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刀斧笔,具菩萨心”,这是脂砚斋对《红楼梦》作者一句最为中肯的评价。
“秉刀斧笔”指的是下笔犀利,毫不留情,虽然写的是家族史,该揭短揭短,该批判批判。
“具菩萨心”则是说作者对笔下的人物怀有菩萨般的悲悯心,通过“刀斧笔”,让我们看到每个人物行为背后的各种局限性,因而对他们生出体谅之心,而不是一畏地鄙视。
更何况是一些基于主观的误读呢?
我发现,居高临下地主观误读,已经成为了一种极为普遍的现象,以为自己是上帝,可以对书中人物随意加以贬低。
近期就读到一篇对邢夫人的讨伐,从“嫌隙人”出发,列出五个事例来进行论证,得出“扭曲人性”的结论,意思是邢夫人内心已经扭曲了。

先不说这位作者是否有悲悯心,就拿TA所列的论据来说,都可看出其理解过于偏颇,主观色彩极为严重,完全偏离了原作者曹雪芹先生的创作意图,让邢夫人这个人物变得面目可憎,还上升到“心理机制”。
看似是学术层面的探讨,其实一切都是基于误读误解,从最基础的理解层面就走入了误区。
在此,我想替邢夫人辩护一回,逐一驳斥这位作者的观点。限于篇幅,我将分两篇来写,这一篇主要解读“嫌隙人”。
TA把邢夫人定位为“嫌隙人”,说她“在虚荣、贪婪与吝啬中挣扎,最终酿成与家族成员的嫌隙”。
这个帽子实在太大了。
让我们走进文本,看看曹雪芹先生是怎么说的。
关于“嫌隙人”的定位,是在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我们先来还原一下事情经过。
贾母的八十大寿,凤姐已经坐下了“血山崩”之症,但她逞强,不肯让人看出已经支撑不住了,还是努力撑着应付繁重的工作。
恰恰就在此时,尤氏无意中发现,大观园的守门人疏于职守,于是准备过问一下。毕竟,大观园的安全工作关乎整个贾府的脸面,而且大观园并非只属于荣府,而是两府所共有。作为宁府的当家主母,有诰命在身的将军夫人,她责无旁贷。
但守门的两个婆子搞不清楚状况,竟然嫌尤氏多管闲事。
于是事情闹到了王熙凤那里,王熙凤便命人把这两个婆子捆起来,等寿宴过后再交给尤氏发落。

阿凤的做法是对的,无论是对尤氏的尊重,还是站在管理者的角度,她都该这么做,毕竟这是她管理上的失职。
但是,贾府的下人们,绝大部分是家生奴才,经历了好几代,早已形成了错综复杂的亲缘关系。这两个婆子的家人当然不甘心就这样受罚,总要想办法免罪。受林之孝家的点拨,“你姐姐现给了那边太太作陪房费大娘的儿子”,于是求到了邢夫人门上。
这就是人情社会,扯来扯去都是人情,所以我在《王熙凤的管理困局》一文中提到过王熙凤的管理之难。
邢夫人本来可以完全不管这件事,但她对王熙凤的积怨已久,正好借这个机会出一口气,于是故意当着贾母的面让阿凤难堪。
这就是“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关于这件事的对与错,我们不能断章取义、就事论事。
既然说的是“嫌隙人生嫌隙”,我们首先就要理解什么是“嫌隙”。
“嫌隙”一词的解释是:因猜疑或不满而产生的隔阂。
这就说明,邢夫人与阿凤之间有隔阂,当然主要是邢夫人对阿凤不满所造成的隔阂,所以她是有心拿这件事来对阿凤打击报复。
隔阂是如何产生的呢?
说起来,当然是阿凤的错。
事实上,作者对邢夫人真正的定位是“尴尬人”,她的身份很尴尬。她是贾赦的续弦,出身低微,又没有生育。横向来比,王夫人出身显赫。纵身来比,儿媳妇同样出身显赫而且威风八面。
再加上自己的男人不受待见,连亲妈都嫌弃,而她又无力在男人面前挺直腰杆,唯有对贾赦百依百顺,才能勉强站住脚跟。
关于这一点,我在《尴尬的邢夫人,活在繁华世界的一座孤岛》一文中详细分析过。
好在贾府是诗礼之家,虽然邢夫人地位尴尬,大家还是会尊重她,尤其是当家的王夫人,处处都会考虑她的感受。

唯一让邢夫人受不了的,是王熙凤对她的态度。
从诗礼的角度来说,王熙凤是邢夫人的儿媳,对婆婆应该持有恭顺的态度。
但是,王熙凤仗着“我们王家”的权势,仗着自己受贾母宠爱,从来不把邢夫人这个婆婆放在眼里,这就使得邢夫人对她产生了强烈的不满。
这个不满,在第七十三回当着迎春的面直接表达了出来:
“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
“赫赫扬扬”、“遮天盖日”,表面上把贾琏和王熙凤放在一起说,实际上说的就是王熙凤,而且表达得极为精准。
伦理社会、诗礼之家,王熙凤就该对婆婆尊重和恭顺,但很明显,她对邢夫人满是鄙夷和轻视。
无论从哪个层面上来说,这都是王熙凤的不对。
所以,长期积累下来,邢夫人对王熙凤有了很深的隔阂,也就是作者所说的“嫌隙”。
俗话说,老实人也有三分土性,邢夫人好歹也是诰命夫人,皇帝都承认她将军夫人的身份,凭什就要受儿媳妇的轻视?
要说人性,这才是人性,正常的人性,一点都不扭曲。
所以,从人性的角度来看,邢夫人对王熙凤的“嫌隙”是正常的,积怨太久太深,只是在等一个机会发作。

这个机会终于被她等来了。
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当着许多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她们罢。”说毕,上车去了。
这个时机抓得很好,一是贾母的大寿,二是大家都在。
再看邢夫人的说辞,包含三个层面的意思:
一是“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人家来了”:老太太菩萨心肠,待人宽厚,只有你作威作福,喜欢折磨人,这不是和老太太对着干吗?尤其今天是老太太的寿日,你是想折她的寿啊!
一是“不看我的脸”:你从来就不给我面子,不把我这个婆婆当回事;
三是“权且看老太太”:你不给我面子,看不起我,老太太的面子你也敢不给吗?你对老太太到底有几分真心?
邢夫人说错了吗?没错啊,句句都是实话,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贾府诗礼传家的家风,就是被王熙凤破坏的,对上不敬,对下严苛,哪有一点诗礼的样子?
正是因为邢夫人说得在理,王夫人和尤氏都不站阿凤了,贾母心里也明镜一般:
“这是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子,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儿没脸罢了!”
“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这是认同了邢夫人受了阿凤太多的气,明里是替阿凤说话,实际上还是指责阿凤不敬婆母自食其果。

至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嫌隙人有心生嫌隙”,不过是邢夫人对王熙凤的一次打击报复,是多年积怨的集中爆发。这“嫌隙”,仅仅针对王熙凤个人,与其他人无关,并非是“在虚荣、贪婪与吝啬中挣扎,最终酿成与家族成员的嫌隙”。
在这个事件中,没有“虚荣、贪婪与吝啬”的成分,就是一个普通人的正常反击。正如宝玉所说的“物不平则鸣”,长期处在不平的境地,还不允许人家鸣一下吗?
(下一篇,我再就那位创作者所列举的五个事例来进行反驳——《客观理智读书,请给邢夫人一个正常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