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古纳河右岸》作者:迟子建
上一节,我们主要介绍了主人公记忆中的童年生活,包括鄂温克民族居住的希楞柱,族人们的故事,尼都萨满神秘的跳神仪式,以及姐姐列娜充满了宿命感的意外离世。那么,在这一节中,让我们继续来听后续的故事。
捕猎堪达罕
森林里最亮堂的树是白桦树,剥下的桦树皮能做各种各样的东西,比如,小块的桦树皮只要在火上微微烤一下,就可以用来做盒子和水桶;大张的桦树皮要放进大铁锅里煮一下,然后捞出来沥干水,就能做船。
族人们把桦皮做的船叫作“佳乌”。先用松木做出船的骨架,然后把桦树皮包在船骨上,再用红松的根须做线,把接头缀在一起,最后用松树油和桦树油混在一起熬成胶,填补在缝隙里,一条佳乌就成型了。
这样的佳乌两头尖,窄而长,很轻便,提着就能走,入水后非常轻灵,像一条大白鱼。
一想到佳乌,主人公就想起了堪达罕,堪达罕是森林中最大的动物,它像牛一样大,四肢细长,小尾巴,有着灰褐色的毛发,雄性堪达罕的头上有角,角的上部呈铲型,好像头顶一左一右晒着两块方巾。
白天,堪达罕总是躲在林间的背阴处睡觉,到了晚上才出来找吃的,尤其喜欢到河湾沼泽底下去吃草,所以,乌力楞的男人们,总是在星星出来后,到河边守着,猎捕堪达罕。
父亲林克一心想把儿子培养成出色的猎手,所以从鲁尼八九岁起,父亲出去狩猎时,常常会带上他。
一个凉爽的夏夜,鲁尼兴冲冲地跑来告诉姐姐,他一会儿要跟着父亲出发,乘佳乌去河湾打堪达罕。主人公很想坐坐佳乌,便央求父亲也带上自己。
那时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森林里大树遮天蔽日,而且河流遍布。两个孩子跟着父亲,坐在轻巧的桦皮船上,在水中悠悠前行。河流开始是笔直的,后来微微有些弯曲,水流变得越来越急,河面也越来越宽,最后来到一个大转弯处,只见河边侧溢出一个椭圆的湖泊,父亲便将佳乌荡进湖泊。
靠岸后,父亲独自悄悄去岸上侦查,不多久,他回到船上,告诉姐弟俩,在草丛里发现了堪达罕的新鲜粪便和蹄印,说明它几个小时前来过这里,从蹄印上可以看出,这是一头成年的堪达罕,很有分量。
父亲把船划进湖畔对面的柳树丛里,枪膛上好了子弹,示意姐弟俩不要出声,静静潜伏好,守候着这头堪达罕。
月亮投映在湖面,万籁俱寂中,三人等了不知多久,突然听到嚓嚓、噗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们定睛望去,只见一团灰黑的影子正在对面湖畔的沼泽里移动。
堪达罕来了,它在夜色中镇定自若地走着,庞大的身躯就像一座移动的沙丘。孩子们又紧张又激动,父亲的枪口刚瞄准了堪达罕,它突然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里,潜入水中去吃针古草了。
堪达罕自由地游着,渐渐向湖心靠近,从水面上冒出的咕嘟咕嘟的气泡,可以分辨它的行踪。父亲林克非常镇静,一直耐心地等着,直到堪达罕从水中站起来,晃了晃脑袋,准备上岸的时候,才打响了第一枪。
堪达罕侧歪了一下身子,很快又站直了,冲着枪响的地方奔来,我们的主人公吓得哇哇大叫,父亲又连开了两枪,堪达罕才停止了进攻,摇摇晃晃了许久,终于扑通一声栽倒在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弟弟鲁尼欢呼起来,父亲林克也长吁了一口气。
大家又等待了两三分钟,确定堪达罕已经没了声息,才撑起桦皮船,荡到湖心。堪达罕的鲜血把湖水染成了黑夜的颜色。父亲快意地打着口哨,带着孩子们往回返。到了营地,他把堪达罕的地点告诉乌力楞的其他人,伊万、哈谢和坤德便立即出发,去驮运猎物,而父亲则像功臣一样,留下来休息了。
一语成谶
次日早上,主人公醒来时,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由于猎获了一头堪达罕,营地里满是欢乐,女人们都在兴致勃勃地晒肉条。主人公知道,每次猎了熊或者堪达罕,伯父尼都萨满就会祭神,于是她便去找伯父了。
当她走到尼都萨满的希楞柱前时,看见外面站着一头陌生的驯鹿,这是有陌生人来找伯父了。
通常来找尼都萨满的,都是相邻乌力楞的人,大多是有人生了重病,便到有萨满的乌力楞来,请萨满去跳神,为病人祛病。很少有萨满会拒绝来人的请求。等跳完神后,那个乌力楞通常还会送给萨满一头驯鹿,作为酬谢。
主人公想跟着伯父一道去,看他跳神,但伯父摇了摇头,说要走很远的路,带她去不方便,而且这次不是去给人跳神,是给生病的驯鹿跳神,没什么可看的。
主人公见伯父拒绝了自己,便使起了性子,赌气说:“你不带我去,你给什么跳神,什么都不会好的!”
话一出口,伯父捧着神鼓的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70多年后,当我们的主人公90岁时,再回想起这一刻,依然心痛不已。她觉得,如果不是年少的自己说了那些错话,诅咒了生病的驯鹿,那么后来,父亲、母亲和伯父的命运,或许都会是另外的样子。
三天后,尼都萨满跳神回来,那个乌力楞的人送来两只驯鹿作为酬谢。来的人说,春季的时候,他们乌力楞周围下了场黄尘雪,夜晚觅食的驯鹿吃了黄尘雪,得了瘟疫,趴在地上很多天了,尼都萨满去跳神后,那些生病的驯鹿又能站起来了。只是那人在说这些的时候,尼都萨满的脸上并没什么喜色。
驯鹿很容易合群,第二天,新来的两只驯鹿就跟着主人公他们乌力楞的鹿群出去觅食了,它们黄昏出去,早晨归来。母亲达玛拉发现,新来的两头鹿看起来有些不对头,无精打采的。
没多久,大部分的驯鹿都开始脱毛,身上出现了大块的瘢痕,外出觅食的时间推迟到中午才返回营地。很快,新来的两只驯鹿相继死去了。这时,大家才意识到,这两只外来的驯鹿带来了可怕的瘟疫,尼都萨满那次跳神,不仅没有治好驯鹿的病,而且把自己乌力楞这群原本生机勃勃的驯鹿,也带到了死亡的边缘。
尼都萨满的脸庞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塌陷了。他黯然无神地穿上了神衣,戴上神帽,为挽救驯鹿,跳了整整一夜的神,他的双脚把地面踏出了一个大坑,最后,他栽倒在坑里,先是毫无声息,没多久后,便爆发出一阵嚎哭。大家明白,驯鹿们在劫难逃了。
那场瘟疫持续了两个多月,眼看着心爱的驯鹿们一头接一头死去,最后,父亲林克精心选出了三十多头状况还可以的驯鹿,把它们赶到一个环山临水的地方,和其他驯鹿隔绝,这些驯鹿得以奇迹般地幸存下来,而其他驯鹿则无一例外死去了。
当林克带着那三十多头驯鹿回到乌力楞时,大家都流下了泪水,这些幸存的驯鹿,就是乌力楞的火种。但是瘟疫让驯鹿们的体质普遍下降,无法生出健康的幼崽。于是,父亲林克决定,在庆祝丰收的传统节日斯特若衣查节到来时,带着猎品,去集市上交换几头健壮的公驯鹿,好壮大现在的鹿群。
父亲出发那天,是个阴沉沉的日子。临行前,母亲一再叮嘱跟着父亲一起前往的猎犬,一定要保护好父亲,让他带着驯鹿安全归来。忠实的猎犬把两只前爪搭在母亲腿上,点了点头。
父亲出门没多久,天空便浓云聚集,林鸟低飞,眼见暴雨欲来。母亲拿起晾晒的菜,正往希楞柱里走的时候,突然一个炸雷,轰隆一声点亮了森林,伴随着金蛇般的闪电,大雨如河流般奔腾而下。母亲脸色变得煞白,眼里满是惊恐。
雨停了,母亲再从希楞柱里走出来时,主人公看到她脸上满是泪水。到了傍晚,猎犬呜咽着回来了,它把前爪搭在母亲膝上,满眼是泪。
猎犬把大家带到出事现场时,已是深夜了。父亲是在经过一片茂密的松林时被雷电击中的,他弯着身子,趴在一根断裂的树桩上,好像走累了,睡着了。
尼都萨满连夜在那片松林中,为父亲搭了一张高高的床铺,还用桦树皮做了两个物件,一个是太阳图案,一个是月亮图案,放在父亲的头部,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里拥有光明。
清晨,大家把父亲用白布裹了,抬到那张离天空很近的床铺上,为他举行了风葬。
不被允许的感情
父亲没有带回他梦想的驯鹿,却把母亲的笑声带走了。
父亲离世后,母亲变得呆呆的,常常头发乱蓬蓬的,不自觉地掉下眼泪。一年年过去了,伴随着母亲的苍老,主人公和弟弟鲁尼都长大成人了。弟弟鲁尼背着父亲留下的枪,跟着伊万和哈谢去狩猎,他从不浪费子弹,打枪百发百中。
那几年,伯父尼都萨满似乎变了个人,他总爱跟在母亲身后,还托商人给母亲买银簪子。
起初两年,母亲对伯父的热情没有任何回应,直到父亲去世三年后,有一次,尼都萨满为母亲送来一条羽毛裙子,那是他收集了好多山鸡的羽毛,用藏蓝色粗布做衬里,精心制作的一条极其美丽的裙子。母亲捧着那条裙子,满脸都是惊异、欢喜和感激,说那是她见过的世上最漂亮的裙子。
作为回礼,母亲也为伯父精心做了两样东西,一副狍皮手套和一个烟口袋。
主人公去找姑姑依芙琳,说自己不想看到有一天母亲和伯父尼都萨满住在一座希楞柱里。姑姑说,那不可能,按照氏族传统,如果哥哥去世了,弟弟可以娶兄嫂为妻;但弟弟去世后,哥哥不能娶弟媳为妻。
渐渐地,母亲和尼都萨满都感到了大家对他们感情的敌意,他们开始不再坐在一起,彼此都非常哀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