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古纳河右岸》作者:迟子建
上一节,我们讲了乌力楞的两件大事:妮浩做了萨满,金得却因不满母亲强行安排的婚姻上吊身亡。而在随后的战火中,我们的主人公遇到了她的第二个爱人瓦罗加。
那么,在这一节中,我们来看看,日本战败投降后,新的时代到来,乌力楞里又发生了哪些事呢?
马粪包
伪满洲国灭亡的那年秋天,在失去了第一个儿子果格力后,鲁尼和妮浩迎来了第二个儿子,他们给孩子取名叫耶尔尼斯涅,也就是黑桦树的意思。希望他能像树一样结实、健壮、经得住风雨。
新生儿使妮浩的丧子之痛减轻了很多,她的心情终于变得开朗些了,还为瓦罗加和主人公主持了隆重而热闹的婚礼。大家很久没有那么开心了,铁匠伊万告诉大家,他在营地待两天就要走了,他加入了抗日联军小分队,要去消灭残存的鬼子。
婚礼后,瓦罗加把他原来的部族一分为二,任命了一个人为族长,让他率领二十几个人独立出去,余下的十几个人留下来,跟主人公所在的乌力楞合并在一起。瓦罗加虽然作为氏族的酋长,但是为了主人公,他凡事都听主人公弟弟鲁尼的,这引起了他氏族里一个人的强烈不满,这个人绰号叫“马粪包”,他一直抱怨瓦罗加,说瓦罗加是个叛徒,出卖了自己的氏族。
马粪包胖胖的,矮矮的,是个酒鬼。他的妻子早年生完孩子就离开了他,和别的男人走了。马粪包从此便开始酗酒,仇恨女人,并且一喝多就撒酒疯,打他可怜的小女儿柳莎。
有一天,马粪包又在撒酒疯打柳莎,孩子们看不过眼,就采了一篮子马粪摆在他的希楞柱前。马粪包一出门,便踩到了马粪上,一时间飞旋的灰呛得他直咳嗽。
孩子们开始兴奋地大喊:“快来看啊,马粪包踩着马粪包啦!”
大家都围过来看热闹,拉吉米看到马粪包的狼狈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马粪包被激怒了,他冲到拉吉米面前,狠狠打了他一拳,骂道:“你连个男人都不是,也配笑话我?!”拉吉米被马粪包的话深深地刺伤了,两人最终打了一架。
这件事后,马粪包不再跟主人公他们乌力楞的人说话,还经常对瓦罗加冷嘲热讽,说他为了个寡妇,分裂了自己的氏族,是个罪人。瓦罗加理解马粪包失去妻子后内心的苦楚,所以从不和他计较。
这天,瓦罗加和鲁尼合伙打到一头熊,他们把熊抬回营地后,马粪包自告奋勇要给熊剥皮。按传统,剥熊皮之前,要先割掉熊的睾丸,挂在树上,认为没了睾丸的熊才会老实。
谁也没想到,马粪包切下熊的睾丸后,用草叶包着,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递给了拉吉米,让拉吉米去把它挂在树上。
拉吉米什么也没说,他脸色苍白,哆嗦着手接过了熊的睾丸,踉跄地走向一棵松树,把它放在了树杈上。拉吉米转身回来的时候,眼里闪着泪光。
本来猎到熊后,全乌力楞的人都要聚在一起吃熊肉,那是大家最快乐的时光,但因为马粪包对拉吉米这种侮辱性的举动,大家都很生气,吃熊肉的时候,每个人都阴沉着脸。这让马粪包更加得意忘形,他故意大声说笑,纵情饮酒。
柳莎不愿看见父亲这副样子,就站起来要去采果子,鲁尼和妮浩的小女儿交库托坎见状也要一起去。在炽热的阳光下,妮浩突然打了一个寒战,她不让交库托坎去,交库托坎就闹个不停,妮浩没办法,就说:“你要跟着柳莎,自己不能乱走,听见了吗?”
交库托坎欢乐地追着柳莎跑去,妮浩又打了一个寒战。
吃熊肉有很多禁忌,比如,熊骨不能乱扔,但是马粪包完全不在意,他把啃光的骨头四处乱丢,这块扔进火堆里,那块又扔到远处。突然,他发出了一声怪叫,原来是被熊骨卡到了喉咙,马粪包张大了嘴,眼睛暴突,脸色瞬间变成了青紫,瓦罗加冲上去帮他抠喉咙,但熊骨卡得很深,根本碰不到。
大家想尽办法都无济于事。马粪包被憋得气息奄奄,他吃力地对着拉吉米扬了扬胳膊,眼里满是悔恨,似乎是在乞求拉吉米的原谅。
拉吉米叹了口气,起身去捡那些被马粪包随意扔掉的熊骨,就像要帮他找回灵魂一样,非常认真和诚恳,马粪包流下了眼泪。
然而找回的熊骨也没能让马粪包喉咙里的那块有丝毫松动的迹象,马粪包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大家都看着妮浩,只有萨满能救他了。
妮浩浑身发抖,她悲哀地把头埋进鲁尼的怀里。鲁尼明白,如果救了马粪包,他们可能会失去小女儿交库托坎,他们可爱的百合花。鲁尼也浑身颤抖起来。
但妮浩还是披挂上了神衣,那身衣服对她而言,一定比一座大山还要沉重。当妮浩开始舞蹈的时候,鲁尼已经出门去找小女儿交库托坎了。
两个小时后,突然刮起一阵阴风,那股风发出呜呜的叫声,开始时四处弥漫,后来聚拢在马粪包头上,似乎要把熊骨吹出来。果然,当妮浩放下神鼓,停止舞蹈的一瞬,气若游丝的马粪包突然坐了起来,“啊!”地大叫一声,吐出了熊骨。
妮浩默然垂立着,马粪包低声哭泣。鲁尼抱着交库托坎回来了,柳莎哭着跟在他们身后。
柳莎采果子的时候,本来一直让交库托坎跟着自己,后来找到一片果子稠密的地方,就忘情地采了起来,不知道交库托坎是什么时候从她身边离开的。直到听到凄惨的叫声,才发现交库托坎已经倒在林地上,她撞到了一个大马蜂窝,脸被蛰得面目模糊,山林中的马蜂带有毒刺,鲁尼找到她们的时候,交库托坎身体里的蜂毒已经发作,正在一阵阵地打着寒战。
鲁尼心疼地把交库托坎抱进怀里,交库托坎对他微微笑了笑,叫了声爸爸,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那个夜晚,整个营地都弥漫着哀伤。
次日清晨,大家听到柳莎的哭声,赶去马粪包的希楞柱,震惊地看到他躺在床上,叉着腿,裤裆已被鲜血染成紫红。原来,悔恨的马粪包在黎明时分,用猎刀把自己阉割了。
马粪包用自残的方式来谢罪,大家原谅了他。他和拉吉米从此成了最好的朋友,妮浩和鲁尼也不再认为他是不该救的人了。
萨满的绝望
失去了两个孩子后,妮浩和鲁尼身边,只剩下一个孩子耶尔尼斯涅了,这孩子非常懂事,能吃苦,又勤快。妮浩吃饼时,他会帮妈妈给饼上抹油。鲁尼想喝茶时,他会麻利地为爸爸把水烧开,格外讨人喜欢。
耶尔尼斯涅10岁那年的春天,氏族的酋长过世了,妮浩作为氏族的萨满,鲁尼作为氏族乌力楞的族长,两人都得去参加酋长的葬礼。二人走后的第三天,营地一只母驯鹿在河畔生下了一只畸形的驯鹿崽。
孩子们很喜欢那只鹿崽,都跑到河边看它,耶尔尼斯涅更是笼了一堆火,给鹿崽驱赶蚊虫。可没想到黄昏时就出了事。
当时,有人在河的上游叉鱼,远远看见鹿崽突然飞快地从岸上跑过,眨眼间跳进了河里,就像变成了一条大鱼。耶尔尼斯涅一路呼喊着,奔跑着,追着鹿崽跳进了河里。在河中央,他们被旋涡卷住,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大家喊着跑向河边,驾着桦皮船沿河而下,去救耶尔尼斯涅。一直从黄昏找到深夜,去找的人还没有回来,鲁尼和妮浩夫妻俩却静静地回来了。
妮浩见到大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不用等了,我的耶尔尼斯涅已经走了。”
妮浩话音刚落,河面上就出现了两条桦皮船的影子,耶尔尼斯涅被找回来了,只是他永远地睡着了。
妮浩告诉大家,耶尔尼斯涅是为救她而死的。那天下午,她和鲁尼往回返时,为了快点见到孩子,他们冒险抄近路,结果路滑,妮浩骑的驯鹿踩脱了一块泥土,带着妮浩翻下了深谷。鲁尼的心瞬间就凉了。
然而,奇迹却出现了,驯鹿坠入了谷底,妮浩却被挂在一棵黑桦树上,毫发无损。鲁尼用绳子把妮浩拉上来后,妮浩哭着对鲁尼说,他们的儿子耶尔尼斯涅一定出事了,因为那棵黑桦树拦住她的时候,妮浩看见那棵树突然伸出了两只手,那手是耶尔尼斯涅的。
妮浩出事又被救的时刻,正是耶尔尼斯涅被河水卷走的时刻。鲁尼说,他一遍遍看着那棵黑桦树,它是那么茁壮,就像他们的儿子耶尔尼斯涅一样。
下山之路
建国后的第二年,乌启罗夫成立了供销合作社,汉族商人带来了新消息,说山外在搞土地改革,把地主家的土地、房屋和牛马,都分配给了穷人。这可真是改朝换代了。
次年春天,铁匠伊万回到营地看望大家,说他的关系转到地方了,还可以领到一份工资呢。他还说,山林以后怕是不会安宁了,因为满归那里来了很多林业工人,要进山砍伐树木,开发大兴安岭了。铁道兵也到了,他们要在山里修铁路和公路,为向外运送木材做准备。大家听了都默不作声。
伊万说得没错。1957年,林业工人进驻山里,从此山中就响起了伐木声,粗壮的松树一棵棵倒下,从深山中拖出的木材,被装上汽车,拉到山外去了。驯鹿和乌力楞的人都喜欢安静的生活,这一来,他们不得不频繁搬迁,寻找新的营地。
1959年的时候,政府在乌启罗夫给猎民盖了几栋房,办起了小学,鄂温克猎民的孩子可以免费入学。有几个氏族的人开始不定期地下山居住,但他们住不长,所以山下的房子很少有炊烟飘起。
1962年,山外的饥荒有所缓解,但粮食供给仍然紧张。伊万从山下带来新消息,政府打算重新建立一个村屯,让猎民搬迁到山下居住。
那一年,主人公和瓦罗加的女儿已经是大姑娘了,儿子也给他们添了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