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妈妈,这是我生来被设定好的指令。
可资料库告诉我,母亲是人类的神明,并不是承担性、暴力和苦难的工具。
“程瑜,你给我把门打开!”
滂沱的雨夜,更加嘈杂的却不是屋外的雨声,而是房间里的争吵。
“那个男的叫什么名字?”程立强冲着女儿的房门大吼,像只失控的野兽般用拳头砸向房门。
房间内传来女儿的哭声。
十四五岁,正是叛逆的年龄,这样的争吵已经是这周的第三次。
不同的是,今天程瑜被同班男生撑伞送回家时,程立强已经喝下了一整瓶高度白酒。
根据资料库显示,酗酒不仅会损伤人类的肝脏和胃部,而且还会让人类出现判断力下降、情绪失控等行为。
这些行为均被标记为危险性行为。
程立强见女儿始终不肯开门,转而将怒火对准我:“你,去把门打开!”
得到“所有者”的施令,我立马调动脑部的扫描仪对面前的房门信息扫描起来。
“经查询,可打开房门的唯一一把钥匙此刻正在房间内程瑜的手中。目前安全打开房门的最优方案就是等待她……”
我话还没说完,程立强一脚将我踹倒在地:“废物!如果有钥匙,我还要你干嘛?”
我做出痛苦的表情,缓慢起身。
作为最新一代M271仿生AI,其实我不具有真实的痛感。
但为了满足人类所需的真实感,我的人造皮肤上布满了类似神经元的感应系统,会对冷热、触觉等做出传感,由脑部中心处理器统一给出表情和语言反应。
“抱歉。我将为您推荐备选方案——联系上门开锁服务。”说到这里,我的脑部处理器快速链接本地地图,搜索附近的开锁服务。
“受暴雨天气和深夜时间的影响,最近一家开锁服务预计将会在7小时后上门……”
程立强怒吼一声打断了我:“滚开!没用的东西!”
我得到指令,默默向后退了一步,不再说话。
程立强环顾四周,低头拉开抽屉找出一个扳手,紧接着他走向女儿的房门,猛地砸向门把手。
“砰——”
房间内程瑜被吓到,哭声更加激烈。
“砰——”“砰——”几下重重的砸击,房门的门把手被砸坏掉落下来。
“妈的,让你再锁门!”
说着,程立强后退一步,紧接着一个助跑向前,飞起一脚踹开房门。
房间内的程瑜缩成一团,躲在床上,大声尖叫。
暴怒的程立强不顾彻底坏掉的房门,满腔怒火地走向女儿程瑜。
他一把抓起女儿的衣领,毫不留情地将她拖拽下床,摔在地上。
“你能耐了是吧?开始锁门了?这是你爹我买的房子,没有我打不开的房门!”程立强大吼。
“爸爸你干什么……我错了……”程瑜哭喊着想要推开父亲,但力量实在悬殊。
“那男的到底是谁?为什么送你回家?”
“因为下雨我没伞,你也没去接我啊……”
“你放屁!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你们单独同行了!”
“我……我们只是好朋友。”
“你说,他到底叫什么名字,我今天就替他爸妈好好教育教育他。”
程瑜咬着嘴唇,固执地不肯说话。
“不说是吧?”程立强一把揪起女儿的头发,狠狠地掌掴了她的脸。
“爸爸……”
“说!”
又是一个巴掌。
程瑜还是不肯说出男孩的名字。程立强一把推开女儿,走向她的写字桌翻找起来。
很快,他从抽屉里找到了女孩的手机。
“密码?”他恶狠狠地看向程瑜。
程瑜满眼是泪,仍然不肯说出口。
程立强看向门外的我:“你过来,把她的手机密码告诉我。”
我接过手机,快速在系统中搜索自己的记忆。
作为无时无刻不在家中照顾两人起居的AI,我在很多个时刻都无意中视线扫到了程瑜解锁手机的手部动作。
而AI最不缺少的,就是过目不忘的能力。
程瑜扑过来阻止我:“你不要告诉他!”
我看着她哭花的脸,露出程序设定好的心疼的表情。
下一秒,我将密码告诉了程立强。
“为什么?!”
心灰意冷的程瑜哭喊着捶打我的腿,可我没有任何痛觉。
她紧接着又扑向程立强的胳膊,试图从他手中夺回自己的手机。
程立强烦躁地大喝一声,甩动臂膀将女儿甩开。
但不料他的肘部正中程瑜的太阳穴。
年纪尚小、体重很轻的小女孩被这么毫无防备地重击,当场昏厥过去。
伴随着惯性带来的失控,她的头无意识地砸在了写字桌凸起的棱角上,一股鲜红的血液从脑后流出。
程立强也被吓到了,他丢开手机,俯身抱住已经昏迷的女儿。
“快打120!”
“最近的医院目前急诊繁忙,救援到来时间将在45分钟后,届时程瑜可能面临失血过多的危险。目前最好的方案是自主送医前往1公里外的社区急救点,止血稳定后转送第二医院。”
“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我立马遵令拿纸巾和耳机线做了一个简易绷带用于临时止血,随后立马抱起程瑜冲向门外。
“M271!”身后的程立强喊住我。
“在。”
“她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磕到的,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拉开门冲入雨夜。
他让我送医并隐瞒程瑜受伤的真相,我明白人类有时需要一些谎言。
作为最新一代的仿生AI,我的出厂设置项中有一项是“综合人性指数”,它融合了幽默、谎言等多项内容,我的初始数值高达80%,能够根据场景所需自主选择更像人类的处理方式。
人行道绿灯亮起,我抱着程瑜跑向街道另一侧的急救点。
程瑜此时恢复了些许意识,她哭着看着我,表情满是痛苦和失望:“M271,作为仿生母亲,你为什么不在我受到伤害前保护我呢?为什么还要把我的隐私给爸爸看?”
“因为我是他的所有物。”
“可你是来做我母亲的。母亲的优先级不应该高于一切吗?”
来到程家一周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系统设定中存在矛盾点。
是啊,作为仿生母亲,我应该无条件保护孩子,可因此将会违抗所有者的命令。
一时间我的“大脑”数据紊乱,愣在原地。
人行道的红灯亮起,两边驾驶车辆的人类狂躁地对我按响喇叭。
这是一个家用仿生机器人普及的年代。
我是目前最先进的M271型号,M是“Mother”的缩写。
我们这个系列的仿生机器人,主要用途是进驻丧妻家庭担任家庭中“母亲”的角色,照顾年幼的孩子,减少儿童因幼年丧母带来的心理创伤。
我是一周前被“所有者”程立强买回家的。
那天他带着女儿来到仿生人商店,在一众仿生机器人中选择了我。
当我被激活的第一刻,我立马恪尽职守地连通数据库搜集起关于这对父女的信息。
程立强,今年48岁,一年前妻子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他没有固定的工作,依靠父母老房子的拆迁款为生,日常最常去的地方是棋牌室、鱼塘和酒馆。
程瑜,今年十四岁,正在读初二。
她的外表很像失踪的母亲,眼睛大而有神,睫毛很长,身材瘦削苗条。
她在校表现很好,不仅成绩优秀,还荣获不少兴趣社团的奖项,很受同龄人欢迎。
根据商店访客记录,我不是程立强买回家的第一个机器人。
他在过去三年里,有过十几次购买记录,不仅有M系列的母亲机器人,还有很多M系列前身——H系列(household)家务机器人。
也许是因为钱足够多,他从未将旧机器人带来商店以旧换新。
我跟着两人回家。
作为“母亲”,到家的第一刻我就调用数据库信息,为程瑜制作了她爱吃的提拉米苏作为甜点,煲了她爱喝的鸡汤作为晚餐。
我还贴心地整理了满是酒瓶和灰尘的房间,帮程瑜铺好了床。
但我试图在房间里哄程瑜睡觉时,她却一把推开了我。
“你走开,不要假惺惺扮演我妈妈。我妈也许早就死了。”程瑜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沧桑的倦容。
我轻轻抚摸她的头,这是人类母亲经常对孩童做的动作:“没关系的,这正是我来的理由。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母亲,我是AI,我不会死。”
她却看着我,露出怜悯的表情:“不,你会的。”
我没有反驳,微笑地看着她,看着我的女儿。
“你能帮我找到我妈妈吗?”她突然问。
“我目前的数据库中没有你妈妈的失踪信息,所以很抱歉。不过,我会做得比她更完美,成为称职的母亲。”
“我不需要你!你走开!”程瑜推开我,钻进被子只留给我后背。
我帮她轻轻盖好被子,关掉灯轻手轻脚走出房门。我听得到她轻轻的抽泣声。
人类的感情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这是海量人类资料告诉我的。
尽管被植入了母性设定和作为母亲的基本指令,但这些还远远不够。
我将从今天开始努力搜集更多信息,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
客厅的灯光还亮着,是程立强在边看电视边喝酒。
作为程瑜的母亲,我清楚她需要一个健康的父亲,这将对建立良好的家庭环境有极大的帮助。
所以我走向程立强,换上亲切的口吻俯身建议他停止饮酒,早点回房间休息。
他冷冷看向我,挑衅般又将一口烈酒倒入喉咙。
“M271,你会听从我的命令对吧。”
“当然,AI的所有行为都将基于系统功能设定和所有者的指令。”
他听完十分满意,瞥了一眼程瑜紧闭的房门后,露出猥琐的笑容。
“跪下。”他岔开双腿,向我发出命令。
经过短暂的系统紊乱后,母亲的职责再次提醒了我,我以最快速度将程瑜送到社区急救点进行包扎止血,随后又打车带她前往最近的医院。
医生为她包扎、开药、拍了脑部CT。
一番诊断下来,除了轻微脑震荡,程瑜没有特别严重的损伤,住院观察几天即可。
我将这则信息同步给了程立强,他已读但没有回复。
“你过来,我跟你说两句。”医生将我叫进他的办公室。
“程瑜这个小孩子,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我们急救中心了。这你是否知道?”
我扫描了资料库,的确已经有很多次就诊记录。
医生继续说道:“从历史记录来看,每一次都是意外造成的外伤,从手部到腿部到头部,各处都有。我觉得这并不是意外。作为家政AI,你是不是有必要关注一下她的受伤原因?”
也许是因为我们M系列的外观和前身H系列家务仿生AI太过相似,他误以为我是H系列。
“我是她的仿生母亲。”我纠正道。
他看了一眼我:
“那你更应该关注她的安全和健康。虽然我个人并不相信仿生AI真的能担当起母亲的责任,但至少,你可以把情况如实告诉她的人类监护人,不应该让她再受到这些所谓的意外伤害了。”
“我明白,我会注意的。”
寒暄几句后,我离开办公室。医生掏出手机,我看到他正在查询M系列仿生机器人的信息。
“真是搞不懂M系列和H系列有什么区别!”医生忍不住抱怨道,“连外观都一模一样,价格却贵了这么多!”
我没说什么,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在走廊里,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再一次在系统资料库中搜集关于母亲的词条。
相比“家政服务”,“母亲”的词条数量多了上百倍,内容也不像家政服务那么简单易懂。
作为一个人类母亲,不仅要照顾儿女的身心起居,还要作为家庭的一份子维持良好的家庭氛围和环境,因为这些都会对儿女的身心指数带来影响。
而且在相当庞大的词条中,人类母亲都需要承担起大量的家政服务职能,在此基础上仍要拥有自己的事业、形象。
在另一些词条中,母亲被视为人类的神明,并不是承担性、暴力和苦难的工具。
总而言之,“母亲”是一个相当复杂矛盾的词条。
作为AI,我需要结合现实需要进行筛选判别。
想要成为程瑜心中认可的“母亲”,第一步就是和她产生大量的信息交换,找出她对于母亲的期望和定义。
想到这里,我停止资料搜寻,推开了程瑜的病房门,眼前的一幕却立马触发了我的紧急反应系统。
程瑜私自拔掉了输液针管,此刻爬上了病房的窗台,刚刚将窗子推开。
她的脸上带着泪痕,穿着病号服,一只脚已经伸出了窗外。
“小瑜!”
程瑜转过身看到是我,愣了一下。
“你别过来!”
“小瑜,窗台上很危险,你先下来!”
“我说了,你不要过来,这是我的指令。”程瑜抹了抹眼泪,“我算是你的第二所有者,你必须听从我的指令。”
她说的没错。作为AI,的确应该听从所有者的指令,这是我们底层逻辑中最核心的一条。
但是……
作为母亲AI,保障孩子的健康和安全同样是出厂设置中最底层的一条设定。
当这样两条底层设置发生冲突时,该如何反应?
我急切地打开资料库搜集信息,但没有一条有用的经验可以参考。
“如果你真的是我妈妈,你不会帮我爸打开我手机的。你也不会事事都听他的话,不会看着他打我……”程瑜哭着对我说,“我妈妈从来不是这样的。”
此刻作为AI该怎么做?作为母亲该怎么做?
我陷入矛盾,程序开始报错,无法做出唯一的反应,停在原地身体僵硬。
“M271,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妈妈。”程瑜说完这句话,转过身闭上双眼,将一只脚迈向了窗外。
病房在十三楼,这样的高度,人类落下99.9%没有生还的可能。
短短一秒钟之内,我的大脑处理器进行了极速的运转,计算出了我救下她的最快路径。
我努力驱动腿部抬起,但所有者的指令却死死压着我的动作,我的系统疯狂崩溃报错。
随着一阵电流声,我的眼前猛地出现一道白光。
下一秒,我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从未来过的空白房间。
面前除了窗户和静止的程瑜外,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白色。时间似乎暂停在了程瑜跳楼的一瞬。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你好,M271。”
我转过身,身后是一个仿生体。
我的扫描识别系统告诉我她是我的前身——家务机器人H270。而除此之外,我搜集不到任何关于她和这座白色房间的其他信息。
“这是哪里?你是谁?”我问道。
她没有回答我,反问道:“你想救她吗?”
“当然。但我不知道是否应该……”
“如果这一次你违背所有者的指令,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我快速分析潜在的后果:“也许会被作为异常隐患,被送去返厂修理或者报废,但也许……她不会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什么都不会发生。”
“那如果你违背作为仿生母亲的指令呢?”
“她会死。而我会失去需要照顾的孩子,不再有存在的价值,被废弃。”
“50%的坏结果和100%的坏结果。那么,答案很明显了。”H270冲我露出微笑,尽管我并不是人类,不需要这样的表情安慰。
但不得不承认,她分析的很客观。
既然不管怎么做都会违背一条底层设置,那么我就拥有了选择权。
于是我决定奋力冲破所有者指令的限制。
我调动处理器强制操控我的双腿,全力向程瑜的方向移动,而我却撞上了我面前的一道隐形墙。
我强制唤醒双手,握紧拳头砸向那道隐形墙体。一下,又一下……我的大脑处理器因为违抗指令而过载,温度骤升,我眼前的画面开始抖动失控。
我强制自己继续砸墙。随着一身碎裂声,墙体陡然消失。我面前的空白房间和H270也随之不见。
我又回到了病房之中。
我按照计算好的轨迹,一个助跑踏上病床,借力病床的高度扑向窗口。
在程瑜双脚悬到空中的千钧一发之际,我抓住了她的腰,一把将她抱了回来。
安抚程瑜在病房入睡后,我轻轻关上窗户。
我关联了病房的应急报警系统和监控系统,随时随地可以观察到程瑜的情况。
经过长时间的言语安抚,程瑜暂时从痛苦崩溃的情绪中缓解,短期内应该不会做出危险的举动。
从程瑜的口中,以及她身上不易察觉的淤青中,我很容易就明白:这不是父亲第一次对她酒后施暴。
作为她的母亲,我想这件事有必要好好和程立强沟通一下,阻止更多的伤害。
第二天是个晴天。
程立强知道女儿并无大碍后,放下心来独自去鱼塘钓鱼。
我则陪程瑜在病房学习、娱乐、吃饭和休息。
在临近傍晚时分,智能日程表提醒我程立强已经到家,于是我陪程瑜吃完晚餐后,嘱咐她好好休息,立马起身回家做饭。
我到家时,程立强正在储物间里收拾着自己的渔获。
储物间是家里我唯一不被允许进入的房间。
里面除了渔具和杂物外,还有一台冰柜,酷爱钓鱼的程立强每次钓鱼回家,都会把渔获冻进冰柜里。
他见到我回家,随手丢了一条大鱼到我面前的地板上。
“今晚做这个给我吃。”他命令道。
那条鱼还没有完全死去,在地板上徒劳地蹦跶了好几下,嘴角带着被鱼钩勾破带来的血迹。
我捧起鱼,将它放进厨房蓄好水的水池里。
收拾好渔获,他如往常般坐在客厅看电视,顺手打开一瓶白酒喝了起来。我在厨房为他制作晚餐。
综合计算程立强的健康指数后,我选择清蒸了那条鱼,拿鱼头单独炖了鱼汤。
很快,我将做好的餐食摆在餐桌上,叫他来吃饭。
程立强在座位坐下,手里的酒瓶已经见底,身上酒味浓重。
他尝了几口鱼肉,顿时大发雷霆:“你做的这是什么玩意?一点味道都没有!你那个狗屁数据库里难道没写着我爱吃烤鱼吗?”
“我当然清楚。但出于您的健康考虑……”
“谁叫你自作主张的?”他一把将碗摔碎在地,抓起我的衣领。
“您只是要求我做鱼,并未指定做法。因此我按照综合计算出的方案……”
话没说完,随着“啪”的一声,一个巴掌落在我脸上。
“你还顶嘴?”
“我他妈买你回来,是要你听话,照顾我们父女的,不是让你来教育我的!”
我低下头模仿人类在这种处境下的常规做法:“对不起。”
“程瑜呢?”
“她还在留院观察。”
“没事还住个屁院,去把她接回来。”他醉醺醺地说。
“当然可以。不过,程瑜今天心理出现波动,一度出现试图跳楼自尽的行为。目前她的情绪指数尚不稳定,接她回家并不是最优选择。”我诚实地答道,希望他能仔细考虑自己的指令。
“跳楼?我女儿竟然跳楼?”程立强大吼着捶了一下桌子,“他妈的,没带你回来之前她还好好的,买你回家后,她反而要跳楼了?你就是这么当母亲的?”
我思考良久,诚恳地说:“抱歉,我会汲取本次数据经验做出适配调整……她目前已经恢复安全,请您不用太过担心。”
程立强掐住我的脖子,恶狠狠地瞪着我:“再有下一次,我就拆了你!”
我点点头,应时地调整面部表情,露出痛苦挣扎的神色。
在人类的神态语言中,这也是一种示弱,能够降低对方的愤怒。
“你们这个型号的机器人,难道没有那种功能吗?”程立强露出轻蔑又猥琐的笑容。
酒精的加持下,我察觉到他的自控力在急剧下降。
“综合人性指数”中,有一部分设置专用于解读人类的“潜在暗示”。我当然能明白他的意思。
“M系列并不是性爱机器人。但出于维系家庭和谐的考虑,我们也内置了同样的功能。”我答道。
“这才对嘛。”他轻蔑地伸手解开我衣领的扣子,露出我的人造肌肤。“你记住,这也是你的职责之一。”
从现有的资料库中,我无法依靠大量矛盾互斥的信息判断这句话的正确性。但我没有说什么,顺从地躺进了沙发里。
程立强压上我的身体,将重量倾泻在我身上。
他开始像野兽般撕破我的上衣,又一次掐住我的脖子,手解开了自己的皮带。
按照成为优秀母亲的指令,此刻的我应该阻止他酒后的性行为,给他做解酒汤,并让他尽快醒酒、入睡。
毕竟父亲酒精成瘾对程瑜来说将是非常大的潜在危险。
但按照所有者的指令,我需要按他要求完成这次行为。
我又一次陷入指令矛盾中,处理器开始升温。
紧接着,我眼前的程立强停下了粗重的呼吸声。
我面前除了静止的程立强外,一切又变成了无垠的空白,我再度进入白色房间。
我无法动弹。
但越过程立强的脸,我看到H270出现在他身后。
“又见面了。”她冲我露出笑容。
“你到底是谁?”
她动了动手指,空白房间里多了茶几和酒瓶。
“我特意帮你筛选了些趁手的工具,你选一个吧。”
我的视线对准酒瓶进行扫描。
它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可以用它阻止程立强,会有100%机会阻止他的暴力行为,但同时有80%可能致伤,20%可能致死。
茶几上有鱼汤,我同样可以踢翻它来阻止程立强,阻止成功几率只有10%,但不会对他造成伤害。
“我不能对所有者进行攻击。”我对H270说道。
“但如果他会威胁到你作为母亲的职责呢?”她冷冷反问,“当两条底层指令发生冲突时,你究竟要选哪一条呢?”
我又一次陷入矛盾中。
上一次我选择了作为母亲的指令,这一次……
我强制自己的腿伸向茶几,而茶几和我之间再一次出现了那道隐形的墙体。
我集中力气踢向那道墙,几次重击后,墙体轰然碎裂。
与此同时,我也踢翻了滚烫的鱼汤。
碗碟碎裂的声音吓了程立强一跳,可他也仅仅只露出片刻的惊讶,随后换上了更加玩味的笑容:“伺候好我之后,别忘了把那该死的鱼汤收拾干净。”
说完他彻底撕下了我的衣服,我知道这个选择未能阻止他的行为。
我试图轻轻推开他,和他进行理性的交流。
但他反而更加用力地按住我,捂住了我的嘴。
看着他享受的表情,我智能调动表情系统,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更加兴奋起来。
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
痛苦为什么会让人兴奋呢?
从这天开始,程立强口中的“职责”不再是偶然,而是家常便饭。
我出于指令的矛盾,没有正面的拒绝,只是试图通过其他方式补救,降低程立强的酗酒、暴力对程瑜造成伤害的可能。
这段日子里,我悉心照顾女儿住院养伤,出院后送她上下学、照顾她的学习,在家洗衣做饭清洁,承受程立强的暴力和责骂。
我在努力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完美的母亲。
学习资料的来源,有些是资料库里的数据,有些是程立强的教导。
让我不解的是,资料库里同时有很多“反差”的母亲形象,她们像程立强一样强大,会拒绝伴侣和孩子的很多要求,主动给出正确的指令,但并不会使用暴力。
我不知该成为怎样的母亲,没有唯一的模板,让我的程序频频陷入崩溃。
在此期间,我又意外进入了几次空白房间,遇到H270,她引导我做各种选择,我能感受到我的程序稳定性正在趋于瓦解。
也许我应该返厂重置。
新年将近,程立强突然说要带女儿回乡下老家探望奶奶。
父女已经对我照顾他们的日常起居有了依赖,于是也将我带上了车。
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近距离接触一个母亲。
作为一个年近70、经验丰富的母亲,我想那些困扰我的问题,也许都能从她身上找到答案。
抵达“娘家”时,程立强的母亲李雪娥已经在饭桌前等待。
她身边站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呆滞迟钝的机器人,经过我的扫描,它是几年前的旧款家务仿生机器人H215。
从程立强和母亲的交流中我得知,它是被程立强淘汰后送来李家的。
在智能扫描中我发现,H215不仅在外观上有多处人为损伤,而且系统程序已经有明显的错乱和时延,几乎已经是要报废的程度。
“妈,你这破玩意还是扔了吧,我给你换个新的。你看我这个M271型号的,长得又好看,家务又能干。”
程立强拉过我,向自己的母亲炫耀。我不知道这样的炫耀是否也适用于人类妻子。
“花那冤枉钱干嘛!这机器人老是老了点,但还能将就用。你们年轻人用钱的地方多,不用惦记我。”李雪娥和蔼地笑着。
从房间的家具和布置也可以看得出来,尽管有拆迁款,但李雪娥的日常起居仍然非常从俭,家里甚至称得上简陋。
她在饭桌上不停给儿子和孙女夹菜,自己却吃得很少。
我对她做了一下简单的健康扫描,一下扫出几十个隐患项,她明明可以享受更好的物质条件,却一直在反向牺牲自己的健康。
程立强又在晚餐时间喝了很多酒。
“今儿个高兴,今晚我们就在这住一晚!”
“爸,我明天还要上补习班呢!”程瑜拉了拉爸爸的衣角。
“我给你请个假,正好你陪奶奶睡,和奶奶聊聊天。”程立强大手一挥,把女儿推到李雪娥面前。
李雪娥笑眯眯地摸了摸程瑜的头发。
“爸,我都十四岁了,早就不跟大人一起睡觉了……”
“听话!”
“我不!”
看到女儿又一次叛逆,程立强一拍桌子:“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还不知道你?你不就是想回家里玩游戏,想明天去补习班见你的男同学!”
“我没有!”
“上次我已经警告他的家长好好管教了,再让我看到你俩单独见面,看我不打死他!”程立强没好气地大喊道。
餐桌上的气氛紧张起来。
李雪娥尴尬地松开抱着孙女的手,起身带着H215去厨房给父女俩盛汤。
明明机器人一个人就可以做,但她总还是愿意操劳。
“你看什么!去帮我盛汤!难道要我妈动手?”程立强冲我说道。
我接过指令,连忙跟了上去。
面对程立强的母亲,我终于将这些日子里的疑问问出口。
“妈。”我模仿人类媳妇叫她,“我一直都不知道,如果立强对我动手,我该怎么办?你能教教我吗?”
李雪娥停下了手中盛汤的动作,叹了口气。
末了,她只说出了两个字:忍耐。
为了这个家的气氛,为了孩子,忍耐。
李雪娥说,她这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
在她婚姻的前二十年里,人类还没有发明出仿生家庭AI。我现在做的所有大大小小的事,她都一件一件做了过来。
她说她的伴侣曾经在外事业有成,受人敬重。
可在家里,他同样习惯了发号施令,也会对她动手。
她为了不让儿子受到影响,一直没有离婚,忍耐了下来,直到伴侣因病去世。
我沉默良久,追问道:“那如果他对小瑜动手呢?”
“忍耐。”她面无表情地回答。
“忍耐,忍耐!”一旁的H215傻傻地附和道。
“可是,作为母亲不应该无条件保护孩子吗?”
“你是机器人,你不懂。这是我们老一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经验。”
“经验!经验!”H215无意义地重复着。
李雪娥看向我:“反正迟早有一天,她也会变成妻子,变成妈妈,变成我们。”
我一时间无法理解这句话的信息量,迟钝地停在原地。
变成我们,变成我,意味着她也要变成性、暴力和苦难的工具。
她要无条件服从某个“所有者”的所有指令。
可她不是仿生AI,她是人类,她会感受到身体的疼痛,会感受到内心的痛苦。
作为母亲的底层指令这一次清晰地告诉我,这不是母亲应做的事。
而就在此时,房间里传来的争吵声更加激烈。
“我说了,我是你爹,你都得听我的!”程立强大吼。
“我不!”程瑜哭着反抗。
“妈的!”我看向屋内,程立强抄起了手里的酒杯,正要砸向程瑜。
我的应急程序猛地开始运作,却因为指令矛盾再一次陷入报错宕机。
无边的白色袭来,眼前只剩下一动不动的父女,还有已经直直飞向程瑜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