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作品:说英雄谁是英雄之温柔一刀·三

丑丑说小说 2024-04-25 12:48:52
第八章:江上丽人   汉水漠漠,波平如镜,船影山影灯影树影,倒映江中。  却没有人影。  人大多已睡了。  只有两三盏挂在高楼、凄凉的灯影。  两岸灯火,寂寞凄寒,温柔却还是没有回来。  远处有人撒网,安宁如鼾息。  楼头有人吹笛,伴着江月,寂照江心。  ──温柔,温柔,你去了哪里?  王小石不禁有些担心。  “我们要不动声色。”在傍晚的时候,白愁飞跟他如是说,“我看这船的客人也有来头,非同泛泛,不出今晚,这假扮船夫的准下手,咱们看定点再动手,说不准这些贼人是醉翁之意,难保不把我们邻近几条船的人,也打上主意呢!”  白愁飞主张守候。  王小石翻来覆去,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心里在警惕着,始终不能入睡。  远处传来初更梆响。  忽然,船舷微微一沉。  王小石知道来了高手,翻身坐起。  一个人影,在窗上疾闪而过。  王小石双手已破穿窗帘,一手箍住来人的脖子,一手往来人后脑一扳,那人嘤了一声,正要挣扎,但王小石已扣住了她。  王小石触手之处,只觉温香软玉,且有一股处子的甜香,手臂碰到那人胸脯,心神一震,不觉手肘一松,那人嗔叱道:“放手,死东西,放手!”  王小石一听,大吃一惊,连忙松手,道:“怎么是你?”  那女子回过身来,本来紧绑着的黑发哗地散了开来,一张脸又喜又嗔,薄怒轻颦,好似一朵紫海棠一样,可不是温柔是谁?  王小石又惊又喜,温柔却快要哭了,跺脚又给他一巴掌。  王小石这次还是没有避得开去。  这是他挨温柔的第二记耳光。  温柔见他傻愣愣的模样,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如此江畔,夜色如醉,王小石看着她的笑意风情,竟似痴了。温柔也似有所觉察,脸也热烧烧的,幸好在月下,看不出她的脸红。从来一个美丽女子的娇羞,总是如此动人心弦。  两人一时愣在船舱旁,都望着自己的脚尖。远处有收网声,隐约可辨网离水时鱼在网上拍打的声音。  就在这时,波平浪静、安详如梦的江上,传来了第一声惨呼。  王小石第一件事就是找白愁飞。  白愁飞不在船上。  “糟了!”  温柔急问:“什么事?”  那条华丽的大船已传来格斗声。  王小石道:“来不及说了。我们先过去再说!”他和温柔都不谙水性,只好从舟上跃上岸,再自岸堤绕扑过去,自岸板蹿往大船。  王小石和温柔掠近大船,只见船上飞出一个人,“哎呀”一声落入江中,便没再冒上来了。  王小石与温柔正要掠入大船去,忽然又一个人被踢飞出来,扎手扎脚跌入江心,似乎也在水里挣扎了一下,便没了声音。  王小石跟温柔一上船舱,一人又飞了出来,王小石一手接着,只见那人船夫打扮,眉心一方紫黑,五官溢血,已然毙命。  温柔却拔步入舱。  一人迎面而出,几乎碰个满怀。  温柔立即拔刀。  那人却一手按住她的刀柄。  温柔的手正在刀柄上。  那人就抓着她的手。  温柔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男子气息,那是她并不陌生的。  只听那人沉声道:“你不要拔刀,我杀性已起,我怕我会忍不住。”那人说着这话的时候,另一只手仍制住一人,而今一甩手,把那被擒着的人摔出三丈,月下一映,只见又是一名船夫打扮的汉子,哗啦一声落入江流中!  王小石这时已蹿入舱来。  他发觉有一个人紧贴着温柔。  他立即便要出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认明了是敌是友,便想下杀手。这是他出道以来,几乎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他还没有出招,那人便道:“你也来了,很好。”  王小石及时认出那人的声音。  白愁飞。  王小石忽然觉得一阵伤心,一阵高兴。  舱里就在这时候亮起了灯火。  一人掌灯行了出来。  一盏琉璃色防风掩屏纱灯。  灯下的手。  灯下的柔荑,像兰花的瓣儿,她就这样一手掌着灯,一手掩着火,在柔黄的灯光吞吐映照中,竟是一个绝世的手势,深刻难忘。  王小石看去,只见一个云鬓散披,眼睛像秋水一般亮丽的女子,别具一番幽艳,别有一种销魂。  她颈肩的衣裳敞开,却披着白愁飞的锦袍,掩映着她水绿色的纱衣。她那一双眼眸,比灯还灿亮,仿佛像一个深湖,浮漾着千种流云的梦。王小石只看了那么一眼,觉得他自己在梦里,梦见了梦里的人,醒来发现不必再梦,原来梦的梦里不是梦,而是真有这样柔艳的女子,掌灯照梦醒。  温柔看见这个女子,被灯光一映,柔得像自己的名字。她自己在小的时候,曾梦想过自己长大后,是一个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云裳玉佩,惹人怜爱。但她越是长大,越是俊俏,却是越爱飞腾,越是走英侠放任的路子。这样一看,她觉得那是另一个自己,不过早已分道扬镳,她是她,自己是自己,只有在遗憾的梦里才相见。温柔初见这女子,便觉得自己是白天,这女子才是晚上。  由是,温柔、王小石、那女子都不禁问了一声:“你是……”  然后他们三人不约而同,都看向白愁飞。  白愁飞耸了耸肩道:“我也不知道。”他指了指倒在地上的一个被制住穴道、手里还执着刀的船夫,“或许,他会告诉咱们。”  局面已被白愁飞控制。  他原跟王小石同在船上,只待一有风吹草动,他就立即有所行动。  可是,那艘船一直都没有什么异动。  初更刚响,白愁飞突然想起一件事,全身一震:不好了!船上没有动静,不代表里面没有发生事情,那些有所图谋的人本身就潜伏在船上,而且又是老江湖,真要有歹意,绝对可以做到不惊动一草一木。  白愁飞当下也不唤王小石,已掠到岸上,再自岸上纵上大船。他一入船舱,鼻端冲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心中一沉,果然发现几名仆役,浑身浴血,竟是在睡梦中被人杀害的。  白愁飞暗恨自己迟来了一步,却听舱室内有一清脆如断冰切雪的女音道:“你们要害的不过是我,残害无辜算得上什么英雄好汉?”  只听一个声音邪浊地嬉笑道:“我们不算英雄,也不想充英雄,七圣下的命令是截杀你,不过如果你听大爷的话,却可以只叫你乐,不叫你死。”  只听那女子冷哼了一声,然后是几个人七嘴八舌夹着粗言秽语,以及一些惊叫慌惶的声音。  白愁飞俯近窗前一看,只见里面有六七名大汉,正把三四名女子围了起来,狎笑谑弄。只有一名女子,穿着水绿薄纱宽袍,露出裹身深黛滚幅花边的一角亵衣,酥胸半露,肤若凝脂,匀柔光致,活色生香,使大汉们全看直了眼。但她紧抿着唇,虽然睡梦中惊逢巨变,但见她寒着霜靥,凛然不惧。  只听一名大汉笑嘻嘻地道:“七圣早已暗捎着‘六分半堂’那姓赵的,姓赵的这几日老缠着你,不知要打什么鬼主意,却是鬼使神差,给鬼赶似地落荒而逃,不然的话,今晚这轮流穿靴儿的快活事儿,还真轮不到咱们呢!现在倒方便。你就别想人来救你啦!你带来的几个不中用的家伙,全吃了我们在晚饭上的加料,一个个睡得像猪,都给我不费吹灰之力送上了西天。”  那女子冷笑一声:“‘迷天七圣’名闻天下,他手下的弟兄却干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儿。”  一人怪叫道:“哎呀!你瞧,这女娃子牙尖嘴利,居然数落起咱们来了。”  另一人则怪声怪气地道:“大小姐,我们都知道你船上有几个角色很有两下子,在江湖上叫得响字号,可是咱们比脑袋,不比力气,你既上了贼船,就怨不得贼奸。”  一个心急的盗匪叫道:“者老大,这女子我愈看愈爱,真是心也痒,手也痒,全身都发痒,你让了给我先上,我记着你恩典。”  又有一人岔道:“你算老几?下辈子才轮到你,要么!者老大先上,咱们按照辈分,一个个候着。”  那心急的汉子吼道:“那怎得了?这水滴滴粉揉成的大姑娘,轮不到几口子就拉呼了,怎轮得到我?这样子摆明了让老子吃瘪,刚才见红的时候,老子一刀一个,不在人后,而今就没咱的事,这不是个钟无艳吗?”  众人都哄笑起来。一个说:“没法啦,谁教你是老幺!”一个道:“欺你又怎样,剩一口让你快活,你就当是在路上拾得个大元宝了。要是没气剩了,你也可以抱着干一把独自来劲!”  还有一人说:“这可不行。这娘儿越看越美,我金银珠宝都不要,我宁只要她。”  另一人建议道:“不如我们自己来个大抓阄,谁抽着,谁就独占,一块鸡腿,八个叫化,一人一口,什么都不剩啦!不如让各自碰碰运气,这样最公平。”  一人咕噜道:“也好,万一抽不着,也还有几个丫头,是雌儿总有个暖枕的。”  那老幺附和道:“好啊!好啊!”  那姓者的却道:“不行,要不按辈分,也得按排行,辈分排行都不按,咱们按年岁,谁年纪大,道行高,谁就拔头筹。”  另一人却振声道:“为啥要比大,不比年轻?”  原先倡议要抽签的那人又道:“不如让大小姐自己选,选她贴心的,这样谁都没话说。”  “好呀,好呀。”于是六七个丑哈哈的大汉一簇拥向那女子,七嘴八舌地说:“小姐,你看谁好?”“我呀,我最有本领,牡丹楼里的姑娘们都不舍得放我走开半步呢!”“别找小白脸哟,俺有良心的,俺最懂你的心。”  那女子水灵灵的眼珠往一群生得丑恶诡异的匪徒脸上一扫,那六七名恶匪灵魂都飘飞了半天,女子道:“我最仰慕英雄,你们谁的功夫好,才是英雄。”  白愁飞在外面听得心里一声喝彩,没想到这富贵人家的小姐,遇上绝境仍那么镇定应变。  那老幺叫道:“好哇!比武就比武,老子也不怕……”  那者老大却扬手就是一记耳刮子,骂道:“这女子居心忒毒!要咱们先来个窝里反,你还跟着起哄!”  女子怡然一笑道:“什么?窝里反?我一介弱女子,随行的人,不是死的便是不能动的,你们怕什么?我见你们英雄,敬你们胆色,只想看看你们的本事,又不是要你们自相残杀,要是你们害怕,当然也不必比了,谁是老大,谁就占便宜。”  那刚才一再提议的汉子道:“有便宜不怕占!去他娘的屎壳蛋,谁不敢比武,谁就站一边。咱们拳头上输得,女人眼里输不得!”  大伙儿都跟着起哄,眼看就要动手。白愁飞暗忖:也好,且看这弱不禁风的女子,如何打发这一干有勇无谋,但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忽听身旁有人低喝一声:“谁?!”  白愁飞心里叫了一声:惭愧!他太专神于舱内的人,以致忘了身边的事,叫人窥破,这对他而言,可以说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那人喝了一声,第二声还未发话,白愁飞一个箭步,一指已扣在他喉颈上,喀一声,那人喉骨立时碎了,舱内五人闯出来的时候,只见一个身影跌入江中。  这五人掠了出来,见同伴惨死,还未发声,白愁飞一指戳在另一人印堂上,那人惨呼一声,便是王小石和温柔所听到的呼叫,俟他俩掠上这艘大船时,那七人里,已有五人死在白愁飞指下,尸身被踢落江中,一人被白愁飞所制。  剩下的一人,本来在船舱里监守那女子,外面战斗一起,这老幺伸脖子往船窗外张望,女子忽“哎”一声,老幺想过去挟持,头还未缩回窗里,女子把竹帘子一扯,罩落在老幺头上,在老幺手忙脚乱的当儿,女子拔出袖里的利刃,往老幺心口就是一扎。  女子一刀得手,脸色发白,抚着心口,退了几步。  老幺“哎哟”一声,竟丧生在一个不谙武功的女子刀下。  这时,白愁飞已抓住者老大,走进舱来。王小石和温柔也掠了进来。 第九章:风色·月色·人影·舞影   船上的场面重新收拾。五个婢女老妪,死了一个,活着四个,全被吓得六神无主。八名仆役护院,被下了迷药,死了六人,只剩两名,用水泼脸,姜皮擦鼻,才徐徐苏醒过来。  倒是那位丽人,镇定如恒,叫几名婢女分别救人的救人,点灯的点灯,她先向白愁飞揖谢,再盈盈走入内房,换了一件橘黄色衫裙出来,请三人上座后,她坐在末首,要老妈子备宴酬谢白愁飞、王小石、温柔三人。  白愁飞见她吩嘱仆人收拾局面、处理死尸、备宴斟酒、打点一切、镇静从容,刚才凶险恶绝的事,似乎未发生过一般,知道她胆识手段过人,然而她又确不会武功。看她盈盈娇态,弱不禁风,眼眸乌灵如梦,眉宇间又有一股掩映的悒色,谈吐得体,自蕴风情,而且还在笑盼间流露一抹稚气,白愁飞和王小石越发认定她并非平常人家的女子。  那女子请教了姓名,便向三人谢道:“今晚要不是你们三位,小女子可不堪设想,唯求速死,这大恩大德,活命之情,小女子永志不忘。”她话是向三人说,但在说话时盈盈地凝了白愁飞一眼。白愁飞觉得她眼里氤氲着梦,深深的、黑黑的、柔柔的。  王小石笑道:“这可不是我们救的,我跟温女侠误打了一场,要不是白兄见机得早,恐怕……”他不像白愁飞曾在船舱外面看清楚里面发生的事,所以到底情况如何,他也不甚明白,只知道一个女孩子,面对七名凶淫狠毒的强盗,情形当然是非常凶险。  白愁飞忽道:“这七人都是凶残之徒,在各处奸淫烧杀,后聚啸一起,投入‘迷天七圣’的旗下,合称为‘七煞’,这七人一起向你这条船下手,显然早有预谋,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  那女子嫣然一笑,道:“这什么‘七煞’的,在恩公手下,都像不堪一击的鼠辈。”  白愁飞自恃地一笑,道:“刚才我在窗外,听他们说起,似乎跟‘迷天七圣’和‘六分半堂’都有关系。‘迷天七圣’是一个神秘的帮派,自京城起家,爪牙伸布各省,拥有相当不可忽视的势力,‘六分半堂’更是天下第一堂,连天子也得容让他几分,却不知怎么会跟这‘七煞’扯上关系?”  女子柔笑道:“我对江湖上的事,懂得不算多。”她接下去却语出惊人:“你何不找者天仇问问。”  王小石道:“谁是者天仇?”  白愁飞道:“者天仇便是这被擒的匪首。”他补充一句:“我虽然知道他们叫‘七煞’,但他们的名字,我一个都不晓得。”  王小石眼睛亮了,“我也不晓得。”  温柔不明白这两个男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明白多知道一些事会受人尊敬,她说:“我倒是听说过。”  白愁飞道:“哦?”  温柔噘着红唇,道:“者天仇是‘七煞’之一。”  白愁飞问下去:“还有呢?”  温柔心头有点着慌,“他是个男人。”  白愁飞继续问下去:“是吗?”  温柔气了,耍赖着说:“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混蛋!”  白愁飞仍然问道:“他犯过什么事情啊?”  女子微眄着白愁飞,又笑看温柔,忽然把话题接了过去:“像者天仇这种人,一般名门正派的女子,怎会把他干过的无行恶事尽记在心?市井草莽,才会打听这些残怖劣行。温女侠不记详细,反而显出兰心慧质。”  温柔不假思索便道:“就是嘛!”对那女子嫣然一笑道:“妹妹你也算有点见识,叫什么名字啊?”  女子敛衽道:“我姓田,叫田纯。”  温柔道:“哦,叫田田纯,好好玩。”  女子摇手柔笑道:“不是,叫田纯,姓田,名纯。”  温柔看到她灯影下那柔顺而软服的乌发,像黑瀑似的,跟黛眉和眸中的两点漆黑,全乌黑得可以映照出灯火的容颜来,艳羡地说:“你的头发好黑喔!”她却没有去说她像星子的眼睛。  田纯笑了,她用像水葱般的手指,抹了抹侧发,那姿态像一次美丽的坠瀑。“妹妹的笑靥像朵花。”  温柔笑了笑,笑得直比衷心还要衷心。“你说我像朵什么花?”  田纯的眼睛蕴着笑意去睐喜滋滋的温柔,说:“像朵牵牛花。”  温柔这次笑得吱吱咯咯的,一面道:“你笑我嘴巴大。”  “才不是呢!”田纯道,“其实,所有好看的花,盛开的时候,跟你都像。”  温柔的话兴子可全引开来了:“对啦!以前我家院子,种了很多很多的花,有……”忽听白愁飞截断道:“牵牛花,你天花乱坠地说完了没有?”  温柔乍听有人叫她做“牵牛花”,兴奋多于一切,也忘了生气,不过觉得白愁飞打断了她的话兴,禁不住要白他一眼。  白愁飞不理她,只向田纯问道:“田姑娘,我想借你这儿,审问一个人,如果你看看不忍,我带回我船上去审,也一样方便。”  田纯回过眸来,左颊染着灯色,幽艳两个字迅即在白愁飞心坎里撞击了一下。  田纯道:“方便的。”  白愁飞把者天仇揪了过来,手一放,者天仇便软趴在地,温柔瞪着眼道:“这就是穷凶极恶的‘七煞’老大者天仇?”  白愁飞铁青着脸色,冷冷沉沉地道:“他仍是无恶不作的者天仇,只不过是死了的者天仇。”他若有所思地道:“再凶恶的人,死了之后还是一个对任何人都伤害不了的人。”  王小石看了地上的死人一眼,便道:“你没有杀他?”  白愁飞道:“没有。”  王小石道:“你封了他的穴道?”  白愁飞道:“所以他也杀不了自己。”  王小石一掀地上死者的眼皮,再撑开他的嘴,仔细瞧了瞧,说道:“他是中毒死的。”  白愁飞道:“或许他牙缝里早就塞了毒药。”  温柔显然不喜欢看到这个死人,“难看死了。”  田纯道:“或许者天仇不想被逼透露些什么,见被白大侠擒住,便只好服毒自杀。”  白愁飞看了看地上的死人,双眉一合又挑扬了开来,耸了耸肩道:“也只好作这样的解释了。”  者天仇一死,线索便告中断,白愁飞听赵铁冷说过,本来还有一件大事要办,却不知是不是此事?这跟田纯又有什么关系?赵铁冷既负伤而去,“迷天七圣”因何又派手下来劫田纯?这都是为了什么?  于是四人交谈了起来,这才知道田纯是京里一个官宦的千金,这次探亲归返,便遇上这样的事情。王小石和温柔知道“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为了巩固势力,不惜与朝臣命官朋党勾结,看来田纯可能也是被意外卷入,而且连京城里的“第三势力”——“迷天七圣”也似有意插手此事。  京城里可热闹了!  四人谈了两个更次,可是相见恨晚,十分投契,田纯正好也要返京,她身边连折损了数人,为免麻烦,大家都反对报官,温柔建议不如结伴同行,一路上她可以保护田纯。  田纯很爱惜地看着兴高采烈的温柔,笑着说:“好啊,一路上有妹妹的保护,做姊姊的倒可横行无忌了。”  温柔站过去,让田纯的乌发挨着自己的身子,她掬起一把柔发,傲气地道:“这一路你有我,啥都不用怕!”  王小石看见田纯柔艳的笑意,巧巧的秀颔笑的时候,带着一抹稚气,跟温柔娇丽中带出英气,恰好成了花好月圆、高山流水似的一对儿,相映自得意趣。他这样看着,心意也温柔了起来。  田纯用眼梢瞥了白愁飞一下,向王小石笑道:“不知道一路上会不会烦扰了两位。”  王小石微微笑着道:“结伴而行,求之不得。”转首去看白愁飞。  白愁飞却踱到船头去看月亮。  江心月明。  江水滔滔。  快天亮的时候,王小石和白愁飞都过对船去歇息。温柔则留在大船上甜甜地睡着了。田纯却不带一点声息地站了起来,在梳妆台前,抚着铜镜,照出一张像幽魂狐仙的脸蛋儿。  这幽艳的脸靥却没有笑容。她端正、严肃地,甚至略为带一些紧张地,把发上一支跟头发完全同色的黑夹子卸了下来。  她用纤秀的手指上细长的指甲,轻轻地剔着那一支“发夹”。  “发夹”一边是钝的,一边却是尖的。  针尖在灯下闪着淡蓝,偶尔在灯光反射下,闪出一片疑真似幻七色的异彩。  她又撷下云髻上的一支金钗,旋开钗头,把这支曾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往者天仇脑后戳了一下的蓝彩夹针,小心翼翼地塞入钗心里。然后才又照了照镜子,浮现了一个谜样的笑容。  她肯定一件事:除非是把者天仇的头发全部剃光,详加检查,否则,谁也不可能找到那一个细小的针孔。她可以放心了。  然后她踱出舱外。  芦苇尚未全白,野鸭栖宿之处有静静的拍水声。  月亮清明得像照明世间所有的事。  所有的事:  包括她的衣服、她的脸、她的心。  他们在同一条船上,结伴而行,在一起吃,在一起喝,在一起笑,在一起闹,在一起谈江湖上快意长弓的传说,在一起谈武林中莫可奈何的故事。  白愁飞似乎没有先前那么傲慢,一如他自己说的,一个人多笑笑,就傲慢不起来了。可能是因为这几日来他笑多了一些。  田纯却更柔艳了。有时候她跟这些新相知闹得就像个小女侠,她能喝,白愁飞和王小石都喝不过她,她也可以掷骰子,豪气得像个赌坊的小老板娘。  不过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在一旁,亮着水灵水灵的眼,在巧巧倩倩地笑着。  有时候在笑看温柔。温柔常带着少女的娇憨,闹得像一尾爱笑而易受伤的鱼。  王小石呢?  王小石在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真诚地投入,真挚地交往,但也忽然觉得:这一趟江湖行,他仿佛已捉到了真谛,几个宗师在年少时,在明月清风、江上舟中会过聚过,不管他年是不是相濡以沫、相依为命,还是相忘于江湖、不见于天地之悠悠,但总是在一起过、开心过、热闹过、没有隔阂地度过了一段时日。  有一天晚上,江月依旧照在江心,照在人脸。温柔笑道:“到了京城,你们要干什么?”  大家都没有说话。  温柔又来指定对象。  “你先说。”她指着王小石。  王小石微含笑意,“去碰碰运气。”  白愁飞仰首望月,“去闯一番志业。”  田纯忽然幽幽地道:“是非要有一番功名事业不可吗?”  白愁飞断然道:“男儿不能开万世功业、名扬天下,活来有什么意思?”  田纯有些惶措地抬头,有些纤痛地问:“活得快乐、平安,那不是很好吗?”  “那是没志气的想法。”白愁飞负手昂然道,“我不是。在我而言,平静是痛苦的,渔樵耕读,不如一瞑不视,何必浑浑噩噩度日子!”  王小石却说:“我只要试一试,是不是一定有千秋名、万世功,我不在乎,不过,不试一试就放弃,总有些憾恨。你呢?你去京城干什么?”  “我?”田纯纯纯地一笑,“我不是赴京,我只是回家。”她闪着眼睛,像星星从漆黑的苍穹掉落在她眼里,“回家就是我的心愿。妹妹你呢?”  温柔想了想,忽然有点扭捏起来,竟脸红了。  “嫁人?”田纯调笑道。  温柔嗔道:“你呀,你才是想疯了。”  田纯又道:“哦,你这辈子不嫁人?”  温柔赧赧地道:“我先找到师兄再说。”  想起温柔有个名满天下的师哥苏梦枕,王小石觉得后颈有点痒,白愁飞也觉得有些讪然,于是他道:“田姑娘,面对如此美景良辰,弹首曲子好不好?”  田纯侧了侧头,笑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弹琴?”  白愁飞道:“这样美极丽极的手指,不会弹琴才怪!”  田纯道:“谁说的,我这十指还会杀人呢!”说罢盈盈地起身,白愁飞仍笑着调侃说:“我信,我信!”  田纯取了一架烧焦了一般的古琴,铮铮地抚了几下琴韵,王小石脱口道:“好琴!”  田纯巧巧一笑,流水似的琴音,自十指挥捺下袅袅而出,像江山岁月、漫漫人生、悠悠长路、荡荡版图。  白愁飞忍不住低唤了一声:“好指法!”  王小石一时兴起,自腰间掏出一管潇湘竹箫,幽幽地吹奏了起来,和着琴韵,伴奏了起来。  白愁飞忍不住舞了起来。  在月光下,他衣袂飘飞,直欲乘风归去,唱着一首乍听琴韵箫声便谙的曲子,随谱的词随风而逝。  就在这样的江上、月下、风中、船里,一箫一琴酣歌舞,兴尽意犹,一曲既罢,三人相视一笑,温柔饮恨似地说:“可惜我不会跳舞奏乐,什么都不会,姊姊你真行。”  田纯安慰她:“你可以唱歌啊!”  温柔嘟着红唇道:“不行,少时在家里,我张喉咙才唱了两句,笼里的百灵鸟都病了两天,我要一开金口这么一唱,你们不只琴弹不下去,箫也吹不下去了,连跳舞的一定也都跳到河里去了。  她这样一说,把大家都逗得笑了起来。  这一晚的风色、月色、歌声和舞影,开心与欢颜,都留下不尽的风情。  第二天,白愁飞和王小石从他们的船里走上这停泊在岸边的大船时,发现船上的婢仆箱子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仍在罗帐里恬睡的温柔。  田纯也不见了。  只留一张恰似有泪痕的素笺。  笺上不留片言只字。 第十章:人·鱼   如果习惯四个人在一起了,有一天,忽然少掉了一个人,会有什么感觉?  别说是一个人,就算是一只戒指,初初戴上去的时候,总会有些不习惯,可是一旦成为习惯了的时候,再把它除下来,就会觉得像失去了什么似的。  更何况那不是戒指。  那是一个女子。  一个天真稚气、温柔多才,而且还会脸红、有点焦躁的女孩子。  有一天她走了,连半句话儿也不留。  剩下的三个人,有什么感受?  温柔气得不住咕哝骂着:“田纯这算什么了?招呼也不打,就影儿都没了?她怎么能这样子!她怎么能这样子!”  王小石心里也难受,只道:“也许她有事吧!也许她是有苦衷吧!其实,咱们也不赶路,有事可以大家一起办,有苦衷也可以言明。”王小石一面替她解释,一面又驳斥了可以原谅她的理由,但还是忍不住替她找借口,“不过,有些事,恐怕人多反而不便,既然有苦衷,又怎能告予人知呢!”  他很快地发现白愁飞并没有搭腔,而且是阴沉着脸,在静泊的江边垂钓。  王小石也向船夫借了鱼竿、鱼丝、鱼钩、鱼篓,坐在白愁飞身旁钓鱼。  温柔才没有那么好心思。  她到岸上逛市集看热闹去了。  良久,白愁飞没有钓着鱼,王小石的鱼竿也未曾动过。  白愁飞没有说话。  王小石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陪他钓鱼。  岸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两人却只静静坐在堤边,垂着长丝。  岸上绿柳,随风摇曳,垂拂波面,远处翠峰峦叠,白塔映江,皑云蓝天,晨光如画。  两人始终都没有说话。  到了晌午,温柔手拎了东一包、西一堆的好玩事物,兴高采烈地回来,便要催船开航了。  王小石说:“不再等一会吗?”  白愁飞头也不回,只说:“不等。”日头照在他的华衣上,却有一种寂静的感觉。  三人在船舱里用膳,有一碟是糖醋鲤鱼,温柔笑问:“我猜是哪一个钓的。”她用筷子指着王小石:“你!”王小石摇头。她垂眸侧顾,眼珠儿一转,又指着白愁飞:“一定是你!”白愁飞自是不答理。  温柔气得啪地放下筷子,努着嘴懊恼道:“两个都不是,难道是鱼儿自己跳上岸来,自行炒成一碟不成!”  王小石迅目瞥了白愁飞一眼,向温柔道:“不是我,不是他,是向船家买的。”  温柔这才想通了,不解地道:“咦?怎么你们钓了半天,什么都没钓着?”说罢就径自吃得津津有味。  白愁飞呷了一小口酒,回目问王小石:“怎么你也没钓着?”  王小石反问:“你呢?”  白愁飞道:“我的鱼钩没下饵,饵不足取,鱼是不会上钩的。”  王小石道:“我不是去钓鱼的。”  白愁飞道:“不去钓鱼,难道去被鱼钓?”  王小石笑了。“我只是去看鱼的。”他说,“鱼在水里,悠游自在,何苦要钓它上来?我们又不是非吃它不可,如果水里游的是人,下钓的是鱼,那又如何?”  白愁飞道:“但现在明明我们是人,它们是鱼。这世上的人一生下来就分有贫贱、富贵,也分聪明、愚笨,有幸与不幸,到日后弱为强欺,理所必然,如果鱼是人,人是鱼,鱼也一样把人钓上来。既然你我不是鱼,鱼就该当遭殃,世事大都如是。”  王小石望着岸上绿女红男穿梭纷忙,摇首道:“我们不是鱼?天公不正养了一大缸鱼,只看几时要抓一尾上来蒸的烹的煮的罢了!”  白愁飞冷哼一声,道:“可是我既下了饵,就要钓到鱼儿;如果被鱼拖下了水,或反被鱼钓了,那不是因为我的手不够稳,我的饵不够瞧,而是因为我本来诚意,不想钓它,反给它溜了。”  话未说完,温柔已夹了一个大鱼头在他碗里。  温柔笑道:“你们人啊鱼的,不知是不是在堤上钓鱼闪了鱼仙,迷了鱼美人!来啊,先把鱼头吃了再说吧!”  白愁飞望向碗里,只见碗沿搁着的鱼头,正以死灰色眼珠瞪着他。  离京城较近,众人上了岸,打算由陆路走,三人以两百七十两银子,买下了三匹脚程有力的良骏,都是白愁飞付的银子。王小石过去牵马,温柔向白愁飞道:“不如雇轿子吧,大热的天,这样赶路,敢情把人晒得皮焦唇裂。”  白愁飞没有好气地道:“你肉嫩,自己去雇吧!江湖风霜可不是让你这种大小姐寻乐子的!”  温柔睁着一双美目,嗔道:“你们两个大男人,难道就这样狠心地让一个女孩子被风吹、日晒、雨淋、尘染吗?”  白愁飞爱理不理地说:“像你打扮成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只在有便宜时就当女的,有快活时便充男的,还要我把你看做身娇体贵的大姑娘不成!”  温柔连吃了两次钉子,不由得她不恼,“你这算怎么回事?几天来,黑脸玄檀似的,谁得罪你了?告诉你,本姑娘可不是惯受气的,也不惯让人出气的!”  白愁飞冷笑道:“我也不惯服侍大小姐的。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可要在马上赶程。”  温柔一听更气,心头就越发觉得委屈,“你不服侍大小姐,就光服侍田小姑娘?人家只字不留就走,难为你还又歌又舞的,姑娘可不领情,你就黑了几天嘴脸,要真的有种,跳下河去寻个痛快不好,何必在我面前充字号,称男儿本色!”  她这一番话,说得白愁飞按捺不住,正刺中他的伤口,于是他大声道:“我服侍谁,我高兴,你管不着!王小石留你,我可没留你,你大可以痴缠着他,天涯海角跟去,跟我可毫不相干!”  温柔也被刺得好伤,简直是被刺着了骨髓,气得一张脸都红了,狠狠地道:“你好,姓白的,你得意!我就一个人走,咱们京城里见!”  白愁飞袖手哑然道:“好啊,请便,我就不送了,小石头正好回来,要不要扯他一道?”  温柔气得噙着眼泪,一蹿身,就上了马,把缰绳抢在手里,打马而去。王小石不明就里,怔立当场,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出神。  隔了好半晌,白愁飞才向王小石歉然道:“小石头,这事都是我不好,把她给气走了。”  王小石有点失魂落魄地道:“她──她还会回来吗?她独自去京城吗?”  白愁飞喃喃地道:“我不知道。”  王小石以为温柔也会像上次在汉水旁一般,终会悄悄地回来。  可是没有。  温柔再也没有回转。  他们没有马上出发,多等了两天,结果还是一样。  白愁飞只好和王小石并骑赴京。  在京城,有一切好玩的事物,有任何可能的机会,有千金一掷的豪赌,有一笑倾城的美人,有仅在幻想中出现的一面,也有令人完全想像不到的一面。  在这大城市里,也有活力的源泉,暮气的蒸笼,既是功名的温床,也是罪恶的深渊;是英雄得志之地,名士得意之所,亦是志士颓靡之处,好汉落魄的地方。  自古以来,多少英雄好汉,文人异士,来到此地,想一朝成名,一展身手,以图平步青云,衣锦荣归,但总是成功者少,失败者多。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成功才显得特别可贵。  也就是因为这样,各地精英云集在京城里,要崭露头脚,除了过人之能,还要看时势,要靠运气。  所有的英雄,都因时势而成的。天下最不可为者,莫过于逆势而行。逆势逆时,往往不只是事倍功半,而是徒劳无功。逆势寸步难行,但天下最微妙者,也莫过于势。一般人以为是逆者,你只要先行一步,待大势突变,你就变成先知先觉,独占鳌头了;许多人往顺势处一窝蜂地钻营,到头来时势忽易,反落得一场空。  谁知道时势今天趋向哪一边?明日又站在哪一面?  谁知道今天走的一步,看来是绝路,但在十七八步后,忽然成了一条活路?  谁知道自己今天走的是死路还是活路?  谁能确知明天的成败?  白愁飞不知道。  王小石也不知道。  所以,他们到了城里半年,仍然不得志。  世间有许多事情,纵使再聪明绝顶的人,也得要时间的摸索,经验的积累,成败的教训,才会有柳暗花明、游刃有余的一天。  白愁飞和王小石是能人。  一个能人总有出头的一日。能人本身就包括了在不可能的情形下有能为,可是,能人也一样可能被忽略、被蒙尘、不被重视,也一样要度过历劫受艰、怀才不遇的过程。  他们是有一身本领,但来到这个陌生的大地方,总不能靠杀人而扬名。如果他们这样做,除了被衙差追捕,甚至引致宫廷内的高手追缉之外,一无好处。他们知道城里的“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无时无刻不在明争暗斗,但那是另一个世界,和他们两人无关。  他们虽然并不得志,但两人在一起,一起度过许多风和雨,成了知交。  知交是什么?知交是在忧患时让你快乐起来,而在你冷时送炭,天热时送雪,有时也会在锦绣里添几朵花的人,但绝不会送错。雪中送炭固然重要,但锦上添花也十分必要。  知交也从不会要求对方付出什么。  因为只要对方是知交,便根本不会作出要求,不必作出要求。  王小石和白愁飞一起来到了京城,一齐被这地方的人排斥,一齐逐渐熟悉了这个地方,一起潦倒失意,一起醉倒街头……  他们也一起获取了不少经验,认识了不少人。  直至白愁飞手上的银子,快要用完……  直至一个雨天──  这样的一个雨天。  白愁飞刚在市集摊子上卖了几幅字画。他写得一手好字,也画得极具气派,但他就是没有名气。  没有名气,字画就得贱价出售。  要活下去,就得要钱,白愁飞宁可卖画,也不屑再去做那些不必本钱的买卖。  他在返回大光明栈之前,先兜去回春堂里看看王小石。  王小石在回春堂里当药师,回春堂是老字号的药局,他偶尔也替人接骨疗伤,甚有神效,在这方面,倒颇受药局东主的赏识。对王小石而言,这也是一种“卖艺”,但总比“卖剑”的好。  白愁飞挟着几卷字画,折到回春堂时,王小石也正好要休歇了,两人如常一般,要走到一得居去叫几碟小菜,加上一壶酒,谈文论武说天下,这是他们来到京城之后,最快活自在的时候。  可是,在他们两人会合了之后,雨就开始下了起来。  开始只是一滴、两滴、三滴,后来密集了起来,天灰暗得像罩下了罗网,连飞鸟也恓惶莫已,路上行人纷纷抱头鼠窜,王小石和白愁飞知道雨要下大了,一得居又在长同子集那儿,这地头只是苦水铺,全是贫民寒窟,没处躲雨。  两人用袖遮着,窜入一处似被火烧过的残垣里,那地方虽布满残砖朽木,杂草丛生,但还有几片罩顶瓦盖,未曾塌落,还可以做暂时避雨之地。  两人狼狈地掠入这片废墟子里,匆忙地抹去襟发上的水渍,更怕沾浸了字画,白愁飞解下巾帕,抹干水迹,王小石也过来帮忙,墟外的雨下得越发滂沱,墟内越发灰暗,两人心里都掠过一种惨淡、失落的感觉。  ──大概这就是失意的心情吧!  ──两人竟为了几幅可换取蝇头小利的字画,如此紧张!  两人都同时感觉到对方所思,苦笑了起来。  这笑意其实并不十分苦涩,只是十分无奈。  英雄落难时,最不喜欢谈落难,这跟凡人稍遇挫折,就埋怨个没完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们只好找话说。  王小石抹去发上的水珠,笑道:“这雨,下得真大啊!”  白愁飞伸长脖子张望天色,“这雨可得要下一阵子──”忽然看见四个人,冒雨跑了进来。  经过这废墟前的一条小路,一旁尽是枯竹苇塘,另一旁则是民宅破居,这小路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将军胡同”,这四人便是从墙角旁闪窜出来的。  由于躲雨之故,行色匆匆,白愁飞也不觉诧异。  四人进入废墟里,两人留在入口处探看,两人走了进来。  进来的两人中,有一个甚是高大、威猛、相貌堂堂,精光矍矍的眸子往王小石和白愁飞横扫了一眼。  另一人忽然咳嗽了起来。  咳得很剧烈。  他用手帕捂住嘴唇,呛咳得腰也弯了,整个人都像龟一般缩了起来,连听到他咳声的人都为他感到断肠裂肺的艰苦。  那高大威猛的人想过去替他揩抹淋湿了的衣发。  咳嗽的青年摇首。  他手上的白巾已沾上触目的一染红,而他双眸像余烬里的两朵寒焰。  王小石向白愁飞低声道:“他的病害得可不轻。”  白愁飞道:“我们也快害病了。”  王小石问:“什么病?”  白愁飞道:“穷病。”  两人都笑了起来。  白愁飞道:“难怪有人说穷会穷死人,再这样穷下去,别的不说,志气便先被消磨掉了。”  王小石道:“人说京城里卧虎藏龙,看来,很多虎都只能卧,许多龙仍在藏……”  这时候,那青年咳嗽声已经停了,只是胸膛仍起伏不已,一步挨一步地走到王小石和白愁飞身边,三人横一字平排似的,都在茫然地看着外面交织成一片灰蒙蒙的雨网。  雨仍下着。  下得好大。  好大。 第十一章:雨中废墟里的人   白愁飞望着雨丝,牵动了愁怀,喃喃自语地道:“好大的雨。”  王小石在旁不经意地搭腔道:“雨下得好大。”  那病恹恹的公子居然也凑上了一脚,凝望着在檐前挂落眼前的雨线,道:“真是场大雨。”三人都同是在说雨,不禁相视莞尔。外面尽是雨声。一位老婆婆,衣衫褴褛,白发满头,蹲在墙角,瑟瑟缩缩地大概在拾掇些别人废弃的破罐烂坛。  一面崩败塌落的墙垣上,经过一只蚂蚁,那高大堂皇的汉子看它足足爬了半天,被外面刮进来的风吹着了也停,被外头卷进来的雨溅到也停,忍不住伸出食指,想把它一指捺死。  那病容满脸的公子忽道:“茶花,你等不耐烦,也不必杀死它。它既没犯着你,又没挡着你,它也不过同在世间求生求活,何苦要杀它?”  那高大威猛的人立即垂下了手,道:“是,公子。”  那公子其实年纪不大,脸上却出现一种似大人观察小孩子时候的有趣表情,问:“你怕花无错找不到‘古董’?”  那高大威猛的人不安地道:“我怕他会出事。”  脸有病容的公子望向被雨丝涂得一片黯灰的景物,双目又沁出了寒火,“花无错一向都很能干,他不会让我失望的。”  那瘦骨伶仃的老婆婆,可能是因为天转寒更逢秋雨之故吧!全身咯咯地打着颤,披在身上的破毯也不住簸抖着。那公子道:“沃夫子。”  那两名在近阶前看雨的汉子中,其中一名账房先生模样的人即应道:“是。”  病公子道:“那婆婆也忒可怜。”  沃夫子即行过去,掏出两锭银子,要交给那凄惨的婆婆。老婆婆大概毕生也不曾梦想过有这样的施舍,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时候,忽听剩下的一名在檐前看雨的汉子低低唤了一声:“公子。”  喜色在病公子脸上一闪而没,“来了?”  这汉子转过脸来,只见他半边脸黝黑,半边脸白嫩,向病公子身后的残垣一指,“花无错来了,他背上还背了一个人。”  王小石和白愁飞都微微吃了一惊。  原来这汉子不是“看见”有人来了,而是听出背后有人走近。在这滂沱大雨里,来者又步伐奇轻,连白愁飞和王小石都不曾听出有人逼近。  茶花也循这汉子指处望去,也高兴地道:“花无错背的是‘古董’,‘古董’给他擒住了。”  病公子微微地笑着。  王小石和白愁飞相觑一眼:原来“古董”不是古董,而是人。  花无错背着一个人,在雨里像一支破雨裂网的箭,俯首就冲进废墟来。  他一来就向病公子跪禀:“属下花无错,向楼主叩安。”  病公子淡淡地道:“我已经一再吩咐过,这种虚礼,谁也不要再行,你要是心里尊重,便不必在口头上奉承,楼子里全以平辈相称,更何况还在敌人重地!你难道忘了吗?”  花无错道:“是!公子。”  白愁飞和王小石惨骇更甚。  原来眼前这个满脸病容、呛咳不已、瘦骨嶙峋、神色却森寒冷傲的人,竟然就是名动天下的“金风细雨楼”楼主:  苏梦枕!  ──没想到却在一个雨中废墟里,遇上了这武林中的传奇到了神奇的人物。  只听苏梦枕又问:“事情办得怎样了?”  花无错道:“‘古董’已经押来了。”  “很好,”苏梦枕道,“弄醒他。”  花无错双手疾戳,在那被擒者的背上点了几下,又迎脸掴他四五记耳光,茶花在檐下水洼舀一把水,霍地泼在他的脸上。  那人悠悠转醒。  苏梦枕冷冷地瞧着他醒转。  那人一睁眼,看见面前站的是苏梦枕,震了一震,失声道:“苏……公子!”  苏梦枕侧首看进了他的眸子里,“‘古董’,你果然有胆色,可惜没有义气。”  “古董”猛地摇头,苦笑着说:“公子明鉴,公子一向对下属行止了如指掌,公子身边的六大亲信里,要算我的胆量最不行!”  “你不行吗?”苏梦枕神色里隐带一种郁躁的寒傲,就像冰里的寒火一样,“你行的。就算是现在,你眼色里也没有真正的惧意。我倒一向看走了眼。”  “古董”只一味地道:“公子明鉴,公子明鉴。”  王小石向白愁飞低声道:“那是他们‘金风细雨楼’内的纠葛,我们还是避一避的好。”  白愁飞冷然道:“外面正在下雨。”  王小石踌躇了一下,白愁飞道:“京城里也不尽是他们的天下。”他停了一停又道:“我们脚下占的位子也决不算多。”  这一句话倒提醒了王小石。王小石压低声音道:“这苦水铺倒一向是‘六分半堂’的重地,苏公子在此处拿人,可以算是身入虎穴。”  白愁飞点头道:“连‘金风细雨楼’的楼主都亲自出动,决不会是小事。”  只听苏梦枕沉声道:“现在,沃夫子、师无愧、茶花、花无错和你,只差了一个杨无邪,五个人会齐来了,你来告诉我,我一向待你不薄,因何你脸也不翻就将六个分舵四百多人,全骨头不剩地卖给了‘六分半堂’?”  “古董”垂下了头,说不出话来。  苏梦枕道:“你说呀!”  茶花在一旁冷笑道:“你没想到会给我们逮着吧!你以为躲在苦水铺里,就可以缩着头享尽富贵荣华?你既能把楼里千多人变成孤儿寡妇,你就算躲到天涯海角,我们也会把你揪出来!”  苏梦枕道:“要不是花无错,我们也不知道‘六分半堂’在苦水铺的实力,近半月来已转移阵地,驻在破板门那地带。这次我们几个一起共过患难、创帮立道的人,一同出来,为的只是问你一句:你为何要这样做?!”末一句如同霹雳雷霆。  “古董”的身子震了一震,嘴里嗡了一嗡。那阴阳脸的汉子仍守着阶前,沃夫子则在老太婆身前,等于盯在王小石和白愁飞的背后,以防这两个不知来路的人猝起发难。  茶花叱道:“说!”  他气呼呼地又道:“你说!你怎么对得起公子,对得起咱们!”  “古董”蓦地抬起头来,反问:“你真的要我说?”  茶花怒笑道:“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古董”毅然道:“好,我说。”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你们就坏在要我说这一节上。”  他这句话一说完,场中便起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这变化之巨,连白愁飞和王小石在旁,也完全被震住。  “古董”倏地弹了起来。  看他本来的样子,身上至少还有四五处穴道被封闭,但他这一弹而起,却是蓄势已久。  他手中亮出一柄青刃。  青刃闪电般没入茶花腹中。  这青刃是由下搠上的。  茶花脸上的表情,正是心肺被割裂的痛楚。  同一瞬间,苏梦枕正想动手,花无错已经动手。  他又一低首。  他背上至少有二十五个暗器,同时射向苏梦枕,每一暗器的尖端,都闪着汪蓝,显然是涂上奇毒的,而且全是劲弩机关所发射的,快、准、毒,正是避无可避、闪无可闪!  苏梦枕的心神,被“古董”的倏然出手,分了一分。而他的意志,正集中在救援茶花上──他的亲信花无错就在这一霎向他下了毒手。  苏梦枕大叫一声,他身上淡杏色的长袍,已在这电光石火间卸了下来,一卷一回一兜一包,卷回兜包四个动作同一瞬间完成,漫天暗器全都隐没不见。  只有一枚,像一粒绿豆般大小,钉在苏梦枕的腿上。  沃夫子乍见情势不妙,身形一动,正待往苏梦枕那儿掠去!  那老婆婆却陡然把身上的破毯一扬,向沃夫子迎脸扫来!  ──腥风扑脸!  沃夫子马上警觉:这是祁连山“豆子婆婆”的“无命天衣”,沾上都难免全身溃烂而死,更何况是被当头罩着?  “无命天衣”带着劲风。  沃夫子就随着急风飘起。  一飘,飘到梁上,再飘,飘向废墟之上,再一掠疾下:他的目标仍然是先救援苏公子,自身安危还在其次!  他的身形轻而快。  但有三枚暗器比他更轻而快!  沃夫子警觉得也快!  只不过他想要躲闪时,三枚无声无息至无形的细针,已钻入了他的脊背。  一面残墙砖飞土裂。  发针的人冒了出来,只见一个光头和尚,左手托钵,颈挂念珠,右手发针,全身却穿着极其讲究的锦袍华衣!  这人原来一直就埋伏在墙里。  这人匿伏在墙里已不知有多少时候,但为的只是要发这三支比发还细、比风还轻、比电还急、比雨还透明的针。  骤变迭生,一变再变。  沃夫子前掠的身子,突然搐了一搐,可是,他的势子,并不因而稍减。  他已掠到苏梦枕身前,一扬手,跟花无错对了一掌,花无错大叫一声,疾吐了一口血,急退。沃夫子回身又劈出一掌,“古董”双手接实,也喊了一声,退飞丈外,口角溢血。  这时,那老婆婆已然追到,沃夫子又反身一掌,老婆婆举拳一格,退了七八步,仍把不住桩子,沃夫子仍想再劈,但闷哼一声,身形一顿,眼角、鼻孔都已溢出棕黑色的血丝来。  “豆子婆婆”、“花无错”、“古董”,才缓得一口气,又向沃夫子逼来。  他们都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也是立绝世功名的时机。  谁都不愿意放过。  而且谁都不能放过。  因为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旦发而不中,苏梦枕一定会找他们算账!  苏梦枕猛掀开袍子下摆。  那绿豆般的小暗器蓦然就嵌在他左腿上。  他想也不想,手中就多了一柄刀。  多么美的刀。  像美丽女子的一声轻吟,动魄动心。  刀锋是透明的,刀身绯红,像透明的玻璃镶裹着绯红色的骨脊,以至刀光漾映一片水红。  刀略短,刀弯处如绝代佳人的纤腰,刀挥动时还带着一种像和天籁一般的清吟,还掠起微微的香气。  这是柄让人一见钟情的刀。  同时也令人一见难忘!  因为苏梦枕第一刀就砍向自己。  他剜去了那颗“绿豆”沾上的地方和周围的一大块肉。  他切下自己的一块肉,犹如在树上摘下一粒果子──伤处鲜血迸溅、血肉淋漓,一下子湿了裤袜,他却连眉都不皱。  他的咳嗽,也神奇地消失了。  他左手使刀,剜去自己腿上一块肉,右手已扣住了沃夫子的背门。  那柄奇异的刀,也突然红了起来。  他右手像弹琴似地挥、点、戳、拍、推、拿、揉、捏,每一下俱丝毫不失。  他左手刀却封杀了“豆子婆婆”、“花无错”、“古董”的抢攻!  而且一刀就剁下了“古董”的头!  “豆子婆婆”和花无错惊惧、急退。  花无错眼见“古董”的头颅飞了上来,还瞪着一对眼珠子,不禁撕心裂肺地狂喊:“红袖刀!”  ──红袖刀!  苏梦枕右手仍在救护沃夫子,左手刀已先杀了一名劲敌,退了二名大敌!  这一刀砍下一名敌人首级之后,刀色更加深烈。  ──这实在不知是柄神刀,还是魔刀?  ──拿刀的人,也不知是个刀神,还是刀魔!  沃夫子飞身营救苏公子的同时,那华衣托钵的光头和尚,也全身掠起,要拦截沃夫子。  但茶花截住了他。  茶花拔出了刺入他心脏的匕首,跟那和尚斗在一起。  因为他只知道一件事:  只求苏公子有机会喘息!  ──只要让苏梦枕有机会喘一口气,他就算死,也可以无憾!  不只是茶花有这样的想法,沃夫子也是这般想法,连师无愧也是这种想法。  废墟里,苏梦枕、沃夫子、茶花同时遭受“花衣和尚”、“豆子婆婆”、“古董”、花无错的狙击,然而在阶前把守的,还有个阴阳脸的师无愧!  ──可是,敌人既然要杀苏梦枕,又怎会让师无愧闲着!  几乎是同一瞬间,那苦水铺的寒窟旧墙,全部倒塌下来:  至少有四百支劲弩一齐弯弓搭箭!  师无愧不能闪躲。  ──他一躲闪,这些箭就会射向苏公子!  师无愧只有硬挡。  两百多支箭齐发,他至少挡了一百八十支,他使的是一柄龙行大刀,大刀舞得虎虎作响,只见刀花不见人影,但他不能让任何一箭射入墟内,所以还是中了两箭!  第一轮箭刚射完,轮到第二排箭手发箭。  师无愧狂嚎一声,一刀横扫,把一大爿残垣扫倒!  密雨、阴天,加上垣塌墙崩,箭手一时也拿捏不准,师无愧拖刀回援,一刀逼退“花衣和尚”,茶花已软倒在他的怀里。  茶花的一张脸,已变成惨绿色。  另一边苏梦枕一手使刀,已杀了一人,惊退二敌;另一掌内力源源逼出,只听噗噗两声,沃夫子背部已有两枚透明的针,逼跳出来,落在地上。  沃夫子哼了一声,满脸红光,惨笑说:“公子,我不行了,我不及运功抵御,其中一枚化骨针,已上了脑。”  这时“花衣和尚”、“豆子婆婆”、花无错全都退去,那四百名箭手,已抢进墟内,团团包围,即又分作两排,一排疾蹲下去,另一排立着瞄准,即要发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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