糊弄鬼呢!
上辈子她被那桩自以为的狗屁良缘冲昏了头脑,对这下药之人感激涕零,恨不得给人家原地竖起长生牌位,敬拜到死,如今却只觉恶心。
她捏着嗓子,继续嘤嘤地哭:“当然不是……秦郎君是相国之子,亦是云裳姐姐定过亲的夫婿,神仙一般的人物哪里是我这般低贱之人可以胡乱攀咬、议论的……秦郎君是可怜我,受云裳姐姐所托,来给我送冰梅子的,结果就聊了会儿天,不知怎么就……”
她这是意有所指。
冰镇梅子盆倾泻而下的那一刻,她便闻到了里面飘来的欢宜散的味道。
上辈子,她为了早日怀上秦朗的子嗣,没少和这东西打交道。
果然,宁恒蹙起了眉:“你是说,梅子里被人下了东西?”
她忙“慌张”道:“没有!没有!秦郎君与姐姐情投意合,怎会在梅子里下东西?”
“秦郎君自然不会,但却保不齐这府里有些有心人,想要借这苟且之事,坏了我们家云裳的婚事啊。”一直坐在宁恒下首默默听着的宁夫人终于开了腔,她并未指明是谁,但那双眼睛却是不着痕迹地在告发此事的萧姨娘身上扫了一扫,扫出来萧姨娘一身冷汗。
宁不羡在心中微微点头,这话才是说到点子上了。
上辈子她小小一个无依无靠的庶女,宛如路边野狗,谁看了不顺眼都能上去踢上两脚,自然不得人忌惮,真正在这府中遭魑魅魍魉忌惮的,是那个和她斗了一辈子的好姐姐宁云裳。
萧姨娘在府中一向跋扈,全因夫人身子不好,导致宁家子嗣单薄,而她却生下了宁家的唯一一个儿子,其余全是女儿。
嫡女又如何?将来宁大人百年之后,不还是得由她生的儿子继承家业。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就是,宁夫人生下的这个嫡女,不是一般女儿。
宁家嫡女宁云裳,大俞朝近百年来最光彩夺目的奇女子。据说宁夫人生她时,有仙人托梦,说此女不是一般人物,未来将贵不可言。宁夫人告知丈夫,两人都以为家中未来会出一位皇妃或者皇后,于是对她倾注心血,悉心教养,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自她十岁,便送入宫中由熟稔的女官教养,以便未来选为帝妃。可谁知,这一教养,便教出了乱子。
宁云裳不爱瓯妆爱管账,小小年纪便随着那位女官一道打理后宫日常出入账目明细,女官见她聪明,便允许她去书库打理的时候随意翻阅内里藏书。她习得孔孟之道,爱读经国治世之书,待到年满十五该选秀的年纪,她做出了一项惊人的举动。
她向皇后请示,不愿参选,愿为女官,常伴左右。
一开始,皇后其实对她心存怀疑。
醉翁之意不在酒,打着女官的幌子常年杵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跃过低位嫔妃漫长的翻牌子等待期直接扶摇而上的,过往不是没有。但宁云裳好像真的就是对做后妃没兴趣,只爱着她那琐碎的账册杂目。直到她向皇后禀明,她心有所属,请求皇后赐婚毅国公之子秦朗,皇后才喜笑颜开,以其为天下女子表率。
至此,吏部尚书之女宁云裳,名动天下。
在宁不羡的记忆里,上辈子她作为姐姐婚前与姐夫“偷/情”被抓、不知廉耻的笑柄,嫁入国公府后,在国公府后宅里听得最多的,就是那些丫鬟小厮们暗地里的嘲讽。
宁云裳若是山间月,她便是山脚泥。
宁云裳若是云间雪,她便是脚底尘。
命里都带着脏,带着土。
那些人越这么说,她越是不甘心,越要与其一争高下,结果,最终落得个吊死鬼的凄惨下场。
如今重来一次,她绝不再犯傻去做人家的陪衬!
眼下萧姨娘被宁夫人点完,有些戚戚然,便悄悄去瞄宁不羡。
这位二姑娘泫然若泣,一脸哀苦地望着上首二人。萧姨娘不由得在心中啐了口,没用的下贱东西,机会摆在眼前了都不知道争取!
秦朗是毅国公之子,家大业大,未来除开宁云裳,必然还会再纳几房姬妾。宁不羡作为妾室虽不如正头妻子,却是实打实的进了国公府,再加上又与正头夫人是亲姊妹,自不是寻常妾室可比。但凡将来上点心,死了夫人,扶正之后摇身一变成为国公府女主人,也未可知。
不过,她算计这些自然不是为了宁不羡好,而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云棠着想。
他们家云棠虽不是从夫人肚子里钻出来的,可却是这宁府唯一的男丁!这偌大家业不给他继承,给谁继承?
可惜的是,萧姨娘虽然心气高,可在育儿一事上,却是个大糊涂蛋。
打小,云棠要星星,萧姨娘不敢给月亮,如此数年,在宁云裳名动京城之时,云棠也如愿以偿地成了京中大名鼎鼎的小王八蛋。
宁恒一动气,便要恨铁不成钢地拿筋条猛抽云棠,边抽边骂:“这家业我就是由得你大姐送去国公府,也不能便宜了你这小畜生!”
久而久之,云棠起了怨,成日在母亲耳边吹风,将来宁恒百年之后若是真便宜了宁云裳,那么,本就看他们不顺眼的宁夫人,将来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母子。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断了宁云裳的继承可能,他们母子未来的前程才有保障。
萧姨娘深以为然。
她自以为宠溺独苗天经地义,她的宝贝儿子云棠自然也不会有错。那么有错的就只能是宁云裳了。
一个女子,不在屋子里学女德女红,成天想着在外同男儿家厮混,是为下贱。
而没娘教养,又粗鄙浅陋的宁不羡,合该是下下贱。
亲妹偷情丈夫、无妻而先有妾,光这两条便能将宁云裳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上辈子,萧姨娘的确做到了。
因此一事,宁云裳辞了官职早早出宫嫁与秦朗,同宁不羡在那后宅中相斗了一辈子。
宁不羡记得,宁云裳恨她婚前同秦朗偷情,害得宁云裳仕途路断、姻缘蒙尘,对她疾言厉色,在府中不断克扣她的吃穿用度,让她日常为乞食忧劳,而她也一剂虎狼之药,断了云裳所有做母亲的可能。
两相争斗,两败俱伤,而真正的仇人却犹在隔岸观火,得其渔利。
萧姨娘不紧不慢,正按照宁不羡的记忆,又一次搬出了上辈子那套说辞:“不羡年纪也不小了,不如就随她长姐一并嫁过去。姐妹二人共侍一夫,如同古之圣贤唐尧将二女娥皇、女英共同许配给虞舜,也是美谈。”
“哦?美谈?”宁夫人淡淡一笑,“妹妹是觉得不羡配同云裳相提并论,还是咱们郎君和秦郎君想要造反,敢自比古之帝王?”
萧姨娘听完面色一变,她自知失言,连连告罪:“妾身失言,郎君、夫人莫怪。”
宁不羡上辈子不喜欢宁夫人,是因为这老姑婆张嘴就要把她沉塘,平日里又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心内十分不喜。而今,她却觉得,夫人真是嘴上官司的高手。
既然宁夫人已经明着表达不喜了,她自然不介意再烧一把火。
宁不羡猛地起身,大声道:“姨娘说得哪里话!不羡再怎么样,也是尚书之女,懂得礼义廉耻!嫁人为妾,是辱没门楣!与姐夫私通,是恬不知耻!若非要如此,不羡宁愿一死!”
说完,她便一头奔着梁柱——边上站着的萧姨娘而去。
萧姨娘嘴皮子斗惯了,哪见过这等市井姿态,身形一滞。
上首的宁恒怕这节骨眼上真见了血,忙喊:“都还愣着做什么?快拦!”
萧姨娘呆滞间下意识伸手——
“砰!”
宁不羡精准地撞在她的腕骨处,如愿听到了一声伴随着清脆骨折声音的惨叫。
“你……”骨头被无故撞断的萧姨娘疼得眼冒金星,刚想发难,就见眼前那丫头眼白一翻,原地软倒了下去,气得她嘶嘶抽着冷气,想骂人都无处下嘴。
远处的宁恒皱着眉,盯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宁不羡:“二姑娘怎样了?”
夫人随侍的医女蹲下身来查看了一番:“回老爷,二姑娘无碍,就是惊吓过度,昏过去了。”
宁不羡只是晕过去了,萧姨娘却是被她撞断了手,痛得人都快站不稳了,被医女和几个丫鬟七手八脚地搀着下去包扎正骨。
围观了一出不成体统的闹剧,宁恒这才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二姑娘的清白,到底还在不在?”
“回老爷,二姑娘当时急为自保,把那冰镇梅子悉数浇到了秦郎君的身上,如今正请了大夫给秦郎君看……看……”管家神色尴尬,没再说下去,同作为男人的宁恒却已了然。
一整盆的冰块下去,那秦朗怕是一年半载都恢复不了原样。
他咳嗽一声,摆了摆手,示意管家不必再报。
说完,他扭头向宁夫人:“夫人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方才,宁夫人就在一旁冷眼瞧着,那二姑娘向梁柱时,不知怎么就顺脚拐了点弯,一头朝着萧氏而去。“晕倒”被人用铺板抬走后,那铺板上的手指还动了一动。
她心下有了看法,于是便道:“此事涉及毅国公府,秦郎君这一病,京中的风言风语自然是少不了了,与其任由旁人捕风捉耳,不如认个糊涂账,就说是这秦郎君醉酒,无意间闯了妻妹闺房,妻妹刚烈保全了清白,郎君清醒也意识到了错误,好在两厢无事,就这么过去了吧。”
“话虽这么多说,但恐怕经此一遭,这二丫头想要寻个清白人家嫁做正妻,怕是不容易了。”宁恒叹了口气。
他倒不是真关心这个不怎么熟稔的女儿的婚事。只是前朝有过先例,皇后出身落魄,母家的姐姐卖给一介小官为妾,结果后来妹妹做了皇后,母家一并飞黄腾达,那小官和他正妻都不敢将自家妾室与皇后的姻亲关系拿出来宣扬,唯恐遭人非议。
将来云裳若是有朝一日在后宫平步青云,不羡若是嫁人为妾,传出去未免不雅。
“这还不容易?”宁夫人宽慰他,“眼下老三即将操办及笄礼,便借着这个由头将这适龄的儿郎也一并叫老二同去相看一番,我瞧老二不是个愚笨姑娘,她明白该如何行事。”
宁恒沉默片刻,颔首。
大俞虽风气较前朝开放不少,允许女子从业、改嫁,但对于女子清名,终归还是看重的。
失了名声的宁不羡即便有脸站上堂前选郎君,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要她。届时,她若自请入庄子上终身休养,宁夫人和宁恒就都不必去做明面上苛待庶女的恶人,既不辱没家风,也能全了她的好名声。
这是对于宁不羡来说最好的路,也是唯一的路。
*
一个时辰后,宁府寒水轩。
老旧的门板被人拍得嘎吱直响,摇摇欲坠的,仿佛下一刻便要寿终正寝。
“二姑娘醒来没有?出了此等事情,夫人怜惜姑娘,便送来这册子,请二姑娘好生看看,细细斟酌。”传话的婢子十分不客气,料想也是觉得,这二姑娘本就不受重视,如今又失了清名,真如同草芥一般任人欺侮了。
宁不羡此刻正坐在用扇子慢慢地扇着一只小巧的泥炉,炉火上架着两颗圆鼓鼓的青梨。听到门响,她了然一笑,却并不起身。
听里面许久没回音,那婢子烦了,便将手中的册子往门跟一丢,径自回去回话了。
不多时,门开了,宁不羡的婢女阿水骂骂咧咧地拎着一角册子从外头进来:“东西送来了,不亲自交到主子手上,往墙角一扔就走?这些人真是越来越过分,看姑娘失势,如今竟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了!”
“失势?”宁不羡头都没抬,用帕子捡了烤好的梨,“我何时在这府中有势过?”
听她这般自嘲,阿水嗔道:“姑娘!”
“好了,不生气了,过来吃梨。”她特意烤了两个梨子,她一个,阿水一个。
阿水有些受宠若惊:“二姑娘?”
宁不羡知道,阿水定是以为她中邪了。
上辈子,阿水随她一并嫁入国公府,与她同甘共苦,她却对人家不好。
因着常年被人看不起,在国公府又被主母宁云裳针对,她脾气很坏,稍有不慎,就对阿水非打即骂。可即便如此,那日东窗事发时,拼死替她阻拦仆役,最终死于乱棍下的却是阿水。
阿水死时,眼睛睁圆了望向她的位置,似乎是在担心她能不能逃掉。
一时感慨,她笑骂了一句:“贱骨头!还不吃是等着我亲自喂给你?”
阿水讷讷地接了梨,一口咬下去:“呀!这烤梨比蒸的好吃多了!”
“那是自然。”
大夏天吃这烫梨子,给阿水吃出了一身的汗,她拿帕子擦了擦,回头便见宁不羡在翻那本册子。
“姑娘,夫人送来的是什么啊?”
“京中未娶郎君的花名册。”
阿水眼睛一亮:“夫人果然宅心仁厚,这是怜惜小姐,想赶紧帮小姐觅个好郎君,早日洗清污名!”
“非也非也,这是希望我清醒识趣些,早早自请入庄子静心休养,好全了自己和家里的名声。”
“啊?”阿水一愣,“那您真去吗?”
“当然。”她点头笑道。
阿水放下梨核,苦了脸:“那姑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反正我留在这里,也是要么挨打,要么被发卖了,不如陪着姑娘吃斋念佛去。”
“傻丫头。”宁不羡想起上辈子血泊中那双望向自己的眼睛,不由得感慨自己上辈子真是被秦朗这猪油给蒙了心,才会对身边真正关心自己的人视而不见,她定了定神,“你去着人回禀夫人,就说不羡自惭形秽愿意去庄子上,只是三妹幼弱,还未见她出阁,怕心有惦念,想全了这点念想之后再走。”
阿水眨了眨眼,似乎有些不解。
“你放心。”宁不羡缓声,“这一次……咱们必然不会落到那个下场。”
“哦?她真是这么说的?”
宁夫人躺在一条长长的贵妃榻上,她的身前身后各放着一个冰盒子,七八个婢子围着她,用扇子将冰盒内的凉气往她身上吹。
她是西北虎将之女,照理说,边塞的大太阳早该将她晒得皮糙肉厚,但她就是怕热,盛夏时节恨不得满屋子都被冰盒填满才好。
她的随嫁乳母梁嬷嬷一边打扇,一边笑着跟了句:“二姑娘这是在求您给她一个机会呢。”
明眼人都知道,宁不羡不想去庄子上,所谓心疼三妹妹,不过是拖时间的缓兵之计。
“可我若是给她机会,她能给我什么呢?”宁夫人闭眼,享受着这夏日里的富贵清凉,“这丫头不傻,可她差点坏了云裳的大事。我是云裳的母亲,这口气,再怎么样,也是得替她出的。”
梁嬷嬷用眼神示意打扇子的婢子们出去,婢子们福身退下,感觉到凉意散了的宁夫人睁开眼,一双被岁月洗练过的瞳仁望向自己的乳母。
“夫人说笑,您要是真想出气,又怎么会给她送册子呢?怕是会随随便便就让老爷给她发落了吧?”
“还是你了解我。”宁夫人微笑,神色却与往常慈祥庄重的主母形象全然不同,反而透着锐利的光,“那丫头机灵,误打误撞破了萧氏针对云裳的设计,我这做母亲的投桃报李,自然也要给她一线生机。她今日若是直接应了去庄子,我不留她,她若胡搅蛮缠不肯走,我也会送走她。”
“可她明白了您的用意。”
“对,所以,咱们便看看,这丫头究竟有没有本事,自己留下来吧。”
*
宁不羡将那册子翻过来覆过去的,翻看了足足有一个时辰。
阿水打了个哈欠。
这时,厨房那边送晚饭的人来敲门了,阿水开门,接过那冒着腾腾热气的食盒子。
一份素菜,一个蒸得寡淡无味的鸡蛋,一块饼,还是这老三样。
阿水叹了口气:“都是府里的小姐,人家都是燕窝粥、雪蛤羹,到您这里就连得宠一些的婢子小厮都不如。”
“好歹是新鲜的热饭热菜,我听说有些人家苛待庶出姑娘的,会直接给馊饭吃呢。”宁不羡合上册子,心满意足地笑道,“成了。”
阿水好奇:“什么成了?”
宁不羡抿唇笑:“我未来的夫婿啊,挑选成功了。”
阿水忙问:“是哪家郎君?”
“前京兆尹崔大人的独子,崔宜。”
“啊?”阿水大惊失色,“您是说那位家中人丁稀薄,父母皆亡,老崔大人死后,只在新府尹门下做了个九品小官的崔郎君?不行!不行!姑娘,我听说他们家现在穷得连家中院子都四处漏风,你嫁过去,会连馒头都吃不上的!”
“你懂什么?”宁不羡摇头,“崔郎君今年不过二十出头,人还年轻,这仕途之路,还有得往上走呢。”
人丁稀薄,父母皆亡,说明她嫁过去了就是后宅老大。
九品小官,家道中落,那更好了,破落户和坏名声的庶女,谁也不比谁低贱,能有吏部尚书做岳父,崔宜想必不会拒绝。
最关键的是,上辈子,崔宜最后重登了老父生前的官位,他没娶到官家小姐,而是娶了商人之女钟氏为妻。崔宜父母皆亡,钟氏又是与他共甘共苦出来的患难夫妻,于是在他发迹之后,自然千百倍地回报在了钟氏身上。
宁不羡曾远远在街上瞥见钟氏车马之华贵用心,说不羡慕,那是假的。
毕竟,这是她一辈子都没能拥有的东西。
如今既然回来了,她为何不能纠正当初在秦朗身上犯的错误呢?
“可姑娘你要如何让崔郎君相中你呢?”
大俞风气开放,允许青年男女隔着一道屏风自主相看。一般官宦人家的姑娘要及笄了,出阁之礼上除开请来同龄的姑娘,还会请一些门当户对或有官身的未婚男子一并观礼。
所谓及笄礼,其实更像是一个小型的相看会。
与会之时,若是有青年男女看对眼了,便由男方请媒人上门送拜帖,表明求娶之意。
秦朗和宁云裳,便是在宁云裳的及笄礼上看对眼的。
阿水的顾虑没错,此刻宁不羡想法很美好,但若是及笄礼上崔宜没相中她,所有的筹谋就全成了一场空。
然而,宁不羡嘴角勾起:“我既然敢这么说,我就保管崔宜绝对会主动上门提亲。”
阿水了悟,眼中燃起兴奋:“需要我为姑娘做些什么?”
宁不羡招了招手,在她耳边一番耳语。
“……如此,便可万无一失了。”
*
此后一个月,无论是夫人,还是萧姨娘,都没能看出宁不羡那边有什么动静。
寒水轩内的主仆二人,似乎是吵了一架,打算大难临头各自飞。
阿水舍弃了主子宁不羡,由寒水轩调往前院,帮着忙活及笄礼上前院花木园艺布置的事。
据说,夫人是打算让这些与会的郎君和姑娘们在前院赏花品茶,尽享风雅之趣,故特从江南聘来工匠打理,精心到了每一根枝丫的修剪。
阿水自去了前院,俨然成了最有眼色的婢子,脏活累活全捡着干,忙进忙出,还帮着给工匠出主意,挣了不少赏钱。
似乎,她已经全然忘了自己还有个倒霉快死的主子。
而宁不羡本人,自阿水离开后就仿佛彻底活成了一摊烂肉,除开送饭时敲门会开,其余时间一律闭门不出。
大热天的,寒水轩却清冷得出奇。
*
一个月后,及笄礼当天。
那日清晨,宁不羡还在睡梦中,就听得珠帘外门板被人从外推开,萧姨娘皮笑肉不笑的声音自屋内响起:“二姑娘今日该动身了。”
宁不羡睡眼惺忪:“你怎么来了?”
萧姨娘似乎想要坐,却在看到那老旧的硬凳时蹙了眉:“夫人忙着操办外间事务,没空送姑娘离开,便交由妾身代劳,此刻已是日上三竿,姑娘还不起身吗?”
交由你代劳?才怪。
宁不羡再不济,也是宁家的亲女儿,送进送出,都是主母的职责,便是忙昏了头,也不可能让一介妾室越俎代庖。想来,萧氏这是怕在梅子里下药一事暴露,这才想着在暴露之前将宁不羡早早打发走,她好安心。
见宁不羡坐在床上不动,萧姨娘耸了耸鼻子,露出一副可笑的怜悯鄙夷之态:“二姑娘放心,到了庄子上,姨娘会常常跟郎君念叨你,逢年过节也会打发人去看看,你就安心去吧。”
宁不羡一笑:“那就多谢姨娘了。”
说完,她打了个哈欠,用手拂开了那廉价的珠帘,施施然从床上起了身。
估计是怕她逃跑,那日在堂上见过的“牛头马面”,今日又一并跟来了。
“牛头马面”是跟着萧姨娘的两个贴身仆役,脑子、身手、活计,都没什么出众的,唯独丑得颇得萧姨娘之心。
萧姨娘是靠着好容色从通房丫头爬上位的,自然怕人家走她的发家老路,往日里一路过她屋,那满院子的丑婆娘招摇过市,活像是山海经里的妖怪开会。
这两人凶神恶煞般杵在榻边,宁不羡礼貌开口:“烦请让让,今日出远门,我要梳妆。”
“怎么是姑娘自己梳妆,阿水呢?”
“是啊……谁知道呢。”宁不羡垂下眼眸,“总归是嫌弃我这个没用的主子害了她的前程,躲起来偷懒了吧?”
“牛头马面”试探地望了眼萧姨娘。
萧姨娘想着今日老爷夫人全然被老三的及笄礼牵绊,忙着在前厅见客,这老二平日里脑子不怎么好使,料想也翻不了天。
于是,她便扬了扬手,喝退“牛头马面”:“滚下去!没看见挡着二姑娘梳妆了吗?”
宁不羡道了谢,端坐在镜前。
镜子里的女人淡去了岁月与不甘在面孔上刻下的深痕,只余一双充满对未来期望与寄托的年轻的眼睛。
她跨越了十七年被蹉跎的岁月,回到了自己最好的年华。
描眉,勾眼,捻粉,抿上半唇的胭脂。
身后的萧姨娘神态复杂地望着铜镜中倒映出来的少女。凭心说,老二虽然愚蠢,但姿容委实不输那百般娇养出来的老大。平日里那是被亏待惯了,面黄肌瘦,如今这白粉一涂,倒的的确确是个冰雪般玲珑剔透的娇柔美人,那眼尾晕上的淡红,别说是男子,就是作为女人的她看了也要说一句我见犹怜。
宁不羡一边描着眼尾,一边用余光观察着萧姨娘出神的表情。
她在心内暗嗤,这可是京城最红的歌楼娘子亲传的妆容技艺,能不美么?
最后一抹红晕完,她拢上修行姑子才会穿的素服,细细地用帕子净了手,回身:“走吧。”
推开门,宁不羡的目光穿过寒水轩幽僻的院子,落在那满池早不知何年何月就因为无人照料,而只剩下秃茎的荷花上。
“二姑娘,去了庄子上,凡尘杂念,至此便一并放下吧。”萧姨娘意有所指。
“姨娘教训的是。”
她收回了目光。
看样子啊,这院子里的荷花啊,是该找人来修修了。
*
萧姨娘没带她走前院,而是走的往日里没什么人的后院,说是怕冲撞了前院来府上做客的贵人们。
宁不羡没有异议,十分乖巧地跟在了她后面。
后院不比前院繁华,但却是回廊曲折,草木幽深。唯一的坏处是夏日里蚊虫太多,容易咬坏了那些身娇肉贵的贵人们。
然而越走,萧姨娘心中的疑惑就越深。
照理说,前后院间隔着数堵院墙,声音传不到这儿,可她越走,却越觉得离人声近了。
终于,转过一座假山,前方豁然开朗。
萧姨娘愣愣地,看着前方嬉闹追逐的贵人姑娘们。
本该停着送宁不羡上庄子的马车的地方,被一只只花枝招展的蝴蝶们占据。
一道道巨大的竹帘步障临水而落,由数十名小厮拉着,自下升起,遮住了后院那九曲十八弯的长长回廊。廊下摆了矮几布垫,矮几上的冰盒里摆着枇杷、樱桃等各色果品,几旁滚着沸茶的泥炉,正袅袅冒着白烟。
这廊桥与姑娘们嬉闹的后院只隔了一座池塘。
眼尖的,甚至能瞥见几个不守规矩,私自偷偷掀了帘子往这边看的年轻后生。
萧姨娘一时间有些恍惚。
不是……及笄宴不是在前院吗?怎么宾客全跑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