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振千山》
作者:冬行意
简介:
1.
时逢乱世,妖魔横行。
陆婵玑幼年失怙失恃,五岁以前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可是五岁那年冬天,她遇到了剑痴少年陆闻枢。
少年眉眼清寂,却对她说:“随我回承剑门,往后余生,无人再敢欺你辱你。”此后,陆婵玑便一直跟在陆闻枢身边。
陆婵玑无仙骨却有慧根,仅用十年,便借陆闻枢的手,破了巨海十洲剑道第一剑那百年无人可破的杀招。
陆闻枢一时风光无两,知情人都以为陆婵玑会和陆闻枢结为道侣,直到陆婵玑十八岁那年,陆闻枢当着众人的面牵起其他女人的手。
彼时陆婵玑正被锁在铸剑崖边,即将以身饲剑。
神魂将灭的那一刻,陆婵玑才晓得,原来过去十三年的恩情,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十三年前,陆闻枢救下陆婵玑,只因他一眼便知,这女孩体质特殊,将是最好的祭剑祭品。
救她,只是为了杀她。
但陆闻枢没想到的是,有朝一日,被他杀死的少女会重新站在他面前,以他的心头血,拭亮她手中剑。
2.
微生溟出身名门正宗,自幼聪颖过人,姿容独绝,是巨海十洲里最负盛名的剑道第一,少年时所创的杀招,百年之后,依旧无人可破。
后来,巨海十洲出现了第二个剑修天才陆闻枢。
初时,微生溟不放在心上,等陆闻枢破了那无人可破的杀招,终于对陆闻枢正眼相看,渐渐将其视为劲敌,期待能与之切磋一场。
直到微生溟偶然间发现,陆闻枢身后还有一人。
破了杀招的人是她,真正与他交锋的是她,该被他视作劲敌的也是她。
可微生溟想方设法见到她的第一面,就是在她十八岁生辰日那天,少女的身躯自山崖急速坠下,捞不住她一片衣角。
那一日后,巨海十洲第一剑再也没有出过鞘。
微生溟生了心魔。
那个心魔的名字,叫陆婵玑。
往后的许多年月,她成了他心中的不可说,与求不得。
3.
身死命殒了不知多少年后,待陆婵玑再次醒来,她在铸剑崖边遇到了一个落魄沧桑的男人,听守崖人说,每岁岁末,他都会来铸剑崖这边。
她问对方来这里做什么,他说来与故人叙旧。
陆婵玑觉得他像个疯子,这里举目四顾,荒无人烟,哪有他什么故人?只有她这个诈尸还魂的“鬼”。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他口中的故人真就是她。
——姑娘与我初相见,我识姑娘已千年。
【面冷心热天才少女×跌落神坛高岭之花】
精彩节选:
炎洲的大雪持续了两个月余,目之所及,一片苍茫雪色。承剑门的地界煎盐迭雪,铸剑谷内,往日如巨龙吐息般的岩浆地火,被白茫茫雪地一衬,似白帛上裂开一道血痕。
铸剑谷是承剑门铸剑、锻造法器的地方,宗门弟子来来往往,或修补受损的法器,或兑换全新的宝剑。
一着青色衣裳的少女自铸剑谷走出,身上一袭单薄衣衫被冷风卷起张扬弧度,落足于雪地上,轻到几乎听不到脚步声。风吹与走动使得她腰间佩戴的铃铛丁零丁零作响,惹得周围的人频频侧目。
少女只是若无旁人地走过,谁的脸也不瞧。
“……她是谁?好生面生。”
“我也没见过,难道是新入门的弟子?大冷天的,怎么只穿件夏衣出来……”
“她是青峰的人。”有人提了一句醒。
承剑门的人都身着白衣,唯有青峰的人穿着青衣。这两个弟子怕是新来的,这都不懂。
一听青峰,众人俱是安静下去,默不作声,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此时,不知是谁冷笑一声,嗤道:“瞧你们,不过是一个凡人,还真把她当成主子了?要不是少门主可怜她,将她从凡间带到巨海十洲,她早死了。”
铃铛声一停,往前行进的少女驻足,不再往前走了。
片刻后,另一个弟子的声音弱弱响起:“话不能这么说……我可听说,少门主因为她顶撞掌门,频频被罚。说不定,少门主是喜欢她,想和她成为道侣。没准,日后她会是我们的少门主夫人……”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好笑!我们少门主,那可是名气本事都响当当的天才剑修,不说与天同寿,活个万把年没有问题。她一个受生老病死所困、活不过百岁的凡人,要当少门主的道侣……”带头说话那人笑得眼泪都快出来,“少门主现在是头脑发热,给她好吃好喝供着,仙婢前呼后拥地伺候着,可是养只灵宠也不过就这样吧?她拿得起剑吗?能修炼吗?能比真正的灵宠活得更久吗?日后,她能有几个日后?”
众人安静下去,心知他说的有理。
承剑门虽然在五大门派里排名最末,可好歹是五大宗门之一,修仙人最向往的名门正派,已经是闲杂人等高攀不起的存在。
陆闻枢既是承剑门的少门主,又是一位天赋卓绝的剑修,论剑,这巨海十洲除去太微宗的微生溟尚且还能压他一头,无人能出其右。
这样一个天之骄子,注定要堪破大道,羽化飞升,怎么想都不可能和一个与修士相比寿命短若蜉蝣的凡人结为道侣。
可是……
陆闻枢和青峰上那个凡人关系匪浅也是事实。
暗中的风言风语早就不知道传了多少个版本,但大家明面上都不会说得太过分。
至多只是阴阳怪气。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才不配位最是悲哀,若是不能识时达务,下场定会无比惨——”
那人还要继续说下去,可是电光火石间,雪地里停滞良久的少女忽然转身,身形如影般极迅朝说话的人掠去。她不知何时也不知从何处抽出了一柄短剑,一出手,凛冽剑影便直冲对方门面而去,寒光毕现,比雪色之寒更要冷上三分。
看她招法,竟是承剑门剑术秘笈里面最是集大成的那一招:碎星。
在场的众人皆是被少女这突如其来的一剑,震得动不了脚。
除了陆闻枢外,他们从未见到有人能把“碎星”使得这样流畅,如呼吸般自然,轰然间仿佛真有漫天星辰在他们眼前被揉碎洒落,化作星星点点。
少女的剑来得太急,等剑指的那人反应过来,短剑已经横在他的脖子上。
停住时,剑锋离他咽喉只剩一寸之遥。
一切只在眨眼间发生。
“你——你疯了?!宗门内禁止同门斗殴,青峰的人果真无法无天了么?!”也或许因为这条禁令,这剑招使出来竟然没有动用灵力,只是单纯的剑招过手。但气势之盛,还是让刚刚那个满脸鄙夷的弟子惨白着脸咽了下口水。
持剑抵着他脖子的少女并不说话,只是脸色淡然地保持着持剑的动作,剑锋纹丝不动。
被剑抵咽喉的白衣男子目光顺着冰冷寒光一路往上看去,看清她的脸,忽然打了个寒颤。
他两股、声线皆颤颤:“你、你没有眼睛!”
少女的脸离得近了,他才发现,她的眼睛是用墨水点上,里面漆黑一片,没有眼白,没有瞳仁,没有焦点,也不会眨动。
男子一个愣怔,一时间竟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她是我的傀儡娃娃,自然不需要眼睛。我便是她的眼睛。”一道明快清脆的嗓音响起,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女孩从石头后走了出来。
女孩看身形大概十六七岁,被斗篷罩得严严实实,只一双手探出斗篷之外。露在暗色斗篷外面的手指纤长,肤质细腻白皙,指骨关节处被风雪冻得通红。
此刻这双一看就十分灵巧的双手十指翻飞。一收、一拢、一牵,本是压着短剑的青衣少女也立即往后飞退回去。
竟是悬丝提线的傀儡人!
众人脸上精彩纷呈,被傀儡剑指过的弟子更是脸色极差。
待看到女孩的衣袍在风中猎猎而动,窥见其中微微摇曳的青色裙摆,他们心中终于对她的身份有了准确的推测。
……竟是她!
他们齐齐看向她斗篷下的脸,那是一张和刚刚那个傀儡娃娃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但她才是真正的人——活人,帽子下的五官鲜活,且有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令她的眼睛显得比常人更加明亮有神,唇形生得尤其好,随意一弯,就是一个好看的弧度。
女孩一脸笑意盈盈,只不过,从她那两瓣形状姣好的唇里吐出来的话语,却不像她的笑容那样软和:“连和我这个肉体凡胎隔空操控的傀儡一招都过不了,实在是有失内门弟子的本分。有议论旁人的工夫,不如多练练你的剑术,免得给我们承剑门丢脸。”
“你——”
陆婵玑却理也不理他,径直摘下傀儡身上的铃铛,而后一人一傀踩着雪离开铸剑谷,任由身后众人视线全都聚在她们的背影上,再也没有回过头。
陆婵玑不喜欢在雪天出门。
雪天,尤其是大雪天,很冷。而且,总会让她想起在凡间最后的那个雪夜。
五岁的她差点命丧雪妖之手,是陆闻枢从雪妖手中将她救下,而后将她带回到巨海十洲。
厚雪无垠,照映得天地很亮。少年人眉目疏冷,低眸看向她时,清寂的眉眼也被满地雪色映得有了亮光。
指腹忽然有细细麻麻绵长的疼痛传来,陆婵玑一怔,抬起手来,只见她的左手食指上浮现一道被细线割出的淡淡血痕——是刚才在铸剑谷操控傀儡使出剑招弄出来的。
在外面很冷,手指冻僵了不觉得疼,现在不僵硬了,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痛感。
她到底只是个肉体凡胎,和修士比起来,脆弱了不止一点半点,区区一根细线便能划破她的皮肤,寒凉的雪天对她来说也要更冷更刺骨。
陆婵玑垂下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压下,眼睛里的光也跟着暗淡不少。
她手指压着渗血的伤痕,指腹泛起浅浅的白,衬得渗出的血珠更加鲜艳。
没关系的,陆婵玑随手将血珠抹去,心想,回去涂一涂玉容膏,一点疤都不会留。
她收起傀儡,加快脚步,只想快点回到青峰。
待回到青峰,陆婵玑一脚踏进院外的禁制。身形如同雨滴落入湖面,没有半丝阻碍。包裹了她一路的风雪被抛落身后,她额发间的碎雪开始消融。
茫茫白雪被隔挡在禁制之外,只见院里芳菲一片,万千花朵绽放在眼前,景致与外面的天寒地冻截然不同。
回到聆春阁了。
陆婵玑轻轻舒了一口气。
聆春阁是陆婵玑的院子,也是承剑门唯一花常开不败、绿树四季常青的地方。
陆闻枢知道陆婵玑凡人身躯受不住坐落于山巅的承剑门的寒冷,于是给她的院子加了一层特殊的禁制,让这里自成一番天地,景趣与外界不同。
有了禁制,聆春阁里不沾尘,不沾雪,柳絮般的雪花随风轻漾,洋洋洒洒,却都被强大的禁制弹开,依稀描绘出罩住院子的禁制圆环形的轮廓。
匆匆行至院落门前,陆婵玑脚步一顿。
院门口站着一个没有面容的青衣女子,那也是陆婵玑的傀儡。
她手指一动,傀儡便施施然伸出手,在陆婵玑走到门口之前拉开了门。
陆婵玑却没直接走进去。
她对傀儡说道:“你应该同我们打声招呼。”
“朋友间都是要打招呼的。”傀儡自然不会说话,只有站在它面前的女孩在自言自语。
陆婵玑食指一绕,傀儡动作略微僵硬的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陆婵玑也朝它欣然一笑,牵动着伴她回来的那只傀儡与她一道回以点头,随后缓步走进自己的院落内。
回到四季如春的院子里,斗篷就没了用处。等身体暖和得差不多,陆婵玑就将它脱了下来。
她搬着椅子走到廊下,踩在椅子上面,将从铸剑谷拿来的铃铛挂在檐角。
这个檐铃非常轻巧,是用来听风的。
外面的风进不来,但每次陆闻枢来找她,都会落在檐角。衣袂轻翻,带起清风微拂,檐铃叮铃一响,陆婵玑就知道他来了。
“装好了。” 挂上去后,陆婵玑道。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回应她的话。陆婵玑也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寂静。她爬下椅子,又搬了几个板凳放在旁边,在檐下和自己的傀儡们排排坐成一排,一起仰头看着檐上新挂上的檐铃。
几日前,陆婵玑发现,檐上挂了十二年的檐铃坏掉了。
今日,新的檐铃已经做好,可以替换上去了。
陆婵玑想,新的这个应该能比上一个用得更久一些。
一来,她找铸剑谷的师傅订做檐铃时给了更好的材料,二来,陆闻枢没有小时候来找她那么频繁了。
思及此,陆婵玑的脸上露出纠结的表情。
她既希望这檐铃寿命比上一个更长,能够用得更久,又希望它比上一个寿命更短,两种心绪自相矛盾,一时不知道该盼望什么好。
今日挂上去的檐铃,不知何日才会响起。
盯着檐角的新檐铃看了一会儿,陆婵玑逐渐觉得乏味,就让一傀儡去给她拿了还没看完的《机关全术》继续翻阅,又牵动另外一个青衣傀儡,倒了两杯清茶过来。
青峰没有仙婢,有的只是陆婵机制作的傀儡娃娃。
托这些傀儡的福,这青峰之上,孤伶伶的聆春阁内,平日里虽然至多只有她和陆闻枢两个活人,却硬是因为它们的存在,弄出了人山人海的效果。
陆婵玑不喜与承剑门的修士交际,只窝在聆春阁内离群索居。闲暇时,就让陆闻枢给她带一些有意思的书籍解闷。
承剑门的书阁很丰富,可是他们的弟子都太爱练剑,只喜欢真刀真枪 、热血沸腾地在刀光剑影里拼杀切磋,不太爱看书。
陆婵玑这里的《机关全术》、《偃师概要》,都是陆闻枢带来的。
因书籍年久残缺,全是残章断简,读起来很是晦涩难懂。但陆婵玑对于此道却颇有天赋,面对残缺不全的典籍,竟也无师自通,成为了一个可以操弄傀儡的偃师。
陆闻枢见她喜欢捣鼓这个,就天南地北给她搜罗许多制作傀儡的材料——他不辞万里去邓林取来制作傀儡的木材,又去招摇山帮她找到用来操控傀儡的山蜘蛛丝,再难寻的东西他都能寻到。
甚至平日里,陆闻枢钻研一些本门秘不外传的心法剑招,也从来不避着陆婵玑。那些功法秘籍,就摆在陆婵玑的书架上。她爱看就看,想翻就翻。
只要是陆婵玑想要的,陆闻枢能做到的,都会满足她。
他完全纵容她,却从来不会对她提任何要求。
但恐怕陆闻枢也没想到,这些书陆婵玑看着看着,不仅能学会傀儡术不说,竟然还能根据承剑门的剑谱,制作出很多试剑人偶,陪着他对招喂招。
陆婵玑没有灵力,她的傀儡自然也没有,碰上有灵气的剑修,脆弱的肉身哪怕使用再复杂的剑术,也敌不过对方简简单单的一招。但若陆闻枢收敛灵气半点不用,陆婵玑便能做他的对手。
陆婵玑看书看得入迷,等看到眼花,腹中传来饿意,一抬头,才发现黄昏已过,天色暗沉。
陆婵玑站起来去点灯。这时,头顶忽然响起脆生生的一声响。
檐角的铃铛看上去无风自动,声响打破了院落的寂静。
一身白衣的少年脚尖先落地,身姿盈快,跳落到陆婵玑的面前。
陆婵玑下山了,还在铸剑谷外,和这一届新进门的内门弟子陆祁打了一架。
当这个消息传到陆闻枢耳里时,他正在斩杀一头海妖。
他本与这海妖缠斗了好些个来回,看上去难分上下。可这一刻,陆闻枢却不耐烦再斗下去。
他眉目间浮现隐约戾色,将悬浮于空的剑收回,换上他的本命剑,行云流水挽了个干净利落的剑花,口中轻声念道:“春风化雨。”
话音落下,他身上的剑气忽然暴涨,绽出耀眼华光。
周身剑气迸裂,瞬间化为十三道,落雨般齐齐刺向仰着颅首的海妖。
海妖连一声咆哮都没能发出来,瞬间沉入海底,只余下一朵朵扑腾的浪花翻涌。
斩杀它的人则化作一道流萤一样的光芒,消失在海面上。
承剑门,内门弟子居住的院子内。
陆祁正在细心养护他的剑。
承剑门的剑修大多无比珍爱自己的佩剑,陆祁也不例外。
他先用上好的冷酒洗剑,再用火洗布擦拭剑身,来回擦拭时,不免又想起今日铸剑谷外发生的事。
一个凡人操控的傀儡竟然能使出“碎星”,他却不能。陆祁脸色极差,却又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回想雪地里少女持剑向他而来的场景。
飘逸利落的章法动作、飒沓如流星的身姿……
一整个承剑门内,除却掌门去陆闻枢外,陆祁还未见过有谁能用出和她一样漂亮的剑法。
傀儡就能将剑用得这般漂亮,背后操控它的偃师必然技高一筹。
若是再加上灵力……
可惜,是个凡人。
正控制不住地出神想着,陆祁冷不丁看见锃亮如镜的剑身上,映出陆闻枢的脸。
凌冽寒光中,少年直勾勾盯着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晦暗未明。
陆祁吓得差点割破自己的手指。
“少……少门主!”
陆祁猛地站起身,回头面对着陆闻枢,紧张到说话都不利索。
陆祁不明白,陆闻枢为何会来到内门弟子的宿舍找他。
虽然陆祁也是姓陆,与陆闻枢同是承剑门陆氏一脉的传人,但却是个关系很远的旁枝,几乎不能算做本家,只能算是远亲,又是新入门的内门弟子,没道理会让陆闻枢亲自找过来。
像陆闻枢这样的天之骄子,陆祁之前也只是在门派的试剑大典上才远远瞧过几回,私底下见面的机会,从未有过。
往日在自己的族中,陆祁也曾是小辈中最有为的才俊,也曾心高气傲过,可那次试剑大典在台下看着台上陆闻枢勃发的英姿,陆祁方知,什么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再想起今日差点被一只傀儡以剑封喉,恐怕承剑门内卧虎藏龙,陆闻枢的剑术应是更加的深不可测。
这样一位响当当的人物此刻就站在他面前,陆祁容色中的紧张半点都藏不住。
“少门主前来找我,是为何事?”他战战兢兢问。
陆闻枢道:“今日,铸剑谷外,你与陆婵玑打了一架。”
“……是。”当时见证者众多,陆祁不得不承认。
“既然如此,那你去司律堂领罚吧。”
承剑门的门规里确实有一条,宗门内同门弟子不得打架斗殴,违者鞭罚二十。
可只要不闹大,司律堂是不会管的。说成切磋,也就糊弄过去了。
没想到,他只是和陆婵玑过了一招,灵力都没用上,陆闻枢竟然要让司律堂来罚他!
陆祁不服:“好,既然要打我二十鞭,那陆婵玑也该挨打。是她先动的手,她也理应受罚,否则怎能服众?”
那双漆寒如潭的眸子又一次盯住了他,陆祁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强撑着气势继续说道:“二十鞭,她一鞭都不能少。”
却见陆闻枢脸色不变,声音也没有起伏:“她自然也有份。”
但话锋一转。
“二十鞭,一鞭不少。她那份,我代她领受了。”
陆祁顿时哑口无言。
代人领罚,司律堂是有过这样的先例,只要能挨得住,只要心甘情愿。
只是……为什么?
为什么陆闻枢要为了陆婵玑做到如此地步?
想起他先前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都说陆闻枢因为陆婵玑频频被罚他还不信,现在看来,其中内情比起传言简直有过之而不及!
他并不痛心自己受罚,只痛心于陆闻枢竟如此自甘堕落,鬼迷心窍。
陆祁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见陆闻枢要离开,忍不住愤懑发问:“我不明白,陆婵玑哪里好,值得你这样处处护着她?不过就是个凡人,你可是少门主!”
随着老掌门仙逝陨落,镇派之宝“荧惑”跟着失踪,承剑门呈现出不可挽回的颓势。虽还在五大门派之列,可其他门派如日中天,蒸蒸日上,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作为后起之秀,也逐日发展壮大,承剑门位列五大宗门之一的地位并不稳固。
如今陆氏子弟中,最有希望担起承剑门复兴大业的便是站在他眼前的这位少门主。
陆闻枢年龄尚小,可剑法精绝,又兼以心性坚韧执着,锋芒锐不可当。陆祁对这个
少门主无一处不满——除了那个住在青峰的凡人少女。
目下,承剑门外无人知晓陆婵玑的存在,甚至,同门里一些边缘的外门弟子,也不知道承剑门中居然养着一个凡人。
可一旦陆闻枢要选择一个凡人做道侣,这等惊世骇俗的消息一定跑得比长了腿都快!到时候他们承剑门就会沦为五大宗门里的笑话!
一个会被情爱所误的少门主,如何能担得起振兴门派的重任?!
“那陆婵玑确实有她的本事,可终究只是一介凡人。为了一个凡人……为什么?”陆祁痛心疾首。
陆闻枢脚步一顿,却也只是一顿,他神色丝毫不为所动,宛若一块冥顽不化的石头。
“我们司律堂见。”落下一句,他重又举步,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
到司律堂领了二十鞭鞭罚,陆闻枢向让他早些回去休养的执律长老道了谢,却没有回到自己的居所疗伤,而是直接去了青峰。
他没有急着进入聆春阁,而是凌空站在剑上,远远看着。
女孩正在院里掌灯点火,一盏接着一盏,温暖明亮的火光把聆春阁照得如同夜色中的一轮金乌。寒夜风急,白雪把冷月的清辉映照得更白。站在这里望去,大雪弥天的天地间,仿佛只有聆春阁里的光是暖的。
她婷婷立在院落中央,时不时抬头望一眼檐铃,烛火将她的身影映在墙上,看起来好像有两个人立在那里一样。
巨海十洲都是用萤石照明,但陆婵玑还保留着凡间点火的习惯。她说,那样照出来的影子好看。
比起傀儡,陆婵玑第二喜欢的,好像就是她的影子。
陆闻枢乐于纵容她这些小爱好,从来都是听之任之。
今日站在空中远远一看,她印在墙上的影子确实好看。
绰约、修长。
好像,几个月未见,她又长高了一点。
时光的流逝在她这个血肉之躯的凡人身上格外明显,在修士身上刻不下多少痕迹的十二年,却能使让一个不过豆点大的瘦削小童,长成玉立于院中的少女。
再过一岁,就要到陆婵玑十八岁生辰日了。
这十二年光景,过得实在不算快。
陆闻枢收了剑,落到聆春阁的屋檐上。
几乎是他脚尖落定在檐角的同时,铃声一响,陆婵玑的脑袋就抬了起来,原本呆呆木着的一张脸换上欢欣笑意。
陆闻枢不自觉也笑了笑。他带着自己也尚未察觉到的清浅笑意,跳落到院中来。
“闻枢哥哥,你来啦?”陆婵玑掌着灯上前,烛火在她的瞳仁里落下金色浮光,见陆闻枢肩头落雪,正想上前去帮他将雪粒子拂掉,可当她抬起灯来照亮他肩头,她眸光狠狠一震,“你怎么受伤了!”
站在她面前的少年一身白衣沾雪不拂,走得近了便能看见衣服的布料上隐隐透出红色血迹,再往下一看,只见除却一道红痕横卧他的肩上,另有几道血痕自他背后蜿蜒而出,令人心惊。
是鞭伤!
一定是司律堂的长老打的!
“你辛辛苦苦出门杀妖,行事又向来谨慎,他们凭什么罚你……”一席话气冲冲脱口而出,陆婵玑猛地顿住。
她好像隐约猜到了什么,呼吸紧接着一滞。
陆婵玑眸光微颤,看向陆闻枢,语气迟疑:“是因为我吗?”
陆闻枢不置可否,说道:“今日你同陆祁动手,他亦领了二十鞭鞭罚。”
陆婵玑脸色白了白,便知道事情如她想的那样,陆闻枢是替她领了鞭罚。
陆祁是否领受鞭罚她不在意也不想管,可打在陆闻枢身上的鞭子是实打实的。
恍神片刻,陆婵玑又道:“若非陆祁出言不逊,我也不会让我的傀儡来教训他。更何况我算不上是承剑门的弟子,不应受承剑门的门规约束,司律堂长老凭什么打你?我去找他们理论。”
她依旧坚持己见。
陆闻枢轻轻叹气:“你不离开青峰,便遇不上他们,也就没有这二十鞭责罚了。”
陆婵玑无话可说了。
她知道陆闻枢不喜欢她离开青峰,想告诉陆闻枢她出门是去工匠师傅那取檐铃了,又不想让陆闻枢知道她一直在盼着他过来。
正如同她不想告诉他,若非今日那些人议论编排的话里,带上了他,她也就不会一时头脑冲动,出手教训了。
“是我错了。”陆婵玑低垂下眼,“可你还是不该去替我领罚,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是我犯的错,就该我来负责任才对。”
她低头看着陆闻枢落在地上的影子,和她不一样,陆闻枢的影子从来没有变过。
从她初遇陆闻枢时,他便是今日这幅模样,十二年光阴过去,她终于长到看起来和他一般大的年纪,可他还是不老,也许等到她寿命走到尽头,他还是这番模样。
“你可能不知道,虽然我是个凡人,会老、会病,可我很能忍痛的。平日里待在聆春阁上,我也没什么事做,不像你能出门杀妖,我的日子和养伤也差不多,你该让我自己受罚才对。”
她一脸懊恼地垂着脑袋,头低得格外低,这时头顶传来温柔力道。
是陆闻枢轻抚她乌浓发顶,他轻声道:“阿婵,你不会老的。”
“我不会让你老的。”
不会让她老……要怎样才能让她这样一个凡人不老?
“难道……你要替我找养神芝?!”陆婵玑突然想到,她曾在一本古籍上看过,巨海十州内祖洲有一种仙药,叫养神芝,有使人青春永驻、甚至改易容颜的功效。
祖洲之上有神农氏一族,擅医术,可生死人,肉白骨。可那是昔日的祖洲,不是今日之祖洲。
今日之祖洲,已经随着神农氏的陨落而变成了不毛之地。祖洲之上多有毒蛇猛兽、花草毒物,如果没有神农氏的后人带路,外面的人进入祖洲,那便是自寻死路。
陆婵玑复又低头,彻底认错,以此来换陆闻枢听她的话:“我保证,日后我不会再和陆祁起任何冲突,我会用承剑门弟子的身份约束自己,绝不再犯门规。你也要保证,不要为我去找神芝草。”
待陆闻枢点头应允,陆婵玑才放心一些。
那陆祁人虽然可恶,但说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她至多百年寿命,活得还不如他们身边的普通灵宠命长。陆闻枢救她性命,又将她带回承剑门,让她有了容身之所,待她已经不薄,她不需要他再为她做更多的事。
陆婵玑还想再强调什么,忽然再度瞥见陆闻枢衣物覆盖的肩头,白衣之下透出的血色比一开始要更明显许多,蜿蜒血痕泅染加深,红色的痕迹看上去很是让人心惊,空气中血气也变得逐渐浓郁起来。陆婵玑瞬间变了脸色,抓住他的胳膊说道:“你的伤——!”
陆闻枢却是一抬袖,一道止血咒轻轻松松便将伤势止住。他不以为意道:“来时太急,忘了先替自己疗伤。”
陆婵玑不疑有他,只感到分外心疼,她推搡着陆闻枢让他进屋疗伤。又为了免使得他分心,关了门窗,自己重新回到院子里,继续点灯。
方才陆闻枢捏了个止血的法咒,渗透到衣上的血迹逐渐停止了蔓延,鞭伤带来的痛楚却没有因止血法咒缓解半分。
陆婵玑在外面替他闭好门窗。
门窗既闭,四下便成了私密而又密闭的空间。陆婵玑带着傀儡在外面忙忙碌碌点灯,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打在窗上,没有半点要往里窥探的意思。
陆闻枢深知她脾性,知道她若是不等到他疗好伤就一定不会进来打扰。他放心从窗上收回视线,以手抵额,另一掌心摊开,上面冒出一团蓝紫色云霞缭绕的星墟。
这星墟正是代表着陆婵玑命盘的黄道十二宫。
星墟飘渺如浩瀚无垠的宇宙般深远,只不过上面只有零零散散几颗星辰。辰宿列张,代表的都是与陆婵玑有过过往纠葛的人。
他的目光很快在命盘星墟上的一点上落定。
昨日,当陆婵玑在铸剑谷和陆祁动起手来后,她的命盘上,亮起了一颗新的星星。
只不过,在陆闻枢出手干预之后,属于陆祁的那颗星星已经暗淡下去。
只要陆祁不再来招惹陆婵玑,这颗星星就永无再度亮起的可能。
但少掉陆祁这颗星,陆婵玑的星墟命盘上,仍有两颗星子亮着。
自他给陆婵玑画下这星墟命盘开始,这两颗星星就一直亮着。
一颗代表他自己,另一颗,则落在陆婵玑的父母宫位置,代表陆婵玑的父母二人。
她的父母宫时亮时灭,忽明忽暗,飘忽不定,如同他们的下落。
陆婵玑三岁时,父母离家未归,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在陆婵玑心里,他们生死未卜。
当陆婵玑觉得父母尚且活在人世的念起,星明,觉得父母已逝,星暗。一日尸骨未见,一日遗憾未消。在真正见到父母尸骨那一天前,陆婵玑永远无法确切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否还在人世,心绪永远难平,她父母宫的这颗星宿也将永远时明时暗下去。
陆闻枢并不想看到陆婵玑如此纠结。
他希望陆婵玑的星墟命盘上,只有他一颗星亮着。
收起星墟命盘,陆闻枢便重新推开了门。
陆婵玑已经点好了灯,站在院子里出神。院落里站着几只背影身形和她极为相似的傀儡,可陆闻枢一眼就认出了她。她背影莫名有种孤峭之感,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陆闻枢皱了皱眉头,出声道:“阿婵。”
陆婵玑闻声回过头来:“你疗好伤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翘着唇角小跑到陆闻枢身边。
她一笑,身上那种孤冷感也就褪去许多,和这世界有了联系,不再是下一秒就会消失的样子了。
见此,陆闻枢心底隐约生出一种隐秘的满足感——是因为他陆婵玑才笑得这样开心,也只会是因为他。毕竟陆婵玑的星墟命盘上,除父母宫外,就只剩与他有所联系,没有其他人。
等陆婵玑小跑到他眼前,眼睛晶亮地往鞭子留下痕迹的肩上看,陆闻枢问:“阿婵,若是有一日有你父母的消息了,你会怎样做?”
陆婵玑想了想,认认真真说道:“他们曾经对我很好,若是他们已经不幸亡故,我想替他们敛尸,送他们出殡。”
陆婵玑三岁丧母丧父,之后两年,被亲戚们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过得极为坎坷,她对三岁之前的记忆模糊,但却能隐约记得,自己的父母是十分疼爱她的。四岁五岁那两年,陆婵玑一直想找到父母,等被陆闻枢从妖兽手中救下,来到承剑门后,她依旧没放弃这个念头。
陆闻枢问:“那若是……还活着呢?”
“活着……”
陆婵玑在心底最深处是盼着自己的父母还活着的,可理智又告诉她,这不可能。
若是真的还活着,那过去这十几年他们为何没有回过家乡?又为何没有寻找过她?
要是真的还活着,这么多年都没有找过她,恐怕已经将她遗忘,那她也不便去打扰他们,至多远远看上一眼,绝不靠近。
但陆婵玑却违心地说道:“若是他们还活着的话,我想回到人间,和他们一起生活。”
陆祁的话,戳中了陆婵玑心里最恐惧的事。
她不想在陆闻枢面前老去,也不想死在陆闻枢面前。仙凡有别,她既然是肉体凡胎,那就该回到凡间去。
陆婵玑想,再陪他八年,待到她二十五岁,同她阿娘嫁给她阿爹一样的年纪,她就要自请下山去。
陆婵玑根本想不到自己这样一句回答在陆闻枢心里掀起怎样的风浪,也看不见他在他的白衣袖底手指拢了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