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班长,你还认得出我是谁不?"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转身一看,顿时愣住了——记忆中那个穿着崭新军装的青涩战友,如今已是两鬓斑白的老者。
那是1970年的春天,天还蒙蒙亮,连队的操场上湿漉漉的。
新兵们排着整齐的队列,晨练的号角声划破天际,远处的山坡上雾气缭绕。
我们都穿着发黄的军装,裤脚卷得高高的,露出沾满露水的胶鞋,连队长都说咱们这批新兵像一群刚从田里爬出来的泥鳅。
"唱!《东方红》!"班长一嗓子吼下来,吓得我心里一哆嗦。
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声音,说来丢人,我连歌词本上的字都不认识,跟个哑巴似的。
"你小子站着发什么呆?"班长又吼了一声,嗓门比早晨的号角声还响亮。
我低着头,脸涨得通红,耳根子都快烧起来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时,旁边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班长,让我教他吧。"就像寒冬里的一缕暖阳。
抬眼一看,是新来的城里兵张建国,个子高高的,戴着黑框眼镜,说话斯文有礼,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书卷气。
不像我们这些庄稼汉,开口就是土话,走路都带着泥腥味,张建国那会儿站在我们中间,就像麦田里冒出来的一棵白杨树。
那年头,我家里穷得叮当响,揭不开锅的日子数不胜数。
我爹得了一场大病,整整躺了仨月,家里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人,连年都过不好了。
参军前那天晚上,娘坐在油灯下,一边给我缝被子,一边红着眼睛说:"儿啊,好好干,别给咱农村人丢脸。"
这话像根刺,深深地扎在我心里,每天都隐隐作痛。
看到张建国这样的城里兵,我心里就发虚,整天躲着走,生怕人家瞧不起我这个大字不识一撇的庄稼汉。
可张建国压根不在乎这些,他待人真诚,从不摆架子。
每天跑完步,他就掏出铅笔和本子,手把手教我写字,那认真劲儿,跟教自家兄弟似的。
那时候的军营,处处都透着艰苦,宿舍是砖瓦房,冬天冷得像冰窖,手都冻得裂口子。
夏天热得像蒸笼,蚊子嗡嗡直叫,被子都能拧出水来。
大家都睡木板床,被子叠得像豆腐块,搪瓷缸擦得锃亮,晚上站岗的时候,月光照在上面,能反射出光来。
"你看啊,这个'东'字,就像太阳从树后头冒出来。"张建国不厌其烦地教我。
他还编了顺口溜帮我记字:"日从树上升,东方亮堂堂。"慢慢地,我不但会唱《东方红》了,还能给家里写信了。
有天晚上值班,我俩盯着满天的星星,我壮着胆子问他:"建国,你家里条件那么好,咋不上大学来当兵呢?"
他靠在哨位上,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这是我爷爷,老工人,干了一辈子车间。"
"这是我爹,厂里技术员,从小他们就教育我,知识是用来报效国家的,不是用来出人头地的。"
我这才知道,城里人也有城里人的难处,张建国虽然成绩一直很好,可他宁愿放弃上大学的机会,选择了参军。
这让我对他的看法完全改变了,心里的那道坎也慢慢放下了。
生活总爱跟人开玩笑,张建国虽然学问好,可一坐车就晕得厉害,脸色发青,像得了重病似的。
我教他用艾草煮水,那是我娘教我的土方子,没想到还真管用。
到了农忙季节,我们一起去帮附近生产队,我教他下地干活的门道。
看他笨手笨脚的样子,我也能笑着指点两句了,心里还有点小得意。
那年秋天,连队办文艺汇演,张建国硬拉我去报名,说我嗓子不错,能唱好几个山歌。
我哪见过这阵势,站台上腿直打颤,手心全是汗。
多亏他在台下给我打气,还偷偷比划手势,我才顺利唱完了《南泥湾》,一下台就瘫软了。
日子就这么过去,转眼到了退伍那天,指导员找张建国谈话,说要推荐他去机关。
可他却摇头:"我想回原籍工厂,从技术工人干起。"这话说得斩钉截铁。
临别那天,马路边,我俩谁都说不出话,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愁绪。
最后是他打破沉默:"老李,后会有期。"说完,转身就走,背影有点落寞。
四十年光阴似流水,这些年,我也经历了不少坎坷。
最难的是刚开始办企业那会儿,村里人背后指指点点:"看那李家小子,不好好种地,整这些虚的。"
连我爹都唠叨:"做人要实在,别总想着一口吃成胖子。"说这话时,他躺在病床上,眼神里满是担忧。
创业的路上,我摔过跤,也遇到过不少难处。
记得最艰难的那年,厂子资金周转不开,我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可每次想起在部队学认字的日子,想起张建国那副认真教我的模样,我就又有了劲头。
张建国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从技术工人干起,一步一个脚印往上爬。
听说他为了解决工人住房问题,跑断了好几双鞋,熬白了不少头发。
2010年,在省城一次干部活动上,我们重逢了,他还戴着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只是镜片更厚了。
晚上,我们找了个小饭馆,要了两个家常菜,还有半斤二锅头。
酒过三巡,往事涌上心头,说起那年的《东方红》,说起认字的日子,说起他晕车的糗事。
他端起酒杯:"老李,真想不到咱们还能坐在一起喝酒,你这个臭小子现在都成企业家了。"
"是啊,谁能想到当年教我认字的知识青年,现在都当大官了。"我笑着说,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滋味。
他放下酒杯,正色道:"什么大官小官,都是为老百姓干事,记得我教你写的第一个字不?"
"记得,'东'字。"这个字,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对,'东方红',这些年,咱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跟太阳一样,是不是?"
我望着窗外的霓虹,想起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
从军营到工厂,从农村到城市,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追逐梦想,为这片土地增添光彩。
2023年冬天,我参加退伍老兵联谊会,张建国也来了,还是那副眼镜。
他笑着掏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是我们当年在军营的合影。
照片上,我们都那么年轻,那么意气风发,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老李,你看,咱们都白了头,可那份情谊一点没变。"他说着,眼里闪着光。
看着照片,我鼻子一酸,那些年轻时的记忆,就像夜空中的星星,闪烁着温暖的光。
四十多年过去,我们都老了,可当年在军营里播下的种子,早已长成了参天大树,枝繁叶茂。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夜空被点缀得格外明亮,我举起酒杯,酒还没入口,已经满心温暖。
那个教我认字的战友,那段艰苦却美好的岁月,那份纯粹的战友情谊,都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成为人生最珍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