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是不是偷偷买了双皮鞋？给我也擦擦，行不？”连长背着手，站在门口，一脸似笑非笑看着我。我心里一紧，抬头看着连长，嘴巴动了动，愣是没说出一句话。

那时候是1974年，我当兵第四年，驻扎在湘西一个偏远的山沟里。说是山沟，真不夸张。四周全是连绵的大山，山路陡峭，走上几步就能让人气喘吁吁。连队驻地建在山脚下，营房是用木板和油毛毡搭建的，风一吹就扑扑作响，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闷得像蒸笼。别说电灯了，就连喝水都得从山上挑。那时候，我们这些老兵习惯了，可新兵们常常抱怨，说连饭都没法好好吃，天天就喝清汤寡水，还得训练。

说起来，我那会儿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但因为在部队待得久，算是个半老兵了。平时训练、干活，啥都抢着干，连长和战友们都挺看得起我，但我心里明白，日子还是苦。尤其是脚上的那双解放鞋，走山路磨得脚底生疼，有时候训练一天下来，脱鞋的时候，脚后跟都被磨烂了。

日子苦归苦，可当兵这几年，我也学会了不声不响地熬。那天下午，连里给了大家一个难得的休息日，我便想着去营地旁的供销社看看。供销社不大，货架上摆的东西也不多，主要是些日常用品，可那天，一进门，我的目光就被柜台里的一双皮鞋吸住了。

皮鞋很普通，就是当时流行的三接头样式，但在那年月，这东西可是稀罕物。鞋面黑得发亮，干干净净，摆在柜台里简直像件艺术品。我站在柜台前愣了好一会儿，心里有点痒痒。说实话，那时候津贴少得可怜，一个月才10块钱，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问老板：“这鞋，多少钱？”

老板抬头看了我一眼，伸出手比了个“8”的手势：“八块。”

我听了心里一咯噔。八块钱，差不多是我一个月的津贴了。买还是不买？我犹豫了好久。最后咬了咬牙，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钱。

回到宿舍，我把皮鞋拿出来放在床头，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又激动又忐忑。激动的是，这可是我人生中第一双皮鞋，穿上它总觉得自己像个城里人了；忐忑的是，这双鞋可不便宜，要是让家里知道，我妈肯定得骂我败家。

鞋买回来了，但我也知道，这东西不能随便穿。平时训练和工作都有严格的着装要求，要是被抓到穿皮鞋，恐怕少不了一顿训斥。于是，我就把鞋藏在了床底下，只有休息日的时候才偷偷拿出来穿上一会儿。

可谁知道，我这点小心思还是被连长发现了。

那天，连长叫我到办公室，说了几句闲话，忽然问我：“听说你买了双皮鞋，是不是真的？”

我心里一紧，猜到肯定是哪个嘴快的战友说漏了嘴，但也不敢撒谎，只能硬着头皮点点头。连长看着我，眉头一皱，又问：“在哪儿买的？”

“供销社。”我老老实实回答。

连长听了，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拿过来我看看。”

我赶紧回宿舍，把鞋拿过来。连长接过鞋，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点点头说：“不错，擦得够亮。小张啊，看来你平时挺会收拾的，这鞋跟新的一样。这样吧，帮我也擦擦。”

我愣住了，没想到连长会这么说。一时间不知道该答应还是不答应，只能傻站着看着他。连长见我不动，又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行了，别紧张。这鞋啊，穿得好看没问题，但别忘了你是个战士，得有战士的样子。平时工作别穿，休息日出去转转倒没啥问题。”

连长的话让我松了口气，但也让我心里有点不好意思。说到底，当兵的人就该朴实点，我穿这双鞋，确实有些显眼了。

可谁知道，就在这双鞋的事过去没多久，连里忽然出了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

那天早上，连长召集全连开会，说团里要来几个领导视察，让大家把营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尤其是操场和营房周围，必须一尘不染。连长还特别点了我的名，让我带几个新兵去清理营房后面的山坡，说那里杂草太多，得用镰刀割干净。

我带着几个新兵上了山，刚干没一会儿，就听见一个新兵喊：“班长！快来看！这里有东西！”

我赶紧跑过去，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居然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只破旧的皮鞋，旁边还散落着几块发黑的布料，看起来像是旧军装。

这鞋和布料一看就是老物件了，估计是以前部队留下的。可就在我们继续清理的时候，又发现了另一只鞋和更多的布料，甚至还有一块生锈的钢盔。我心里咯噔一下，隐约觉得这些东西可能来头不小。

下午，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了连长。连长看了很久，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这些东西，可能是五十年代留下的。当时这里驻扎过一支部队，条件比我们现在苦得多，听说有些战士训练时出了意外，没想到还能发现这些遗物。”

连长叮嘱我别声张，说这些遗物得妥善处理。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想着这些前辈当年为部队付出了那么多，却连名字都没人记得，心里有点发酸。连长看出我的心思，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张，咱们当兵的，吃点苦不算啥。你得记住，他们的精神，才是我们该传承的。”

后来，连队决定把这些遗物埋在山坡上，还在上面立了一块木牌，写着“无名英雄纪念地”。那天埋遗物的时候，连长带着全连在山坡前默哀了一分钟，所有人都低着头，谁也没说话。

从那以后，每次路过山坡，我都会停下来看看。心里默默想着：要是没有这些前辈的付出，我们现在的日子可能会更苦。

这事儿之后，我对那双皮鞋的感情也变得不一样了。每次穿上它，总觉得脚下的路走得更加踏实，也更加珍惜现在的每一天。

又是一年过去了。1975年，我提干了，成了一名排长。站在队伍前看着新兵们汗流浃背地训练，我想起了自己刚当兵时的样子，也想起了那些无名英雄们。

有时候，我会想起连长那句半开玩笑的话：“小张，帮我也擦擦鞋吧。”说着轻松，可我知道，他心里比谁都重。那些前辈的精神，他早就刻在骨子里了。

这些年过去了，皮鞋早就穿坏了，可那种踏实的感觉，却一直留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