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我不喜欢照相,也不喜欢照镜子

掌阅富民 2022-10-26 18:03:58

某文学杂志诗歌编辑,让我给他一张清晰近照、简介及相关个人信息。一听这话,我知道好运来了。可是,还没高兴一分钟,我就在心里说,完了,你去哪里找清晰近照。

直接告诉对方没有,等于自绝后路,乱了好半天,终于从QQ相册刨出一张来。

“只这一张代表颜值巅峰的,看看行不?”我将一张前几年去蒙自碧色寨拍的生活照发了过去。

说这张照片是颜值巅峰时拍的,绝不是信口雌黄。它曾经被我用来测与明星的相似度,结果令人大吃一惊:我的长相与陈红,竟然有百分之四十的相似度。陈红是谁?大名鼎鼎的导演陈凯歌夫人!我不追星,并且我喜欢的女演员,是湖水一般通透干净、自在逍遥的周迅和清纯灵气、气质独特的“神仙姐姐”刘亦菲。可陈红毕竟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内地殿堂级美人,长相能与她相似,说明我先天条件也许没那么不堪。虽然我知道,这张经“美图秀秀”滤镜和“美图配方”修饰之后的照片,既高级又不大真实,却在一些时间,让我兀自欢喜。

我很少有单独的照片。就是合影,也十分有限。甚至连和家人一起拍的,也不多。

印象中,我们家住老屋那些年,在最显眼的那面墙上,一直挂着父亲做的三个檀木镜框。镜框里面贴满了照片。那些照片,除了一张父亲的单人照,是相馆的上色师傅加工过的彩照,其余都是黑白的。镜框的边缘非常光亮,看得出已经有些年头了,它们被爱干净的母亲擦拭得一尘不染。我总是在母亲取下镜框放来桌子上擦洗或替换照片的时候,一张一张挑出来看。

后来我发现,每一个镜框背面,都有一大个信封,里面装着厚厚一沓照片。有许多,记录了父亲开火车、扭螺丝、加煤炭和与同事交谈时的画面。我的父亲真是一个美男子。

家中照片那么多,竟然没有一张是我的,这让我一度怀疑,我并非父母亲生。

关于我在婴幼儿时期,没照过相这个事情的缘由,我没有打听过。但疑问是有的。如果家境贫寒,拍不起,那么这个理由显然不成立。因为在家人的照片里,根本见不到一丝一毫穷困的影子。记得有一张大姐两三岁时的全家福,每一个人的面庞健康而饱满,尤其令人惊艳的是,父母和哥哥都穿着高帮帆布鞋。50多年前,那段晦涩的时光,我的亲人,身上竟然有着美式复古风的装扮!

我的第一张照片,是大姐带我去老县城的国营相馆拍的。大姐那时已出落得水灵灵的,不,大姐一直都水灵灵的,她完美地遗传了母亲的高颜值。

照片里的我,身穿白色碎花连衣裙、足蹬花灯芯绒“老倌儿”鞋,怯生生站在大姐近旁。我们的背后,是阔达的天安门广场。大姐牵着我的手,笑颜如花。我没有笑。我现在忽然想,拍照之前,我也许顽强地反抗过,甚至在某个时刻,像小兽一般嚎叫。我的内心如此脆弱,如此倔强,以至于抗拒着与摄影机的对视,抗拒着单独站在以天安门广场为背景的幕布前,哪怕只是几秒钟的时间。

那会儿大姐几岁,我几岁?我全然不知。

我有第二张照片的时候,大约已经是四五年级的学生了。照片里的我,立在油菜花丛中,双眉紧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二姐也在那个位置拍了一张,和高挑明丽的二姐相比,我干瘦,羸弱,相貌平平。

照片里的我,有着被时光钟爱的愁苦与忧伤。我不知道,这一种愁苦与忧伤,是不是命运送给我的礼物,以至于,在漫长的岁月里,即便有那么多快乐的时刻,它们也总会不经意浸泡我的心。

我不喜欢照相,也不喜欢照镜子。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即便偶尔,初中同学遇到我,和我打招呼时,会说,“嗨,我们班的山口百惠!”我照样不知道我真实的样子。我认为我是丑小鸭,身上仅有的一点光芒都被别人的阴影遮盖了。直到很大了,大到18岁,在昆明翠湖南路的一家影楼,一个清瘦的中年女子,在给我拍柔光相时,忽然和我说,小姑娘,你化了妆,真是好看。

为什么是化了妆,才好看?不化妆,就一点也不好看吗?

那一次拍的柔光相,总共两张。都是半身像。一张是穿军装、戴盘盘帽、长发披肩怀抱吉他的半身侧影照。它很好避开了我外貌的缺陷,显得我鼻高挺梁、轮廓分明;而那垂眸含羞万事不知的样子,又清冷又温柔。另一张,则是穿着从青年路淘来的黑底白花半袖蝙蝠衫拍的正面半身像。照片里的我,十指相扣,紧贴下巴,像一个沉思者。舍友段一见,说我好似港台明星。那一阵,我天天泡“新建设”电影院看琼瑶剧,冷不丁被我们班最漂亮,也最会打扮的段同学这样一讲,恍然间觉得,照片里的我,有着恬静如水的吕绣菱的某种神韵。

这两张照片,后来加洗了好几次,都被同学要走了。留给我做纪念的,也在快毕业的时候,连同《圣经故事》和几本文学杂志,不翼而飞。

我不好意思问是谁拿走了,应该也问不到。毕业20多年后,因为一次聚会,引来同学们对往事的追忆,我才在微信群里,见到了其中的一张。恍若隔世。

结婚之后,我们家拥有过三台相机。第一台是索尼袖珍相机。据说,这种相机因为操作非常简单,似乎连憨包都能利用它拍摄出曝光准确、影像清晰的照片来,故民间称之为“傻瓜相机”。我猜,当初先生买的时候,除了容易操作,恐怕还因为它价格低廉吧。第二台是什么牌子的,我忘了。第三台是女儿上大学时买的单反,日本宾得。一家子玩的时候带了出去,果然比傻瓜相机配置好,但我没有亲手试过。后来,听说被女儿借给一朋友了,至今下落不明。

我不喜欢照相,大概缘于骨子里的不自信吧。尽管,那两张柔光相,让我风光了好一阵,但我清楚,它们是经过艺术加工的,怎么能相信呢?

我发现,身边的漂亮女子,无一不喜欢拍照。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实在令人销魂。

我无可人之处。我个头矮,眉毛淡,眼距宽,眼睛小,牙齿不整齐。我有自知之明。

十五六年前,认识一安徽网友,小我十岁。此人迷古典文学,迷毛泽东诗词,迷海子,与我十分合得来。有一次,他说他买了件新大衣,要穿着视频给我看,但是他电脑上没安装摄像头,只好去了网吧。那时,天色已晚,合肥正下大雪,一个大小伙子,跑去网吧,就为给我看看他的新衣,我有些感动,顺便将中学同窗送的摄像头翻出来用了一会儿。想不起来那网友说了什么话,把我逗笑了。他说,姐姐哎,你怎么笑不露齿?接着他又说,笑不露齿,通常有两种情形,一种代表大家闺秀的矜持端庄与克制守礼;一种是女子五官长得极度好看,而那一口牙齿却长得吓人,他有个大学同学,就属于后者。

我不是那种长得极度好看的人,不用多说,这家伙该是把我归来第一种情形里了。

也不是任何时候都拒绝照相。比如,学生毕业啦,过年过节啦,以及中年以后参加的各种文艺活动啦。好在我不是重要人物,不用站或者坐C位,不用考虑穿搭的问题,不用对自己作任何的修饰。仅仅几秒或几分钟的事情,不容易被人发现因为不喜欢拍照而出现的窘相。

也好在,拥挤的人群里,我是容易落单的那一个,不必担心,有人会主动邀请我合影。即便偶尔有人邀请,我也能委婉拒绝。

原本以为,我是因为不好看才不喜欢照相的。但我渐渐发现,许多比我不好看的人,跟好看的人一样,也喜欢照相,并且还喜欢在照相的时候,作美目状、作巧笑状。我十分欣赏她们的落落大方,也理解她们希望照片里的自己漂亮一些的心理。有些人的照片,果然比真人好看。拍好看了的人,往往被夸上相。而我本人呢,因为总是没有好看的照片,便被安慰不上相。是不是,无论相机还是手机还是人,大抵都会自欺欺人?

我虽然不喜欢照相,却参加过两次摄影培训。两次都是同一个老师授课。老师说话风趣,常常让我们笑得不亦乐乎。但我和大多数为了凑学分的学员一样,心没完全带进教室。尽管如此,我还是学到了一些摄影的知识,比如,在中外摄影史上,风光摄影占尽了风头,出现了众多风光摄影大师,如,安尔塞.亚当斯,穷其一生,拍摄他的家乡加塞米蒂山谷,硬是拍出了一个世界级的森林公园。我还了解到,风光摄影无论运用任何角度,终极目的都是摄影者运用镜头语言进行的一次审美活动。在自然界面前,精心布控光线的技术摄影也好,融入自己心境的主题摄影也好,都是用镜头语言描绘对自己脚下土地和山河的热爱。

那位姓兰的老师,还让我懂得,风光摄影的手法可归纳为四个字:知、观、表、现(即知其时、观其势、表其质、现其伟)。如黄山,有四个特点:云海、云雾、奇松、怪石。但是我们把视野放到大处,便有各具奇景,各具奇险的三十六大峰和三十六小峰;若把视界略放,更有不少郁郁苍苍的茂林、清幽深还的岩谷。再把视线带回身边,便有许多自由自在的小景,这一切的一切,都令人心醉神迷。

为了让学员拥有“实战”经验,老师在培训结束的头一天,带我们去户外拍照。我在第二次培训的时候,跟着去了滇池边的“东大河”湿地。在这里,老师教我们如何选取最大深景,如何使用三脚架,如何找聚焦点和角度,如何凸显天空的精彩,如何通过使用线条将看照片人的注意力带进图片中,如何让照片动起来……

我在那堂户外课上,还有了当模特的机会——与一位1998年认识的同行在一个土丘上合影。我与该男士,曾在2004年,作为各自学校的骨干教师,在主城区一所铁路中学待过一个学期,同吃同喝同喜同悲的紧张生活,早就让我们成了战友,成了兄弟。与他合影,少了尴尬和拘谨。那一天,我长发齐腰,装束是明艳的波西米亚风,十分应景;那位同行平日爱踢足球,穿的是蓝白相间的短袖运动衫,笑得和1998年刚认识时一样灿烂。

那是我与家人之外,拍得最自然的一张合影。阳光之下的两个人,面对镜头,恭顺、温柔。

第二天一早,老师将我们每个人在湿地拍的照片,陆续用投影仪播放出来,并作了点评。当我和那同行的合影出现在大屏幕上时,有人大声惊呼:“哇!”

通过这堂课,我还知道了拍人像的一些技巧。比如,除了表情,肢体的动作姿势也是很重要的部分;再比如,可以利用我们的双手,给画面增加动感,让身体的状态更加自然;而人像的特写,也是拍人像的一个姿势,因为它能够最大程度的突出被拍者的魅力,只要把自己收拾得精致点,都可以拍出美美的人像照。当然,笑容也是很有感染力的,这就是为什么拍照的时候,很多摄影师都会叫大家笑一笑的原因,笑起来,你就会发现自己没那么紧张了;表情侧身照,是适合于任何拍照模式的,不管是旅行照、艺术照还是人像写真照,一个简单的侧身,足可以让你看起来更瘦更上镜,当你觉得把自己最美的一侧留给镜头了,也就怎么拍都不怕了……

道理谁都懂,具体到个人,就没那么简单了。尤其对我这样一个“怪物”而言,照相的过程,完全是一个找罪受的过程。比如,就为几秒钟,得事先摆好表情。为了定格一个画面,强行弄出个表情,难免不自在。当表情出来之后,又有了新的不自在:仿佛全世界的人都盯着看,将我看得发毛。到了最后,原先做准备好的表情,又不见了。以至于,慢慢产生曝光久了的厌倦感,这个时候,帮忙拍照的人,也显得漫不经心,只好草草收场。我的身与我的神无法挨着,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在临近结婚的时候,梳着靳羽西一样的学生头,拍了两张黑白照:一张是与先生的合照,用来贴在结婚证上,照片上的两个人,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没有一丝甜蜜的气息;一张单人相,用来贴在教师资格证上,相对来说,比合照好一点。多年之后,将它发来微信朋友圈,有初中同学留言:“嗨,我们班的山口百惠!”

女儿四五岁时,翻出我与她爸爸的结婚证,跟我说,妈妈,你怎么嫁了个贼?她爸爸年轻时,也不大喜欢照相,人又瘦的过分,原本英俊的面容,在照片里,竟然让人有点不忍直视。

十年前,听说昆明有位姓陈的青年摄影家,是个又美又好的女子。后来开会碰到,果然又漂亮又随和。2016年5月,我去禄劝参加昆明地区少数民族作家创作培训,在一座废弃的矿山采风时,她忽然从后面追了上来,悄悄跟我说我衣服好时髦,拍出照来一定漂亮。看她这么热情,我不好得讲我畏惧镜头。于是我们几个,我,一位姓马的回族作家和一位姓苏的小姑娘,便在山间僻静处,成了陈女士眼中的诗与画。在不同的背景之下,陈女士教我们摆不同的POSS。另外两位,悟性很好,无论哪个角度,什么姿势,都极美极生动。惟独我,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协调。如此这般之后,陈女士说,把头发放下来,安静地坐着或者蹲着比较符合我的气质。她还别出心裁地将我的外搭系在我脖子上当装饰。在她的“调教”之下,我一连拍了好几张照片。果然如她所说,我披着头发蹲着和坐在荒草间的照片,比挽个髻木然站着双手不知如何摆放的要好。

2011年到2021年这十年间,我出版过四本书,每一次用的照片,几乎都被吐槽。

“你能不能好好拍一张,照相有那么难吗?”她们恨恨地说。

前不久,和大姐去农场散步,走到鱼塘边的水泥路上,她忽然又唱又跳。大姐退休后,学声乐、学舞蹈,还拍微短剧,日子过得潇潇洒洒。虽然她大我七八岁,但许多认识的人,都说看着比我年轻有活力。大姐说,这里风景独好,她要拍个《红枣树》的视频。大姐舞姿翩跹,旁若无人。一曲终了,还让我穿上她的红衣衫照几张相。

大姐的红衣裳,长款,民族风,既别致,又合我身。偏偏,镜头里的我,什么侧身远眺,什么双手托腮,什么正对镜头笑,什么抬手遮挡阳光,什么自然回头看镜头,怎么努力都做不到位。

举手投足间,大姐完成了一系列的示范动作,并要我一样一样照着做。她说,这样子拍出来的照片,才灵动才好看。

我四脚四手僵硬的不行。实在没招,大姐便教我如何在静止状态下,拍出昂首阔步向前走的照片来。我老老实实跟着学,身体和双脚重心倒还可以,但手臂的姿势总也管理不好。

我在这样的时刻,忽然想,以后照相,我要么闭上眼睛,不看镜头;要么随意做自己的事,由摄影者来抓拍;既然正面拍不自然,那就拍侧面;全身照难看,就蹲下来,捡一下散落地面的落叶、树枝什么的;实在不行,就抱着或倚着树木,这样的姿势,一定会给我安全感,即使看镜头,也不会觉得尴尬。如此说来,我也并非完全不可塑嘛。

作者:李汝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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