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道者说:石上苔痕

上善若茶说 2025-03-11 10:33:00

法喜寺的玉兰总在春寒料峭时盛开。我立在山门外的石阶上,看满树白花在黛色飞檐间摇曳,恍若菩萨指间跌落的明珠。忽听得身后沙沙声起,扫帚掠过青苔的触感,像是老僧在誊抄一部无字的经书。

老僧扫苔的动作极慢,竹帚拂过石阶时,青苔便在帚丝间隙里微微颤动。这些生长在花岗岩裂缝中的生命,初春时是嫩生生的翠,盛夏便凝成墨玉般的青,待到秋雨过后,又会泛起金丝绒似的褐。扫帚每掠过一寸,就有千万粒孢子腾空而起,在斜射的晨光里织成淡绿的薄雾。

"施主且小心这石阶。"老僧忽然停帚,弯下腰枯枝般的手指抚过阶面凹陷处。层层苔衣覆盖下,竟隐约可见唐代莲纹——千年前香客跪拜时磨出的痕迹,与去年新生的苔痕重叠,如同佛陀眉间白毫映着初生露珠。山门外传来游客的嬉闹声,惊起檐角铜铃一串清响,倒衬得阶前寂静愈发浓稠。

禅房后的"刹那岩"原是五代僧人的磨镜石。石面沟壑纵横,雨水浸润处生满钱苔,铜钱状的叶瓣在风中开合,竟似无数转动的法轮。我曾在雷雨夜见闪电劈落石畔,青苔在电光中显出翡翠色,刹那间照亮石上"无去来处"四字,恍如时空在此裂开细缝。

扫地的老僧说,三十年前他初来挂单,曾见山洪冲垮石阶。待水退后,那些被连根拔起的苔藓竟在七日间重新覆满断石,新绿之下犹见旧痕。"石阶可碎,青苔可死,可石与苔相遇的因缘,却是毁不去的。"他说这话时,正将扫拢的苔屑撒向放生池,水面顿时浮起星星点点的绿,像是撒了把会呼吸的舍利。

藏经阁前的"不二帚"最是奇绝。这柄百年竹帚从不离地,日复一日扫着相同的青石,帚丝早已磨成玉色。春日里帚下扫出苔花,细若米粒的白花沿着帚痕排列,竟似银河倾泻在石上;秋深时帚齿间缠着金线般的苔丝,风过时簌簌作响,恍若诵读《金刚经》的余音。

某日见小沙弥偷懒未扫,老僧也不嗔怪,只指着阶前新苔笑道:"你且看这未扫处。"但见青苔顺着帚痕断处蔓延,竟在石面勾出个天然的"卍"字。午后斜阳穿过古柏,将苔痕投影在经阁粉墙,忽而是《华严经》里的微尘世界,忽而化作《道德经》中的谷神不死。

寺中那株五百年的玉兰,总在苔痕最盛时落花。雪白的花瓣覆在青苔上,像是天地铺开的素笺。我曾拾得一枚带苔痕的花瓣,夹在《楞严经》里作书签。三年后翻开,玉兰香早已散尽,苔印却愈发清晰,褐绿色的纹路里,竟显出当年老僧扫苔时念的偈子:"石阶吞落日,苔衣吐星辰。扫尽还生处,如来笑纹深。"

忽然懂得老僧为何总在扫苔——那竹帚拂去的不是青苔,而是人心对"常"与"无常"的分别。

春雨初霁,老僧破例赠我半片带苔的瓦当。这汉瓦在寺中墀角沉睡了二十个世纪,背阴面生着铜钱厚的苔衣。指腹抚过苔面时,竟触到层层叠叠的年轮——最底层的已然石化,中间的泛着隋唐的苍青,表层的还带着今晨的露水。

行至山腰回望,法喜寺的飞檐在云气中若隐若现。石阶上游人如织,却再难辨哪些是扫过的苔痕,哪些是新生的绿意。忽记起《五灯会元》里说"青青翠竹尽是法身",原来这满山苔藓,早把"刹那即永恒"的偈语,写在每道石纹的转折处。扫与不扫,不过是我们对着无字经书,各自参悟的方便法门。

(本系列故事均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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