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作品:说英雄谁是英雄之温柔一刀·二

丑丑说小说 2024-04-25 12:48:52
第四章:究竟是什么人   来人右手执刀,手掌托着蜡烛,烛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正是王小石在日间人潮拥挤里差点碰个满怀的年轻人。  依然是杏靥桃腮,烛光替她颊上添了一抹艳痕。  屋里灯火尽灭,就只她手上的烛光仍是亮着。敌人已在黑暗里围成一个铁桶似的圈子。  她的眼睛依然闪亮着晶莹的神采,只有兴奋之意,全无畏怯之色。  霍董叱道:“原来是个小姑娘,好刀法!”  来人听有人赞她的刀法,忍不住笑,忽听对方叫她“小姑娘”,柳眉一竖,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姑娘?”  她这句话一出口,本来在黑暗里仍为她刀法震住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霍董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你看我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年轻刀客没好气地说:“当然是男的,难道还会是个女人不成?”  霍董学着她的口音,娇声娇气地说:“你当然也是个女的,难道还会是个男人不成?”说着还用手比了比胸部。  那女子气得一跺足,提刀逼前一步,忿道:“你们‘六分半堂’的人做的好事!伤残幼童,拐骗小孩,我要抓你们到衙里去!”  霍董退了一步,指着自己,眉开眼笑地道:“抓我?”又怪笑着向众人说:“她一个人?抓我们全部!”大家都笑了起来。霍董一面取笑着她,一面眯着眼睛直盯着刀锋,他心里是清清楚楚的:这女子谈不上什么江湖经验,但刀法却一点也不含糊,先把她激怒了才好出手。  顾寒林顺着霍董的语气,调笑道:“你抓我们去干吗?”  丁瘦鹤歪笑着用手指着裤子道:“你抓,抓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难得小姐赏爱,请,请,请!”众人都故意大笑出声,笑声里全带邪意。唯独厉单不笑。他听出来人话里已识破他的所作所为,虽说自己是为“六分半堂”而卖命,不过一旦泄漏出去,还得要自己和弟兄们硬扛,所以打定主意:决不能让这女子活着出去!  那女子顿时寒了脸色。  烛光一晃。  霍董喝了一声:“小心!”  丁瘦鹤闪身急退,砰砰两声,把身后两人撞得飞了出去,但见他身形立定,腰腹之际的袍子,已裂开两道口子。  昏暗的烛光微映下,丁瘦鹤脸无人色,看着自己袍上的裂口,又看向那女子,再也不敢走近。  众人心中俱是大为震惊:人人在取笑这女子之时,都暗自提防,不料这女子刀法如此之快,明知她破脸便要出刀,却只见烛光一晃,丁瘦鹤差点就被砍为两截。要不是他一向长于轻功,说不定已不能站着说话了。  霍董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正待出手,却听赵铁冷冷冷地道:“你是苏梦枕的什么人?”  这回是那女子一愣,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跟大师兄——”自觉失言,一时顿在那儿。  赵铁冷点点头,道:“难怪你会使‘小寒山’的星星刀法。”  霍董失声道:“原来是近时武林中的天之娇女,‘小寒山燕’温柔温女侠。”  赵铁冷说话的声音好像金石碰击一般,铿锵有力,他看对方的眼光也冷似铁:“既然你是‘金风细雨楼’的人,今晚是别想活着回去了,你怨不得我们!”  那温柔女子仰了仰秀丽的下颔,道:“我不是‘金风细雨楼’的人,我这次赴京,正要代家师向大师兄问个清楚,为何要闹得这般满城风雨。不过,你们人多,我也不怕,你们在这一带做的好事,我正要找出罪魁祸首,你们谁都别想逃!”  霍董银眉一拢即剔,笑道:“我们谁都没有逃哇!”  众人跟着哄笑,但心下都防备温柔突然出刀,以免疏神间着了道儿。  顾寒林笑道:“难得温女侠肯自投罗网,眷顾我们,我们恭迎敬候还来不及哩!”  霍董道:“嗳,把苏公子的小师妹擒住了,‘六分半堂’近半年来可很少见着有这样的大功。”  他这句话一出口,包围的人已合拢了起来,随时一触即发,尤其厉单与厉蕉红兄妹,更是跃跃欲试。  丁瘦鹤因受一刀之辱,加上他个性本就好色,在烛光下一见男子装扮的温柔,还是有千种风情,黛眉如画,目若凝波,肤色更是欺霜胜雪,更想把她擒住,以雪前耻。  厉单、厉蕉红、丁瘦鹤还没有动手,笑态可掬的顾寒林却已先下手。  顾寒林动手的原因,为的是两个字:  立功!  他一听霍董的话,就知道这是个必争之功,不等旁人先有所动,他已一闪身从侧欺近,双掌十指在刹那间正要连下七道重手,准备一举制服温柔。  厉单兄妹、丁瘦鹤的功力,跟他本相去不远,顾寒林心生意动,尚未施展,三人也不甘后人,同时出手。  这四名各有造诣的武林好手,几乎是同一瞬间往温柔抢进。  四人看似同时进攻,但仍有先后之分,顾寒林最先动手,亦是最先见刀光。  他才一动,刀光已至。  他急退。  刀光倏没。  厉单是第二个发动攻击的。他的武功要比厉蕉红高上一筹,故虽是同时出手,毕竟他快上那么一些。  可是刀光第二个便找上了他。  刀光来得太快。  而且又太轻柔。  轻得就像一阵微风,柔得就像一抹月色,厉单能独臂挡四车,也会一力降十会,但遇上这么轻这么柔这么曼妙的刀法,一时也不知从何抵御。  他唯有退。  他一退,刀光已盯上厉蕉红。  厉蕉红想招架,但招架不及;想要闪开,但闪躲不及;想上纵,但上纵先要挨刀,只有连退七步。  厉蕉红一退,刀光迎上了丁瘦鹤。  丁瘦鹤曾领略过温柔的刀,心生惧意,出手自然要慢一些,一见前面三人都退,他想也不想,立即后退。  刀光连闪四下,疾地收回。  刀仍在温柔手中。  烛火仍在温柔掌中。  四名武林好手想围攻她,但谁先动谁就先遇上刀光,四人四刀,四人均无功而退。  温柔仍笑嘻嘻地望着霍董,看来她已镇住了大局。  王小石在柜缝中看见温柔俏美的神态,越看越爱,正要细看,一道背影忽然遮住了柜缝。  这时,他耳际里传来一个低而疾的语音:“我一叫‘好’字,你就马上动手,制住厉单兄妹,其他全交给我。”  王小石一愣。  那背影颀长,正是那在白日里仰首望天的青年书生。  温柔一招就逼退了四人的进侵,颇觉扬扬自得,忍不住从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得意神情来。  赵铁冷仿佛连视线也是四方的,对霍董道:“九哥,你的‘金手印’绝技看来可不能藏私了。”  两人慢慢移步,直至形成一前一后,与温柔对峙着。  温柔寒着脸,刀脊贴背,想必刀冷也透过她的背衣吧?温柔转立夜战八方式,叱道:“本姑娘可不怕你们。”  赵铁冷和霍董都笑了起来。  赵铁冷道:“九哥,这雌儿要是擒了,交给你发落,你才驯得了她。”  霍董也笑道:“你得瞧着点,她可有几下扎手的。”  赵铁冷笑问:“是时候了吗?”  霍董忽向黑暗中反问一句:“白兄看呢?”  只听那负手看天的锦衣青年负手看着屋顶道:“霍堂主已稳操胜券,何必问我?”  温柔气极,这几人的对话简直没把她瞧在眼里,正待发作,霍董眼神一烈,银眉一扬,猛然断喝一声:“动手!”双手漾起一阵炫目的金光。  温柔给这一喝,心头突地一跳,正要回刀防守,倏觉左手掌心一疼,心神骤分,霍董已闪电般地伸手抓住了她的刀。  温柔刀锋一转,她手上这柄星星刀,削铁如泥,绝非凡品,霍董几制之不住,变成双手一拍,以一对肉掌夹住单刀。  就在这时候,那青年书生蓦地喝了一声:“好!”  同一瞬间,赵铁冷已在温柔背后出拳!  双拳虎虎,同时击出!  温柔对敌经验毕竟不足,霍董静待她手中烛烧融,热蜡流及掌心,温柔一痛之际,霍董把握这分神的刹那,已控制住她手中的刀。  赵铁冷的拳便可趁此取她的性命。  赵铁冷的拳击向温柔。  温柔花容失色。  那一对拳头,却越过温柔的耳际,一拳击在霍董脸上,另一拳击在他胸前!  霍董的脸突然裂了,同时在吐血!  温柔一声惊呼,眼前的人脸骨突然碎裂,把她吓得腿都软了。  拳风太烈,连烛火也一晃而灭。  当烛火再燃起的时候,砰的一声,一人跌出房门,趴在地上,那人正是顾寒林。  房里的一切,都起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  烛火落在青年书生的手里。  书生的神情,依然是冷傲而悠闲,仿佛眼前所发生的事,跟他全无纠葛一般。  地上倒了不少人。  顾寒林、丁瘦鹤、厉单、厉蕉红、霍董以及他们带来的所有的人,都倒在地上,如果说有分别,厉氏兄妹只是穴道受制,而不像其他的人一般,都在刹那的黑暗间莫名其妙地丧失了性命。  霍董死了。  霍董是死在赵铁冷的一对铁拳之下。  霍董在全力对付温柔之际,他兄弟一般的战友赵铁冷却趁机把他格杀。  就在霍董倒地、烛火忽灭之一刹那,锦衣青年的身形倏东忽西,顾寒林、丁瘦鹤,以及另外十二名在房中的人。全在要穴上着了一指,其中顾寒林已推开了房门,但后颈中了一指,萎倒于地。丁瘦鹤半身已掠出窗外,但背心吃了一指,半身挂在窗棂上,再也不能稍动分毫。  王小石看去:场中站着的是赢家,倒地的是输者。赢的人谋而后动,蓄势已久,也有的赢来糊里糊涂,莫名所以。败的人都再也站不起来,有的还失去了生命。江湖上的成败,莫非都是在起落之间?王小石只听在黑暗里有一股倏忽隐约的急风,然后便是人倒地的声音,烛火亮时,再看锦衣青年仍负手旁观,意态消闲,就像压根儿没动过手一般。  王小石却知道他不但动过手,而且这人才是高手,下的是辣手。  王小石也不知怎的,听了锦衣青年背着他吩咐的那句话,他再一听到“好”字时,便不由自主地做他所指示的。  不过,他只是蹿出去,认准了方位,制住了厉氏兄妹,却并没有杀了他们。  他虽然制住了两人,但眼前的局面他仍没弄清楚:究竟赵铁冷为什么要杀霍董?锦衣青年又是谁?那自天而降的温柔,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赵铁冷拍了拍手,像要抹去手掌上沾着的血迹,游目巡看四周,仿佛他的目光也是四方形的,游转过来的时候要转成直角,所以眼色深缓而凌厉。  然后他仿佛很满意地对锦衣青年道:“总算都解决了。”  锦衣青年微笑道:“都解决了。”  赵铁冷用手向王小石指了指,王小石注意到他抬肘、屈指,每一个动作都成直角,看来就像一个木制的人在动作,“这人是谁?”  锦衣青年也微笑着向王小石看了看,道:“现在还不知道,等一下就知道了。”  赵铁冷平板的眼色里似也流露出一丝欣赏之意,“他很有用。”  锦衣青年淡淡地道:“有用的人一向不怎么愿意为人所用。”  赵铁冷缓缓转头,道:“有用的人不被人用,等于无用。”  锦衣青年道:“无用之用,方乃大用。”  赵铁冷道:“白兄,惭愧,对阁下,一直都是大才小用,怀才未遇啊。”  锦衣青年一哂,笑得甚是潇洒,只道:“我现在却为一百两银子所用。”  赵铁冷忙向襟里掏,“省得省得,白兄那份,我多赠五成。”  锦衣青年接过三张银票,用烛火照了一照,拢进袖里,笑说:“谢了。”  温柔左看看锦衣青年,右看看赵铁冷,再看看王小石,觉得好像没有人发觉她的存在。她跟踪这一群卖解人在此聚面,然后被识破现身,正要一试刀锋,力斗群魔,一失神间几为敌所趁,不料在蜡烛一灭一明间,多了一地的死人,究竟谁是敌?谁是友?连她也分不清了,只知道自己不再是场中举足轻重的角色。  这一思忖之间,不禁叱道:“你们是谁?干什么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赵铁冷和锦衣青年互望了一眼,笑了起来。可是,温柔所问的问题,也正是王小石心中的疑问。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忘了温柔的问题里也包括他。  他只知道自己的问题里也包括了温柔。  ──她是谁呢?  ──她又是来干什么的? 第五章:人杀人   赵铁冷笑道:“外面还有些余波,需去收拾清理。”  锦衣青年笑道:“十二堂主请。”  赵铁冷拱手往门外走去,锦衣青年又道:“不,该是赵九堂主了。”  赵铁冷眼神里掠过一丝喜意,嘴里却道:“这要看有没有命当这个九堂主了。”说着便走了出去。  剩下温柔和王小石你望我,我望你。王小石越看对方越觉俊俏,温柔越看对方越觉不解,只有锦衣青年,谁也不望,悠然负手,看着一地不能动弹的人。  温柔秀颔一扬,向王小石叫道:“喂!”  王小石指指自己的鼻子,“你叫我?”  温柔没好气地道:“当然是叫你。”  王小石又指指自己的心口,“你叫我?”  温柔看他傻兮兮的样子,越发板起脸孔,“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干什么的?你究竟帮哪一边的?”  王小石一时也不知道先答哪一句好,只好第三次指着自己。“我……”摊摊手道,“我也不知道。”  温柔气得把刀舞得霍的一响,隔了五尺外的王小石的衣袂也给这一股锐风带得动了一动,但锦衣年手上的烛焰却晃也没晃。王小石留心起来了,温柔却全然未觉,只顿足叱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戏弄本姑娘!”  王小石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便向锦衣书生拱手为礼,锦衣书生也点了点头,算是还礼。王小石道:“这位兄台,请了!”  锦衣青年微笑道:“不必客气!”  王小石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锦衣青年还未答话,温柔已抢先道:“这还用问,他姓白。”  锦衣青年目光微注,“哦”了一声,反问道:“白什么?”  温柔把刀一收,插回背上的紫鞘枣红鲨鱼皮套里,叉起双臂,噘嘴忿道:“我管你白什么,快快从实招来,你为什么要杀人?跟他们可是同一伙的?”  锦衣青年笑道:“既然我姓白,你问了也是白问。”  温柔气得又要拔刀。  王小石忙道:“阁下大名,还望赐告。”  锦衣青年也不敢怠慢,说道:“贱字愁飞,还未请教阁下大号。”  王小石心中暗忖:白愁飞,白愁飞?自己初涉江湖,对一切武林中有名人物都有留心,但似乎从未听过这个名字。难道是武林中新起的人物?以他的身手,恐怕绝对可以跻身于一流高手之中,怎么这般默默无闻?口中却道:“在下姓王,叫小石,帝王的王,大小的小,石头的石。”  白愁飞本满口想讲几句“久仰”的话,但一听“王小石”这三个字,也从未听说过这一号人物,只把话缩回肚里去,说道:“阁下出手好快,你制住厉氏兄妹的手法,似非中原武林五教七家六门十三派所传。”  王小石也道:“白兄的指法更精,只不过这些人未必都该死,何故把他们全都杀光呢?”  白愁飞咳了一声道:“若让这些人有一个活回去,你、我、赵堂主,无论天涯海角,无一不死在‘六分半堂’手下。”  王小石道:“可是,他们之中也许还有好人,无心犯错,这一杀岂不造孽?”  白愁飞道:“我不杀人,人就杀我,就算杀错,也不放过,何况这些人作恶多端,无不该杀。”  王小石道:“他们是人,我们也是人,我们要活下去,他们也要活下去,我们以这样的借口就杀他们,有一日,他们也以这般借口杀我们,不知白兄以为如何?”  白愁飞冷笑道:“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有日我落在他们手里,无论他们有没有理由,要杀总是要杀的,该死的总是该死的,我也不怨人。”  王小石正色道:“可是,如果你不杀他,他也不杀你,彼此岂不就可以相安无事了吗?”  白愁飞反驳道:“不过,只要有人的地方,人和人在一起,就在所难免要杀人,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有的杀是见血的,有的杀是不见血的。有的人杀人是笑着杀的,杀人是他的乐趣。有的人杀人是流着泪杀的,杀人是被逼的。有的人不杀人,但做着比杀人更伤人的事。有的人活下来就是给人杀的。你说的那个世界,那只是你心里想的,不存在于这世间里的。”  温柔忿忿道:“你们口口声声杀人的,究竟我是不是人?”  温柔已经忍了很久。在她而言,已经是忍耐到了极限了,忍得连她也佩服起自己的耐性来。她在小的时候,因娘亲和奶妈不肯买给她一个廿八角七层走马花灯,她啕哭得把全中元灯市的人都聚拢来看她。有次她在家里要抓回一只飞出鸟笼的画眉,足足打破了家里十一件古董、抓破了六张名画,还打碎了祖父心爱的波斯天罗水晶镜,吓得她两天两夜不敢胡闹。  还有一次是她把爹爹的官印当做石子拿去打小黄犬,官印碎了,爹爹责打她,她一气,一日一夜没吃饭,先是惊动祖父,再惊动祖母,然后惊动大伯父,最后是娘亲,把爹爹骂了一顿,几经艰苦,几次托人,几番哄她,才让她破涕为笑,肯吃饭了。当她吃第一口饭的时候,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  就算是上了小寒山之后,同门对她,也礼遇有加,师父对她也一样疼惜,有时虽也因督促她勤加习武,斥责几句,但都不会重罚。师兄弟里,除了一早就艺成下山的大师兄,莫不对她神魂颠倒,就算她遇上的武林高手,无不对她倾心讨好,爱护回让,温柔可以说是一向娇宠惯了,也骄横定了。  没想到,眼前这两个男人,却全似没把她瞧在眼里:那姓王的倒还有两颗乌灵灵的眼珠往自己身上瞟,那姓白的,简直就不是人──至少不是男人!  温柔忍不住了,叫了一声。白愁飞和王小石倒是一愣。  他们一见面打开话匣子,竟然就争辩起来,这连他们自己也是始料未及的。  白愁飞笑道:“你放心,我们知道你是很有名的侠女,好打抱不平,行侠仗义,是‘小寒山派’女掌门人‘红袖神尼’最小而最宠的女徒,温柔温女侠,是不是?”  温柔诧异地道:“呵!你是怎样知道的?”  王小石趁机说:“白兄,这里的情形,我也弄迷糊了,还烦相告,以开茅塞。”  白愁飞反问道:“你听过‘六分半堂’啰?”  王小石道:“从一路来到刚才,都听说过了,‘六分半堂’是京师里拥有最大实力的帮会。”  白愁飞又问:“你听过‘金风细雨楼’吧?”  王小石点点头道:“那是天子脚下,黑白两道奉为第一把交椅的组织。”  白愁飞这才说道:“坏就坏在:一山不能藏二虎,不允许有两个第一。究竟谁才是第一?‘六分半堂’雄霸武林廿六年,自然不能任由‘金风细雨楼’的势力坐大。‘金风细雨楼’崛起奇快,势不可挡,当然要把‘六分半堂’取而代之,于是乎,”白愁飞指了指地上的死人,“还是老规矩,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强胜弱败,适者自存。要分成败,就得开始死人,这一批死人,既不是第一批,也决不是最后一批……”  王小石不想白愁飞再说下去,便问:“刚才那位赵九堂主不是‘六分半堂”的人吗?”  白愁飞道:“他?”不禁笑了一笑,扬声问:“赵堂主,这话是不是由你作答?”  只见那四四方方的赵铁冷像一口木箱般地推门而入,老老实实道:“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呢?”看他老实忠厚的样子,跟他刚才下的毒手完全联想不起来。  王小石道:“我只是一个初入江湖的无名小卒。”  赵铁冷双目直视王小石,“想不想富贵?要不要功名?”  王小石毫不犹豫就道:“想,要。”  赵铁冷道:“你有好身手,你跟我,自会有出息。”  王小石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跟你?”  赵铁冷道:“我是‘六分半堂’的十二堂主,单凭这个职位,别人想在我手下做事,唯恐求之不得哩!”  王小石冷然道:“可是跟你做事的人,都被你杀死在这里。”  赵铁冷道:“现在的局面,你都亲眼目睹,最好你能识相一些,我还要回‘六分半堂’,你看我会不会让你活着出去把事情张扬开来?”  王小石反而笑了,“你要杀我灭口?”  温柔一听有麻烦事,巴不得凑上她一份,走前一步,一副勇者无惧的样子。  “我也在旁边听着见着了,你把我一并杀了灭口吧。”  赵铁冷居然笑嘻嘻地回头,脸上有恭谨之色,“温女侠,我说谁都能杀,就是你杀不得。”  温柔一愕,不禁问:“为啥我杀不得?”  赵铁冷笑道:“我杀了这么些人,难道温姑娘还不了解我是为令师兄卖命效忠吗?”  温柔失声道:“你,你是‘金风细雨楼’的人?!”  白愁飞怪有趣地看着温柔,又相当无奈地望了望王小石,“这么说,你今晚要生离此地,只怕非要亮点本领出来不可了。”  赵铁冷向温柔温和地道:“‘六分半堂’的人也有在我们楼里卧底的,但究竟是谁,有的已找了出来,有的还在暗中。自来两军交锋,无所不用其极,看谁本领高强些而已,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遂转向王小石道:“你听清楚了?”  王小石道:“听清楚了。”  赵铁冷道:“你既已识破我的身份,白愁飞这人我虽无深交,但我信得过他。温女侠是自己人,我不能杀她。就只有你……”  王小石脸不改容地道:“就只我知道,你不只是赵铁冷。”  他此语一出,连一向沉着的赵铁冷也霍然变色,疾地跨前一步,喝道:“你说什么?”他这一喝,烛焰一吐,他脚下所立之处,木板吱咿作响,仿似势将断裂。  王小石望定赵铁冷,说道:“你不是赵铁冷,你其实就是薛西神。”  赵铁冷脸色赤涨,双拳紧握。温柔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说着瞥见赵铁冷的脸色,宛似庙里的四大金刚,怒目愤容,不禁有些微悸。  王小石却很有趣味似地望着赵铁冷,说道:“我说对了,是不是?”  赵铁冷海碗大的双拳缓缓握紧。  空气里充满了炒栗子的声音。  赵铁冷太阳穴、颊额上的四道青筋,一齐凸现出来,瞪住王小石,也问了跟温柔同一句的话:“你怎么知道的?”  王小石笑了。  他向白愁飞笑。  白愁飞倨傲冷漠的眼神,忽然有些变了,变成有一种奇异的温暖,但这变化一闪而逝,他又回复到那悠然自得、漠不关心的神态,忽叫了一声:“赵堂主。”  赵铁冷忽然回头:“什么事?”  白愁飞问:“外面的事,都解决了吧?”赵铁冷不知白愁飞何故在此时此际而有此一问,便答:“解决了。”  白愁飞问:“衙里的人几时会来?”  赵铁冷道:“顷刻就到。”  白愁飞又问:“那巡抚的独子呢?”  赵铁冷道:“就在柜里。”他正要问白愁飞为何要问他这些问题,白愁飞已道:“我刚才一共问了你几个问题?”  赵铁冷微微一怔,心下盘算,道:“三个。”  白愁飞摇头笑道:“错了。连现下这个,一共四个。有这四个问题,已教你怒气暂时平息了一些吧?你若在怒愤中,不一定能敌得过这位老弟呢!我见你是朋友,又慷慨给我银两,我才让你平一平气,敛一敛神呢!”  赵铁冷心中大怒,心念一转,全身放松,长吐了一口气,才道:“你认为我不敌这位朋友?”  白愁飞负手道:“我也不知道他的武功高低。”他顿了一顿,指了指脑袋,“不过,他的脑筋动得倒挺快。他见你既是‘金风细雨楼’的人,混入‘六分半堂’,又听见九堂主霍董此来湖北为的是对付‘金风细雨楼’的薛西神,薛西神何许人也,谁也不知道。他目睹你杀霍董,便出语试你一试,你翻了脸,他便越发肯定。”  他悠闲地接道:“所以说,这秘密可以说是你告诉他的。我不想你连命都交给他。”  王小石忽然觉得手心有些冒汗。  他感觉到危机:如果白愁飞和赵铁冷联手,只怕,他今晚真不一定能活着离开这客栈,而很可能会跟地上这些人一般下场了。  温柔却亮着星目,眨啊眨的,不知她想通了没有,却又问了一句:“你才是薛西神,那么,午间那杀死捕快差役的瘦高个子又是谁?”  赵铁冷道:“我怎么知道。”  白愁飞望向王小石。  王小石道:“我也不知道。”  白愁飞笑了,笑起来的时候,很有狡猾的潇洒,“还好,毕竟有些事,是我们三个人都不知道的。”  他立即补充了一句:“这样子活下去,要有趣多了。”他还是没有把温柔算在里面。 第六章:三支酒杯三条命   温柔气煞。  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子,会那么不尊重她,那么不重视她,那么不当她是个人物,甚至简直可以说不把她当人看。  她觉得很委屈。  她看见对方泰然自若、眉清气朗、洒脱自恃的样子,她就越发恨透了底。  白愁飞说道:“且不管那人是谁,但总是一个不可轻视的人物。”  赵铁冷向王小石道:“看来,你也是一个不能轻视的人物。来我这儿吧,我重用你。”  王小石和和气气地道:“你轻视我也好,重视我也好,反正那都不重要。我是我,我不会因你重视而重要起来,也不会因你忽视而自轻于世。‘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斗争,谁胜谁负,我也不想过问。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他正色问:“你是不是为了破坏‘六分半堂’的名誉,所以故意要这些江湖卖解的、戏班的和商贾净干些伤天害理作孽的事?”  赵铁冷道:“‘六分半堂’要维持这样大的局面,养活这样多的手下,暗地里做的是什么买卖,人尽皆知,本用不着我加这把劲。但‘六分半堂’在湖北向有清誉,实力高涨,效死的武林好汉极多,我不用此计,怎能教一向跟雷损有勾结的巡抚大人,改弦易辙,致而清除‘六分半堂’的势力,另行结纳苏公子?厉氏兄妹、姓丁的和顾寒林一向不干好事,再加这一闹,又来个全军覆没,‘六分半堂’便要在湖北这地头连根拔起。”  王小石皱眉道:“那这些人真是枉信你了。”只见厉单、厉蕉红在地上,一副忿忿的神色。  赵铁冷冷笑道:“枉信我的是雷损雷总堂主,这些人只是枉死而已。”  王小石道:“这女的还有点人性,罪不至死。”  厉蕉红穴道虽然被封,但咬牙切齿瞪眼睛地骂道:“姓赵的,我呸!我不管你姓薛还是姓赵,你这王八羔子,干出这等背信弃义的事,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厉单却喝了一声:“妹子!”软声央告道,“赵堂主,你高抬贵手,饶了我兄妹俩的狗命吧!以后做牛做马,任你差使,决不生二心。”  赵铁冷道:“做牛做马,阎罗殿里也有这职守,下去做也是一样。”  厉单仍哀告道:“赵堂主,今晚的事,我决不泄露半字,要是说出一言半句,管教我姓厉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赵铁冷道:“你就是不得好死。”  厉蕉红怒道:“死就死,求饶作啥!”  厉单慌忙叱道:“妹子,你再要乱说话,得罪赵堂主,我可不能理你了。”  厉蕉红大声道:“哥,你死心吧,看今晚模样,岂有我俩活的份儿!”  赵铁冷笑道:“厉蕉红,你大着嗓门,想把事情嚷嚷开来不成?可惜,这店里上上下下,全换了我的人。不是我的人,都杀得一干二净。”  王小石惊道:“什么!你连那些残障的人也杀了?”  赵铁冷哈哈一笑道:“这倒没有,那些人是给官差领功,当做‘六分半堂’的滔天罪证!”  王小石这才放了心,问道:“柜子里有个箱子,箱子里是闻巡抚的独子?”  白愁飞笑答:“这是薛西神安排这个局的引子,没有他,闻巡抚和一干狗官,不一定会改弦易辙,而今‘六分半堂’连闻青天的公子都敢动了,自然翻脸成死敌。”  赵铁冷走过去,双手一伸,劈开木柜,拖出一口箱子,沉腕一拗,咯噔一声,锁被拔去,赵铁冷一脚踹开箱子。  一个秀眉秀鼻、嘴唇单薄的儿童,蜷伏在箱子内,像陷在沉梦里不能醒来。王小石一看,便知他已中了迷药,身上倒没什么异样,想来还未遭毒手,同时也明白,难怪在黑柜子内有这般宁定匀慢的呼吸。  赵铁冷更显出宽平的神态,“这次,闻大人、羌参军等一定十分满意。”  白愁飞道:“想必苏公子也对你更加满意。”  赵铁冷笑道:“其实全仗白兄相助。我还有一桩天大的事,办成了才算大功告成。”  温柔忍不住道:“胡说,大师兄不会是这样的人,不会叫你这种人干出这些事!”  赵铁冷不去理她,转首看了看地上的厉氏兄妹一眼,然后向王小石道:“你再考虑考虑,我收拾他俩后,再来听你的好消息。”  王小石道:“不必考虑了。”  赵铁冷目光一凝,“哦?”  王小石道:“我已经决定了。”  赵铁冷展颜算是一笑,“总算你知情识趣,大有前程。”说着走向厉蕉红。  王小石横闪一步,拦在厉蕉红身前,一字一句地道:“今天死的人已经太多,我不想再见到人死,何况,这个女匪首并不该死。”  赵铁冷双目凶光暴现,讥刺地道:“她不该死?她生平作恶多端,正是恶贯满盈,你来护花不成?”  王小石道:“刚才我的决定便是:今天决不让你再杀人。”  赵铁冷退了一步,望定王小石,一连点了三次头,都说:“好,好,好。”  王小石仍面对赵铁冷,眼珠却向白愁飞转了一转,道:“白兄,你帮哪一边?”  白愁飞抱臂退了七步,道:“我跟你今晚是第二次相见,跟赵堂主也不过见过四次,跟他的买卖已告一段落,你和他都是我的朋友,我谁也不帮。”  温柔嗖地跃到王小石身边,愤慨地道:“我帮你!”  话未说完,赵铁冷已经出手。  温柔恰好挡在王小石的身前,遮去了他的视线。  赵铁冷双拳飞击,一脚钩跌温柔。  温柔一跌,拳已到了王小石的脸和部分胸膛,王小石已来不及避开闪躲!  赵铁冷知道自己又要多杀一人了。  在他眼中,王小石已经是个死人。  他并不怕苏公子责怪。  因为以他所立的功,再加上明天的行动,那都是羡煞同侪的功劳。苏公子一向赏罚分明的,只把苏公子的师妹绊那么一跤,那是不必负任何后果的事,他又不会连她也杀了!  他甚至觉得有些惋惜。  王小石是个人才,他看得出来。  既然人才不为他所用,不如先送他进棺材!  他等待听到王小石的骨碎声。  脸骨碎裂的声音跟胸骨碎裂的声音是不一样的:脸骨较实,胸骨较闷,比起来,还是肋骨碎折的时候要脆利一些。  不过脸骨碎折则更刺激。  赵铁冷打碎过太多人的胸骨了,所以他喜欢打敌手的脸。  就像他打在霍董的脸上一般。  把一个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相交多年的人的脸骨,和着惊疑及不信一齐打烂,对赵铁冷而言,是件刺激加上愉快的事。  他果然听到骨折声。  不是脸骨,不是肋骨,而是腕骨。  是他自己的左手手腕发出来的声响。  清脆悦耳。  “噗”的一响。  王小石右手还是搭在剑上。  剑柄占剑身的三分之一长,剑镶略圆,剑鞘古雅,看不见剑身,但剑柄却微弯,缘头呈刀口状,发出一种淡如翠玉的微芒。乍眼看去,像是一把刀、一柄剑连在一起。  可是王小石未曾拔剑。  他也没有闪躲。  他的左手掌沿准确、迅捷地切在赵铁冷的左手腕上,“噗”的一声,那手腕就软垂下去。  王小石五指一撮,抬腕叼住赵铁冷的右拳。  赵铁冷突然收手。  他狠狠地盯了王小石一眼。  然后他用右手扶着左手,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掌声。  白愁飞拍掌。  “好武功。”白愁飞衷心地道,“我知道你武功高,却不知道居然还可以不动剑,就伤了他。我还妄想可以从你剑法中觑出你的师承。你有意要留他一只手腕,不然,他就只剩下一对脚用来逃跑。”  温柔听不明白。  因为她看不清楚。  动手那一瞬间,太快了。  “其实你这样做,对赵铁冷只有好处,”白愁飞道,“他若像个没事的人儿,你想精明如雷总堂主,会不生疑窦吗?这倒让他顺利领功了。”  “像他那么深沉的人,就算我不伤他,他也会故布疑阵,来自圆其说。”王小石道,“我只是不喜欢他为达到目的,杀太多人,造太多孽,我只想教训教训他。”  “其实今晚杀人最多的是我,不是他。”白愁飞笑笑,望着他道,“这样就够你一辈子忙的了。”  王小石摊摊手道:“我还年轻,我不在乎。”  温柔一双剪水的秋瞳,溜去看看白愁飞,又溜来瞧瞧王小石,只说:“怪人,怪人,一屋的怪人,一地的怪人,一对怪人。”  白愁飞挑着眉问:“温姑娘又何以到这怪人的地方来?”  温柔以为白愁飞是正正经经地在问她,那至少让她有被重视的感觉,便舔了舔红唇,两颊的小酒涡忽隐忽现,道:“我师父和爹,要我到京城去助师兄,我一路玩赏着来,听说这儿拐带小孩,闹得很凶,连几员大官的儿女也失踪了,好不容易才查得线索,赶到屋脊上伏着,就这样──”  白愁飞打趣道:“就这样给人掀了下来。”  温柔玉手往纤腰一叉,瞋目嗔道:“嘿!掀我下来?本姑娘要是──”  王小石突然叫道:“小心!”  只听嗡的一响,窗棂格的一声。  温柔只觉发上一凉,一人飞扑而至,温柔在千忙百忙间,一时也忘了是什么招式,攻出了七八招,那人一张手把她搂了下来,伏到地上去。  烛光顿灭。  烛光未熄前一瞬,另一人已在叱声中纵上屋顶。  时月已偏西,月色如银,恰自屋瓦上那一个破洞洒下来,房内不致全黑。  温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还是压着她。  一阵强烈的男子气息。  温柔本来还在挣动,正要破口大骂,忽然也懂事起来,静了下来。  上屋顶的人又似一阵烟飞落回屋里来。  温柔觉得这个人的身法比幽灵还轻。  那和身覆罩着她的人也一跃而起。  温柔一度觉得自己跌入了山的怀抱里,可是那山又离开了她。  她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那幽灵般的锦衣人已点亮了烛光。  今晚,房里的烛光,已经熄灭过三次。  第一次,是温柔的自天而降,刀劈烛光,陷入了众人的包围里。  第二次,是大变遽生,赵铁冷和白愁飞几乎杀了一屋子的人,还冒出了个王小石。  这是第三次灭烛。  烛光再燃起的时候,又是怎么一种景象呢?  温柔忽然觉得:每一次烛光重亮,都像掀开重重的夜幕,以一双温柔的手,唤起自己的再一次苏醒。  那么,烛光初亮的时候,蒙蒙晃晃,算是曙色、黎明,还是醒之边缘?  杯子。  王小石在看一只杯子。  杯子并不奇怪,一地都是或碎裂或完整的杯子。  但这只杯子是嵌在柱子里的。  杯口已全打入柱里,杯底仍露出半分不到的一小截。  这杯子也没什么特别,同样是白瓷青花镶边,是平常人用的酒杯。  杯子是瓷造的,瓷是极其易碎之物,这一只杯子却整个嵌入木头里,杯子连一丝裂痕都没有。  如果有奇特之处,是杯沿仍压着几绺乌黑的发丝,一小片白布,还有一点点血迹。  温柔忽然聪明了起来。  她终于弄清楚了:  护她卧倒的人,是一向满不在乎的白愁飞。  飞上屋顶寻敌的,是那个有些傻乎乎的王小石。  她不禁撩了撩发鬓,就看见白愁飞好像个没事的人儿般问:“人呢?”  王小石仍凝视着杯子,“走了。”  白愁飞又问:“是谁?”  王小石的眉头依然不曾舒展,“人影一闪,有点高,有点瘦,看不清楚,追不及。”这次轮到白愁飞心中一凛:以王小石的轻功,尚且追不上来人,看来敌人的武功也真非同凡响。  温柔望着白愁飞的侧脸:他的鼻子高而匀地突露出来,眼眶深深地低陷了下去,眉骨又高高地耸了起来,那好像是一个塑像的侧脸,然而他,竟然是全没在意的样子!  温柔越发恨了起来。  可是她就算再恨,也明白了一件事:有人暗算他们!  杯沿的发丝,是自己的。  压着的白巾,是白愁飞头上方巾的一角。  王小石的左眉之上,有一抹细而鲜艳的血痕。  ——那用一只酒杯下手暗算的人,竟能从这样的一个角度,要一杯暗算三大高手!  温柔当然也把自己列作高手。  就算她再高估自己,这回也决不致低估来敌。因为这小小的一只杯子,的确是差一些儿就要了在场三人的命!  白愁飞喃喃地道:“好一只杯子。”  王小石用手指碰碰杯底,像生怕惊醒一位自己心爱的人似的:“用杯子做暗器的人,不知会不会也使得一手好枪法?”  王小石这么一说,白愁飞就是一震,道:“莫非是他?”  王小石和温柔同时问:“谁?”  白愁飞忙道:“一个人。”  王小石用手指往眉上摸了摸血迹,又在嘴里吮了吮,忽喜道:“哎呀!”  这次轮到白愁飞和温柔一齐问:“怎么?”  王小石喜滋滋地道:“我的血好甜!”  白愁飞没好气地道:“你告诉蝙蝠和吸血女鬼去吧!”  温柔粉脸含嗔啐道:“你拐着弯儿骂我是吸血女鬼?”  白愁飞笑道:“那我岂不是在骂自己是瞎眼蝙蝠?”  三人都笑了起来。  在笑声中,白愁飞笑意不改,却仍把话吐了出来:“又有人来了。”  王小石接道:“这回来的可不只是一个。” 第七章:千种流云梦·梦中人   温柔一听,柳眉一竖,又要拔刀。  白愁飞忙道:“这次来的是官衙方面的人。”  温柔一愣,第一个反应就是:“抓我们的?”  白愁飞笑道:“你犯了法不成?”  温柔又怔了怔:“是来抓他们的?”  王小石解释道:“这想必是赵铁冷原先安排好的,不过这班衙差官兵一来,此地是不能再留了。”  白愁飞道:“所以还是走为上策。”  只听一阵阵犬吠声、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这次连温柔也听得分明了。  白愁飞笑道:“此时不走,尚待何时?”  三人互望一眼,王小石自屋瓦破洞拔起,温柔越出窗外,白愁飞则往门外掠去,就在这瞬间,白愁飞陡然用手指在酒杯底弹了一弹。  白愁飞这一弹,酒杯立即碎了。  碎成两半。  这两片碎瓷,一片射向厉单,一片射向厉蕉红,去势之疾,快逾电光!  王小石的人已明明升上了屋顶,陡听风声,身形骤沉,急坠至厉氏兄妹所伏之处,头下脚上,伸手一抄,竟抄住一片碎瓷!  另一片却咻的一声,直射了过去,王小石出手不及,衣袂还被瓷片划破一道口子,碎瓷钉入厉单的额上!  厉单闷哼一声,登时死去。  王小石忍不住心头一阵愤怒,“你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白愁飞悠然道:“你的心肠太软了!”  王小石听了更气,“这不是心肠软不软的问题,而是没有必要,何苦要杀人!”  白愁飞依然没有生气,“放了这儿其中任何一个,他日,这件事传了出去,雷损、苏梦枕都不会放过咱们的,你想,你这妇人之仁,划得来吗?”  王小石仍悻悻然。  只听温柔在外面嚷道:“你们两个在里面干什么,还不出来!?”  白愁飞似乎并不想与王小石再起冲突,只道:“这女子在外面这般大呼小叫的,大概非要把全城的捕快都引到这儿来不可。”  王小石看看地上的厉蕉红。  厉蕉红也吃力地抬首,两眼闪着强烈的愤恨。  白愁飞摊摊手道:“也罢,这女人我留着不杀,希望她能不枉了你的出手相救。”  说罢飞身出去。  王小石看看地上的厉蕉红,再看看地上东倒西歪的死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时,汹涌杂沓的人声马嘶已逼近了,王小石抛下一句话:“你不要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说罢,一脚把厉蕉红身上被封的穴道踢活,飞身掠出了窗外。  月光下,三道身影正在疾行。  白衣的是王小石。他衣着随便,长衫的颜色柔和得就像月色一般。  锦衣的是白愁飞。他身上的布料高贵而华丽,在月色下,反能衬托出一股逼人的华贵。  枣红衣的是温柔。枣红的紧身衣装,镶着细秀的绣金蝴蝶边子,玫瑰花色的护边贴在柔肩上,一双水灵的眼,一对坠金耳垂珠子,晃漾在白花瓣似的耳上,闪来晃去,还有一双清楚而秀气的眉毛。  就是这样,王小石忍不住要望她。  白愁飞也向她望去,嘴角旁似有一丝傲然不屑的笑意。  温柔知道他们在偷看她。  就算她的武功不比他两人高,但对于判别“是不是有人在看她”这一点,她自信是无敌的。  这一点,比起女人来,男人都像蠢材。  温柔特别高兴。她秀长含笑的眼睛,故意只看前面的路,仰着脸、微蹙着眉,尽可能多吸气再徐徐吐出来。这样,更可以把她笑中含愁的秀色,以及匀好的身段,这些优点都特别突显出来。这点很重要,要不然,温柔总嫌自己鼻梁略不够高,样子好像也不够庄重,而且她自觉长手长脚的,但胸部发育总跟嫂子、姨娘她们不怎么一样。  她心知这同行的两个男子禁不住要看她,不禁得意起来,脚下也利落得多了。刚才她追这两个男子觉得十分吃力,现在倒似是这两个男子在追她了。  她当然没察觉这两个男子是放慢了脚步在等她,就算她知道,也不会承认。  适才她掠出店子外,在灌林旁踏到了一具尸体:那是赵铁冷杀掉所有在外放哨的“六分半堂”其中之一人,温柔一时不慎,踩上一脚,惊得叫了一声,一时之间,箭啊、火光啊、吆喝啊,都往这儿包抄,要不是白愁飞和王小石一人一边,挟着温柔,一连十七八个起落,很可能就要和官兵厮缠在一起了。  温柔被拖着走,一口气都换不过来了,却还是嘴硬:“怕什么?我们既没杀人,又没放火,追上来我还要跟他们讨奖赏呢!”  王小石和白愁飞都不管她,照样挟着她飞掠。  此刻离官兵已远,三人才放缓下来疾行。  温柔掠掠云鬓,她知道自己这个姿势很温柔可爱。  白愁飞忽道:“你鬓边别的是不是月桂花?”  温柔摸了摸鬓边,把月桂花拧正了一下,嗔瞟了白愁飞一眼,道:“是呀,怎的啦?”白愁飞“哈”地一笑,跟隔了个温柔的王小石张扬地道:“我说呢!果然是月桂花。”  王小石不明所以:“月桂花?”  白愁飞喜气洋洋地道:“上次月仙和鸾喜头上也戴这个,我问过,那些小妮子都抿嘴光笑不说,现在一问,才知道是月桂花。”  王小石仍不明白白愁飞的意思:“月仙?鸾喜?”  “哎呀!”白愁飞道,“秦淮河上迎春轩、雅香阁,大大小小的婊子,十个中有七八人,头上都戴着这么一朵便宜又时兴的玩意儿,没想到……”  话未说完,温柔已嘟着嘴,抢在王小石和白愁飞的前面,身后留下一缕香风。  白愁飞向王小石挤挤眼,笑笑。  王小石摇了摇头。  白愁飞问:“你要上哪儿去?”  王小石道:“京城。”  白愁飞又问:“去做什么?”  王小石道:“碰运气。”  白愁飞笑了,“你可有朋友?亲戚?”  王小石道:“没有。”  白愁飞笑着问:“你去京城想做什么?想发财?要出名?”  王小石道:“我不知道,我有一身本领,而且心怀大志,总不能就这样白白虚度一生。”他想想又补充道:“不过,万一真要虚度,那也无所谓啦。”  白愁飞道:“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人也像你一样,有本领、有志气,但仍郁郁不欢地过了一辈子?”  王小石好半晌都没有说话,然后才道:“我总要试试。”  白愁飞笑道:“那很好。”  王小石反问:“你呢?”  白愁飞道:“我?我什么?”  王小石认真地问:“你也有一身好本事,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  “我跟你同路、同道。”白愁飞倦乏中带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傲,“我也是去京城,碰碰运气。我就是因为不想在‘六分半堂’的分堂主外围势力下讨饭吃,所以才干了一票结实的,捞了把银子,到京城去,再试一试可有容人之处。”  他顿了顿,才道:“人要想表现自己,一定要站在有光亮的地方。在黑暗里的鲜花,不如一支火镰。”  王小石喜道:“那我们可以一道走,路上不愁寂寞了。”  白愁飞笑道:“你当然不寂寞,只愁我在你有难的时候,就会飞掉了。”  王小石倒当真了起来,“哦?真的?”  白愁飞笑道:“我不是叫白愁飞吗?如果我叫白饿飞的话,就会在你闹肚子饿的时候飞走。”  王小石才明白自己太认真了,说道:“你在什么时候飞掉,我都不怨你,你只是不能再骗我,像刚才说过不杀人,却又──”  白愁飞笑道:“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王小石端详着他,忍不住道:“你笑起来的时候,倒不那么傲慢不可亲近。”  白愁飞也没想到王小石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来,口里却说:“谁要是整天都在脸上笑着,想傲也傲不起来。”  忽见一阵风袭来,温柔似一朵玫瑰般的脸靥,冲着他们面前就是一笑。“两个男人谈什么,谈得这般卿卿我我、咕咕哝哝的?”她见两个男人没有过来向她赔不是,但她又不想独自一人在月下的郊野走夜路,于是决定以伟大的胸襟原谅他们,倒了回来,又问:“你们猜,本姑娘要到什么地方去?猜到请你们吃糖。”  她对王小石道:“你先说。”  王小石只好道:“蒙古。”  温柔只好问白愁飞:“到你了。”  白愁飞认真地想了想,道:“秦淮河畔迎春轩。”  他们是到了河畔,不过当然不是秦淮河,而是滔滔汉水。  他们要乘舟赶一段水路,再上陆路,直驱京城,那少说也要十天半月的路程。  三人结伴而行,到了次日下午,来到南渡头,三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相互调侃,倒是亲近了许多。王小石和温柔觉得白愁飞其实并非傲岸难近,但做事手腕非常,有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六亲不认。白愁飞和王小石都觉得温柔天真烂漫,任性妄为,但心地善良,好奇心强,性子倔得可以。温柔和白愁飞认为王小石平实诚挚,胸无成见,无可无不可,但有时认真得可畏,固执得难缠。三人无形中似乎了解了对方许多。  但也有一种感觉:三个人都觉得只了解对方一部分,还有一些难以摸索的层面,好像月的背面,是难以观察的。  ──究竟那是什么?  ──善?  ──恶?  人生里有一些朋友,可能因志趣相投、时势所促,结为知交,但在重要关头,对方真正性情的流露,可能令人错愕,可能令人惊疑,可能令你无法接受!  这说不定才是他们的真正本性。  一路榴花似火,槐柳成荫,远山近水,漠漠如烟。  到了渡口,他们租下一艘船,准备明早出发,白愁飞说:“我们从水路去,较舒适一些,反正我们并不赶路。行船的惯例是:顺风则行,逆风则泊。一般而言,只要不遇着逆风,对江酌月,写意得很。”  温柔却道:“本姑娘不赞成。”  白愁飞道:“那你走陆路,咱们走水路去。”  温柔气了,金耳坠镶的小珠子在耳下乱摆,她手腕上的金镯子也叮叮响着:“白愁飞!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小石忙道:“姑娘是怕床上不便吗?”这一句话本想替温柔找台阶下,但心里一急,便把“船”字说成“床”字,这可更惹祸了。  温柔把足一顿,气鼓鼓地指责道:“你们这些油嘴滑舌的狗鸭蛋,你少得意,本姑娘自会收拾你!”一路上白愁飞惯于挖苦调侃她,她以为王小石这一句也同一调子,而且说得更是张狂。  王小石可更情急结巴起来了:“温姑娘,我可可可不不是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跟跟你圆圆圆床……”  这一个“床”字,原本是“场”,王小石心头一慌,却偏又说错了,这一来温柔怒极,以为对方占便宜占出了面,皓腕一扬,就是一巴掌,啪地给了王小石一记清脆的耳刮子。  本来,以王小石的武功,是没有理由避不开去的。  但王小石就是避不开去。  他被这一记耳光掴得愣了一阵子。  白愁飞也不劝解,只是哈哈大笑。  温柔气得一甩黑发,挑腿扭腰地就蹿上了岸,气嘟嘟地说:“你们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都欺负我!”  王小石想上岸去追,白愁飞却拦阻道:“别急,她气一消,没处热闹了,准会回来的。”  王小石觉得脸颊上还是热辣辣的,“她……她误会我了,我怎么可能说这些轻薄的话呢。”  白愁飞笑道:“就算说了又如何?她那么娇美可人,不想上床,才不是男人。”  王小石着实吃了一大惊,老半天才说得出话来:“不过……我是没有说这这这种话呀!”  “说了也没啥大不了,”白愁飞好整以暇地道,“大姑娘发发脾气更没啥大不了,怎么,你光说说,又没真的对她怎么样,她已动手打了人,她还要计较吗!放心,放心,入夜她没处投宿,包准回来!”  王小石觉得很有些委屈,望着江心,愣愣地道:“希望没把她气走就好。”  白愁飞从旁观察王小石,心中瞧出了几分,道:“气不走的,气……”突然住口,用肘部顶了顶王小石的肩膀,王小石一愣,只听白愁飞以严肃的语气低声说了一个字:“看!”  王小石远远看去,只见一班仆婢奶娘之类的人,簇拥着一个穿水葱绿衫裙的女子,上了左近一艘华美的船舫。  王小石只看了一眼,忽然间,所有的人仿佛都不见了。他只看见一个水绿衣饰的丽人,婀娜多姿地上了船,远远只依稀见着那女子修眉美目,姗姗毓秀,一动便是一种风姿,千动便是千种风姿。王小石就只看了一眼,心里就觉得一阵牵痛,再看得那杨柳含烟、青山似黛的美景,在在都是这一见的风情。  那船上的橹手已经开始把船撑开,泊到避风的塘口,寻觅了一处僻静之处停舟,这几下摆舷撑篙,船上七八条大汉倒是吆喝连连,忙了个团团转。  白愁飞道:“可看出来了?”  王小石喃喃地道:“想不到这世间,竟有这么多个美丽女子,温女侠是一位,这一位……啊!”  说到这里,才想起自己有点失态。  白愁飞忍俊不禁,道:“嘿,你倒是会看,光看绝代佳人,不看──”语音一沉,神态又傲决了起来:  “我看,那一艘船,有些不对劲。”  王小石吃了一惊,心里有些担心起那弱不禁风的女子起来了:“怎么?”又有些不相信,怀疑白愁飞是故作惊人之语。  白愁飞的一双眼睛像雕一般盯着泊在不远处的那艘华丽的船舫,仿佛他的眼光是两柄能够断金碎石的利刃。“大凡在江上撑了几年篙的人,篙落水上,不溅水花,摇橹的更不会不懂得借助水力,撑这种官船的人,更加是这行的老手,才敢领航。刚才这船上的几个摇橹撑篙的,一则双目炯炯有神,臂肌贲凸,马步沉稳,一看便知是会家子;二则这干人不懂就应水势,下篙溅起老高的水花,一望便知是生手;三则这几人皮肤太白,跟行船的日晒雨淋,完全不同,而且互换眼色,泊在僻处,必有图谋。”  他一字一句地道:“看来,今晚,这船要遭殃了。”  王小石还在想着那风华绝代的女子,禁不住问道:“我们要不要过去示警……”  白愁飞脸上慢慢升起一种野狼在深山里伏伺猎物的眼神,有力地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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