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你小子可得来参加我的婚礼啊!"1983年春天,我站在石河子火车站,望着手中王建军那封字迹潦草的家书发愣,心里五味杂陈。
寒风呼呼地刮着,吹得站台上的柳树枝条乱晃,远处传来阵阵汽笛声,像是在呼唤什么。
退伍那会儿,我正在重庆找工作。那时候就业难,走了好几家厂子都没着落,每天跑得鞋底都要磨破了。
正发愁呢,建军的信就到了。信是用那种黄澄澄的牛皮纸信封装的,一看就是从邮局寄来的,上面还沾着几个油渍,大概是邮递员骑车送信时蹭上的。
跟爸妈说要去新疆,他们吓了一跳。妈一听就急了:"那么远的地方,你一个人咋去啊?路上吃啥住啥?"
?找工作要紧,啥时候不能去?新疆那边多远啊,万一出点啥事儿,我们都帮不上忙!"
可我就是拗不过那股劲儿,非要履行当年跟建军的约定。我俩在部队里可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说好了要参加对方的婚礼,这话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临走那天,妈红着眼圈塞给我100块钱。那会儿100块可不少了,够买好几袋大米的,是她偷偷从柜子里的罐子里拿出来的。
她还蒸了一大袋馒头,说是给建军当贺礼。馒头上还撒着芝麻,香喷喷的,那可是我们家过年才能吃到的好东西。
爸虽然还在生气,还是偷偷塞给我两瓶老陈醋,说新疆那边不好买。那醋是他专门从老街那家老字号买的,说是让建军尝尝重庆的味道。
从重庆到石河子,坐了整整五天的硬座。那绿皮火车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连伸腿的地方都没有。
晚上睡觉就把馒头袋子垫在头下当枕头,要不准被人顺走。过道里总有人打扑克,"对二""对三"喊得震天响,让人想睡都睡不着。
到了石河子已经是第六天早上。一出站就看见建军在那傻笑,还是那副大个子憨样,就是晒得跟煤球似的,牙倒是白得发亮。
"老马!"他给了我一个差点把肋骨挤断的熊抱。那股劲儿,跟在部队时一模一样,弄得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建军家在棉纺厂家属院,是那种统一规划的五层楼房。楼道里贴着红色的春联,飘着韭菜炒蛋的香味,墙边还停着几辆自行车。
他爸是纺织车间的老师傅,见了我很热情,说:"建军总提起你,说你是他最好的战友,今天可算见着真人了。"
他对象小芳是纺织车间的挡车工,性格爽利,一口新疆口音的普通话,说话脆生生的:"快坐快坐,我这就去炒几个菜。路上累了吧?"
就在帮着摆碗筷的时候,进来个姑娘,穿件藕荷色的确良衬衫,扎着高马尾,安安静静地坐下帮着择菜。建军介绍说是小芳的闺蜜李秀娟,也在厂里做质检。
饭桌上,建军就起哄:"老马,你看秀娟咋样?人家可是咱们厂的质检能手,还会做一手好菜呢!"我一个激动,被馒头呛着了,咳得满脸通红。
秀娟低着头,耳根子也红了,手里的筷子一直在碗边画圈。那样子,让我想起了老家院子里那株害羞草,碰一下就缩成一团。
婚礼是在厂里的食堂办的。红色的灯笼挂了一圈,桌上摆着花生瓜子,还有块四喜蛋糕。建军非让我当司仪,我哪会那套,张嘴就结巴。
秀娟在一旁帮着端菜收拾,每次从我身边过,我都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那香味不浓不淡,就像她的性格一样,恰到好处。
回老家前,我鼓起勇气要了秀娟的地址。那时候哪有手机微信,就靠写信。写第一封信时,我改了八遍,连信纸都换了三张。
刚开始写得很客气,后来慢慢就敞开了。信里谈工作,聊生活,说理想,有时还会画些歪歪扭扭的小人儿,逗她开心。
她的回信总是工工整整的,还会在信纸边角画些小花,有时还会夹着一片干得平平的桂花。那桂花都被压得没了香味,可我总觉得能闻到一丝淡淡的甜。
半年后,我好不容易在县里机械厂找到工作。刚发了第一个月工资,我就跟爸妈说要去石河子。这下可捅了马蜂窝,爸气得直拍桌子:"你是不是让人给下蛊了?那么远的地方,连个亲戚都没有!"
左邻右舍也都说:"这娃子是不是傻了?千里迢迢的,万一人家姑娘变心了咋整?再说了,新疆那边啥条件啊,去了怕是要吃苦。"
可我心意已定,收拾行李就走了。妈送我到车站,偷偷塞给我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她攒了好久的500块钱。
结婚那天,秀娟穿着件米白色的确良裙子,配着红色的绸缎腰带,素净得好看。没有酒店酒席,就在厂食堂办的喜宴,请了几桌街坊邻居。
建军和小芳帮着张罗,忙得满头大汗。秀娟的爸爸李大伟默默地抹眼泪,说:"闺女要远嫁,心里不是个滋味。可看你们这么般配,我也就放心了。"
新婚时光过得真快。我在机械厂当钳工,秀娟在棉纺厂做质检。每天早上,她都给我带个煮鸡蛋,说是补身子。其实我知道,她是起早摸黑排队买的。
我们租住在厂区旁边的平房里,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发抖。房顶还会漏雨,下雨天到处摆着盆子接水,可日子过得踏实。
晚上没事的时候,我们就坐在门口乘凉,看着天上的星星。秀娟总说,重庆的星星一定更亮,因为离天更近。
1985年,厂里说要派我回重庆学习数控技术。本想带秀娟一起去,可她走不开。就这样开始了两地分居的苦日子。
每个月都盼着见面,可火车票太贵,只能靠书信寄相思。有时候,我会对着信纸发呆,想象她在灯下写信的样子。
1992年春天,噩耗突然来临。秀娟查出了肝病,我二话没说,辞了工作回石河子。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我心如刀绞。
最后那段日子,她还总安慰我:"老马,你要好好的,别辜负了这一辈子。"她走的那天,我握着她的手,她还在笑,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秀娟走后,我整个人都蔫了。幸亏有建军夫妇照应,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天天送饭,陪我说话,就怕我想不开。
岳父李大伟看不下去了,说:"人死不能复生,你得往前看。秀娟走了,但生活还得继续。"他说这话时,眼睛红红的,手里的烟头都快烧到手指了。
就这样认识了张春梅。她在百货公司当营业员,也是个单亲妈妈。第一次见面,她带着自己烤的葱花饼,那味道,跟秀娟做的真像。
春梅的儿子小明很懂事,放学回来总会主动帮我收拾房间。有一次,他翻出了我和秀娟的老照片,愣愣地看了好久,然后说:"叔叔,我能叫你爸爸吗?"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转眼到了2024年。昨天,春梅收拾抽屉,翻出了那些泛黄的信件。我摸着信纸,仿佛又回到了石河子火车站。
那个扎着高马尾的姑娘,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阳光洒在她藕荷色的衬衫上,美好得让时光都静止了。她还在那里择菜,筷子在碗边轻轻画着圈。
有时候想想,人生就像候车。有人陪你走一程,有人陪你到终点。关键是在对的站台,遇见对的人,然后好好珍惜。
闭上眼睛,我又看见了那个春天,站台上的柳树依旧在风中摇晃,远处传来汽笛声,长长的,悠远的,像是时光深处的叹息。
只是啊,那些年轻时的故事,现在想来,就像一场烟雨朦胧的梦,清晰又模糊。唯有站台上的风,还在呼呼地刮着,吹皱了记忆的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