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是怜惜疼爱女儿家,可不是所有女儿家,他只疼爱漂亮的女儿家——茜雪可能不太漂亮吧。
尽管可能不太漂亮,“撵茜雪”还是一桩冤案。不是冤枉了茜雪,而是冤枉了宝玉。脂批就说“用一‘撵’字,屈杀宝玉,然在李媪心中口中毕肖。”这句简单的批语,内容含量很大。
撵茜雪是李嬷嬷说的。既然说是“屈杀宝玉”,当然不是宝玉撵走了茜雪。也不会是贾母王夫人撵了她。这时宝玉还跟着贾母住,没进大观园呢,他屋里丫鬟婆子的人事权在贾母手中,王夫人不是手长弄权之辈,不会插手到贾母这里来撵人。而贾母又这样睿智,也不可能撵走无辜的茜雪。况且,就算是贾母王夫人撵了,也是因宝玉而撵,又有什么“屈杀宝玉”的了?
不是撵走,但茜雪的确是走了。怡红院再不提到这个人,并不能证明她的离去。因为怡红院有大小十六个丫鬟(月钱一两的有袭人,月钱一吊的有晴雯麝月第七人,月钱五百钱的有佳蕙等八人,加起来正好十六个),并非个个有名有姓有故事。除了李嬷嬷口中一提,还有第四十六回时鸳鸯说起“去了的茜雪”,证明她的离去。她为什么会走?
既然不是撵,当然是自愿求去。虽然丫鬟没有人身自由,可“人去不中留”,打定主意要离开,总有办法可想,尤其是贾府这样“慈善宽厚之家”。连袭人“卖倒的死契”,家里还指望能赎身、甚至“身价银一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茜雪凭什么就不能想办法离开?
关键是茜雪本身是否打定主意。
李嬷嬷把宝玉的茶喝了去,宝玉问起,茜雪汇报,宝玉醉中大怒,扬言要撵出去——要撵的是李嬷嬷,不是茜雪。茜雪只是受到宝玉的责问:“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还被摔茶杯“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
这件事里,茜雪不负主要责任,宝玉也不追究茜雪的主要责任。但在“慈善宽厚”的贾家,在“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情性体贴,话语绵缠”的宝玉,责问与泼茶,已经是很严重的侮辱了。
遇到侮辱怎么办?是“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还是宁可不要一吊的月钱和众多福利,也不忍受这侮辱?宝玉身边的两个大丫鬟给出了不同答案。
宝玉踢了袭人一脚,虽然是误踢,但是当着那么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可是尽管如此,袭人还是“少不得忍着疼说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
宝玉因跌坏扇子而抱怨两句,甚至根本算不上抱怨,只是轻微地感叹,就引得晴雯顶撞:“要踢要打,凭爷去!”“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一个是唾面自干,一个是宁折不弯。当然回环曲折,她们都得到想要的结果,首先是因为她们在宝玉心中非常重要。而茜雪呢,既不受宝玉重视,又没有晴雯的口才,却不甘心忍辱,结果就是想办法“出去”了。
茜雪是自愿求去,但也是受了委屈的。这件事因李嬷嬷而起,虽然当时被劝下来了,但此后不久,李嬷嬷也“告老解事出去”了。以她的爱占便宜、不知进退,她会是自愿退休吗?当然是受到了压力,被迫“自愿”退休的。
李嬷嬷不愿承认自己是被撵的,因为太丢人了。可是“被撵”的侮辱,一定深深扎在她心里,于是借茜雪的遭遇,来浇自己心中块垒,结果就是“为茶撵茜雪”了。
撵茜雪是假的,是“屈杀宝玉”,但茜雪在宝玉这里受了委屈却是真的。
而到八十回后,宝玉落难,茜雪反而“狱神庙慰宝玉”,以德报怨,成为感情上的施舍者。这前后反差,真叫宝玉心里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