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和中文系七七级同学座谈,感到很亲切。首先祝大家今后取得远远超过我们这一代人的成就。
你们年轻一代人都走过一段自己的不平凡的道路。在过去的若干年中,你们耽误了不少时间,受到很大损失,付出了很大代价。但是,可以把付出的代价变为巨大的财富,把你们所体会的人生,变成人文—社会科学的新成就。要珍惜自己过去的经历,因为它能更好地帮助你们思考问题。你们这一代在自然科学方面要取得很大成就恐怕很难了,恐怕要靠更年轻的一代。但是,我希望你们在文学艺术创作方面、在哲学社会科学方面以及在未来的行政领导工作方面发挥力量。有些同学刚才跟我说,感到知识太贫乏。我觉得,知识不够,不是太大的问题。其实,一年时间就可以读很多的书。文科和理工科不同,不搞实验,主要靠大量看书。因此我以为有三个条件:一、要有时间,要尽量争取更多的自由的时间读书;二、要有书籍,要依赖图书馆,个人买书藏书毕竟有限;三、要讲究方法。我不认为导师是必要条件。有没有导师并不重要。连自然科学家像爱因斯坦都可以没有什么导师,文科便更如此。当然有导师也很好。不过我上大学的时候,就不愿意做研究生,觉得有导师反而容易受束缚。这看法不知对不对。不过,我觉得重要的是应尽早尽快培养自己独立研究和工作的能力。
学习,有两个方面。除了学习知识,更重要的是培养能力。知识不过是材料。培养能力比积累知识更重要。我讲的能力,包括判断的能力,例如:一本书,一个观点,判断它正确与否,有无价值,以定取舍;选择的能力,例如,一大堆书,选出哪些是你最需要的,哪些大致翻翻就可以了。培根的《论读书》讲得很好,有的书尝尝味就可以了,有的要细细嚼,有的要快读,有的要慢慢消化。有的书不必从头到尾地读,有的书则甚至要读十几遍。读书的方法很重要。读书也不能单凭兴趣,有些书没兴趣也得硬着头皮读。我说要争取最多的时间,不仅是指时间量上的多,而且更是指要善于最大限度地利用时间,提高单位时间的效果。有些书不值得读而去读就是浪费时间。比如看小说,我从小就喜欢看小说,但后来限制只看那些值得看的小说。读书最好是系统地读、有目的地读。比如看俄国小说,从普希金到高尔基,读那些名著,读完了,再读一两本《俄国文学史》,具体材料和史的线索结合起来就组织起你对俄国文学的知识结构。这就是说要善于把知识组织起来,纳入你的结构之内。读书的方法也是多种多样的。要善于总结自己的读书方法和学习经验,在总结中不断改进自己的方法,改进、丰富自己的知识结构,这也就算“自我意识”吧。培养快读习惯,提高阅读速度,也属于争取更多时间之内。古人说“一目十行”,我看可以做到,未尝不好,对某些书,便不必逐字逐句弄懂弄通,而是尽快抓住书里的主要东西,获得总体印象。看别人的论文也可以这样。
文科学生不要单靠教科书和课堂,教科书和课堂给我们的知识是很有限的,恐怕只能占5%到10%。我在大学里基本上没怎么上课,就是上了两年联共(布)党史课,因为你不去不行,他点名。我坐在课堂里没办法,只好自己看书,或者写信,别人还以为我在做笔记。(众笑)其实,我的笔记全是自己的读书笔记。我上大学时,好多课都没有开,中国哲学史没有开,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则是我没有去听。那时候,苏联专家来讲课,选派一些学生去,我没有被选上,当时我自己暗暗高兴,谢天谢地。当时苏联专家名声高,号称马列,其实水平不高。他们经常把黑格尔骂一通,又讲不出多少道理,我当时想,这和马克思列宁讲的并不一致。当时翻译了不少苏联人写的解释马克思主义的小册子,但是我翻读了几本之后就不再看了。现在看起来,我在大学占便宜的是学习了马列的原著,不是读别人转述的材料。所以还是读第一手材料,读原著好。我在解放前,偷偷读过几本马克思写的书,那时是当做禁书来读的,比如《路易·波拿巴政变记》等。我从这些书里看到一种新的研究社会历史的方法,一种新的理论,十分受启发。我们读了第一手材料以后就可以做比较判断,不必先看转述的东西。总之,我是主张依靠图书馆,依靠自己,依靠读原始材料。
下面谈谈“博”的问题。这个问题历来存在,也不容易解决好。我以为,知识博一些,知识领域宽泛一些比较好。在上大学的时候,我对文史哲三个系的弱点有个判断。我以为哲学系的缺点是“空”,不联系具体问题,抽象概念比较多,好处是站得比较高;历史系的弱点是“狭”,好处是钻得比较深,往往对某一点搞得很深,但对其他方面却总以为和自己无关,而不感兴趣,不大关心;中文系的缺点是“浅”,缺乏深度,但好处是读书比较博杂,兴趣广泛。说到贵系,大家可不要见怪呀。(众笑)我当时在哲学系,文史哲三方面的书全看。上午读柏拉图,下午读别林斯基,别人认为没有任何联系,我不管它。所以我从来不按照老师布置的参考书去看,我有自己的读书计划。其中读历史书是很重要的,我至今以为,学习历史是文科的基础,研究某一个问题,最好先读一两本历史书。历史揭示出一个事物的存在的前因后果,从而帮助你分析它的现在和将来。马克思当年是学法律的,但是他最爱哲学和历史。现在一些搞文学史的人,为什么总是跳不出作家作品的圈子?就是因为对历史的研究不够。一般搞哲学史的人不深不透,原因大半也如此。你们的前任校长侯外庐先生的思想史研究,之所以较有深度,就因为他对中国历史比较重视。研究社会现象,有一种历史的眼光,可以使你看得更深,找出规律性的东西。规律是在时间中展示的。你有历史的感受,你看到的就不只是表面的东西,而是规律性的东西。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要点就是历史唯物论。对于一个事物,应该抓住它的最基本的东西,确定它的历史地位,这样也就了解了它。读历史书也是扩展知识面的一个方面。现在科学发展,一方面是分工越来越细,不再可能出现亚里士多德那样的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另一方面,又是各个学科的互相融合,出现了很多边缘科学。比如说控制论,是几个学科凑起来搞,这是从五十年代以来的科学发展的特点。做学生时知识领域面宽一些,将来可以触类旁通。学习上不要搞狭隘的功利主义。学习,要从提高整个知识结构、整个文化素养去考虑。如果自己的知识面太狭窄,分析、综合、选择、判断各种能力必然受影响受限制。
再来谈谈“专”的方面。这里只就写文章来说。读书要博、广、多,写文章我却主张先要专、细、深,从前者说是“以大观小”,这可说是“以小见大”、“由小而大”。你们现在搞毕业论文,我看题目越小越好。不要一开始就搞很大的题目。就我接触到的说,青年人的通病是开头就想搞很大的题目,比如说,“论艺术”、建立“新的美学体系”,等等,但一般很难弄好。你们也许会说,你一开始不也是搞体系,什么“研究题纲”之类的吗?其实那不是我的第一篇文章。我在大学里先搞的题目是近代思想史方面的一些很小的题目。着手研究,先搞大而空的题目,你无法驾驭材料,无法结构文章,往往事倍功半。开始搞的研究题目可以具体一点、小一点,取得经验再逐步扩大。所以,虽然有好些热心的同志建议,我现在仍不打算写建立哲学体系的专著。不是不能写,如果现在写出来,在目前思想界也可以出点风头,但是我觉得靠不住,我想以后更成熟时才能写吧。康德的哲学体系建立至今整整二百年了,今年在西德纪念他的主要著作出版二百周年。康德当时写书的时候,思想界充塞了多少著作啊,而唯有康德的书给予人类思想史以如此长远的影响。所以我们要立志写出有价值的书,写出的东西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才好。写出的东西一定要对人类有所贡献,必须有这样的远大抱负。总之,如果读书多、广,又善于用这些较广泛渊博的知识,处理一个小问题,那当然成功率就高了。所以可以有一个大计划,但先搞一个点或者从一个点开始比较好。此外,选择研究题目也很重要,我以为题目不应由别人出。我有某种观点、见解,才去选择题目。写文章和作诗一样,都要有感而发。有的人找不到研究题目,要别人代出题目,自己不知道搞什么,这就搞不好。应该在自己的广泛阅读中,发现问题,找到前人没有解决的问题或空白点,自己又有某些知识和看法,就可以从这个地方着手研究。选择题目,要想想这个题目有多大意义,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要尽量减少盲目性,不能盲目选择目标。就好像石油钻井,要确实估计这个地方有油,才去打井。如果毫无估计,盲目地打,没有油,又随便挪一个地方,挪来挪去,人寿几何?
学术文章有三个因素,前人早已说过。一是“义理”,用我们的话说,就是新观点、新见解。二是“考据”,也就是材料,或者是新鲜的材料,或者是丰富的材料,或者是旧材料有了新的使用和新的解释。三是“词章”,就是文章的逻辑性强,有文采。你每写一篇文章,也应该估计一下可以在哪个方面做得比较突出,有自己的特色。总之,写文章要有新意,没有新意,最好不要写文章。
学术研究与各人的气质也有关系。有的人分析能力强,可以搞细致的精深的问题。现在国外的许多研究细极了,一个作家一部作品的细枝末节考证得十分清楚详细,这也是很有用的。不过就我个人来说,不习惯这样,不习惯一辈子只研究某一个人,考证某一件事、钻某个细节。我也是个人,他也是个人,为什么我就得陪他一辈子呢?划不来。(众笑)但是只要有人有兴致,也可以一辈子只研究一个作家、一本书,一个小问题。这也可以做出很有价值的贡献,现在似乎更应该提倡一下这种细致的专题研究。总之,研究题目、途径、方法可以百花齐放,不拘一格。既不能认为只有考据才算学问,其他都是狗屁、空谈(这其实是二流以下的学者偏见);也不能认为考据毫无用处,一律取消,这是左的观点。
当有的同学反映目前高校教育同李先生读书时的情况没有多大差别,大家普遍感到不大适宜有创造性的人才的培养时,李说:——
你们现在的情况比我那时要好一些。那时候思想更僵化,全是苏联的那一套。这几十年来,我受到的挫折也是很多的。但是要自己掌握人生的价值,树立自己内在的人格价值观念,毁誉无动于衷,荣辱可以不计。
有的同学谈到学术研究上的困难时,李说:——
学术研究要讲究多谋善断,一个小问题可能越钻越小,以至于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了。一个小问题也可能越想越大,大到无边,这样一来,也无法搞了。所以要善断。研究问题要一步步地来,否则“剪不断,理还乱”,永无穷尽。要求把一切都搞懂了以得到绝对真理似的研究结果,这是不可能的。
学术研究要善于比较,在比较中发现特点。比较可以见出现象上的规律,但是不等于见出本质规律。研究和学习都要善于扬长补短,要发现自己的能力,发展自己的特长。
本文是1979年夏作者在西北大学中文系座谈会上发言记录稿
(原载《书林》1981年第5期)
李泽厚,男,1930年6月生,湖南长沙人。1945年湖南宁乡靳江中学,1948年湖南省立第一师范毕业。任小学教师一年。1954年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1955年分配至哲学研究所工作至今。履历异常简单,生活极为平淡。虽亦有悲欢曲折,境遇坎坷,但较之同辈中备遭劫难之右派生涯,或下辈知青历经苦辛之艰难道路,此不过茶杯中之风浪而已,何足道哉。然虽鲁迅亦有命交华盖之嗟,我又岂无世路险巇之叹。况少即蒙“不合群”之讥,长复有“不肯暴露思想”、“群众关系不好”之责,虽温良恭俭,以让为先,兢兢业业,半生谨慎,仍不克见谅于人。于是乎,“文革”前四度下放,“文革”中名被××。1960年则险被一马列主义老太太所整死。但亦由是而索性横下心来,我行我素,既知人事难酬,玲珑不易;不如关起门来,自成一统。富贵非吾愿,声名不可期,只有“坚守自己的信念,沉默而顽强地走自己认为应该走的路。毁誉无动于衷,荣辱在所不计”(1979年告学生语,见《读书与写文章》),如此而已而已。关键确在于“沉默而顽强”,盖非“沉默”无足以保身全生,非“顽强”不可以韧性持久。是以黄卷青灯,敢辞辛苦?任人责骂,我自怡然。我继续走我自己的路。
1989年9月15日于皂君庙东里12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