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斋”与“坐忘”——“唯道集虚”与“心通道境”

鹏程谈文化 2023-08-06 13:41:01

“心斋”(《人间世》)和“坐忘”(《大宗师》)是精神进入道境的两种修养方法,特别受到庄子研究者的关注。

“心斋”的修养工夫着重心境向内收——由耳而心,由心而气,层层内敛。所谓“徇耳目内通”,即使耳目作用向“内通”,达到收视返听于内的效果。而“坐忘”的修养工夫则使心境向外放——由忘仁义、忘礼乐而超越形体的拘限、智巧的束缚,层层外放,通向大道的境界(“同于大通”)。两者修养方法之内收与外放虽异,但由工夫通向道境、由“为学”通向“为道”的进程则有同通之处。

“心斋”和“坐忘”论题的提出,由于文义奇特,不仅令人费解,也很容易给读者带来虚无化或神秘主义的误解,因而我们有必要征引原文分别进行解说。

(一)“心斋”的修养方法和境界

有关“心斋”的修养方法和境界,庄子如是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心斋”修养方法,在“一志”的原则下,其步骤为“耳止”、“心止”、“气”道、“集虚”等修炼之功,亦即聚精会神,而后官能活动渐由“心”的作用来取代,接着心的作用又由清虚之“气”来引导。“唯道集虚”,意谓“道”只能集于清虚之气中,也就是说道集于清虚之气所弥漫的心境中。这清虚而空明的心境,就叫做“心斋”。“心斋”的关键在于精神专一(“一志”),以致透过静定功夫,引导清虚之气汇聚于空明灵觉之心。后人将庄子传“道”的“心斋”方法应用到气功的锻炼上。

从哲学观点来看,“心斋”这段话中,道、气、心三个重要基本范畴及其相互关系值得探讨。而“唯道集虚”这命题,不仅隐含着“道”具象化为“气”,并且在老庄文献中首次出现道心合一的思想观念。同时,我们从“心斋”这段话中,很容易联想到战国时代南北道家诸多观点的相通之处(41)。

“心斋”修养方法,最紧要的是心神专注(“一志”),其进程只简要地这么提示:“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这些乍读起来有些玄虚,其实它们是可以被经验或体验到的,那就是从耳目官能的感知作用,到心的统辖功能,而后到气的运行,循序而进,层层提升。以此,所谓“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乃是指由“耳”的感官知觉提升到更具主宰地位的“心”来领会(42);接着说“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则是进一步指出把由个体生命最具主导功能的“心”提升到作为万物生命根源的“气”来引导。在庄子观念中,气是宇宙万物的生命力(vital force),宇宙间各类生命都是“气”的流转与寓形(43)。《庄子》言“气”(共四十六见),从不同的语境来看,在哲学范畴中可以概分为两类:一般多以气为构成万有生命的始基元素,但有时则又将始基元素的气提升为精神气质、精神状态乃至精神境界。

“听之以气”之后,庄子归结地说:“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这里的“气”,即是指空明的心境或清虚的精神境界(44)。所谓“虚而待物”,即是说空明之心乃能涵容万物,有如苏东坡所说,“空故纳万境”。而“唯道集虚”,正是说“道”会集于空明灵觉的心境。

庄子有关“心斋”的学说,一共只有四十六个字,而其中蕴含着的意趣和哲理却一直为后人所引申,而庄子的突出心神作用及其气论,对后代文艺理论有着深远的影响。在当代学人中,徐复观先生对“心斋”为核心的庄子心学所作出的评价,最引人关注。他认为,由“心斋”的工夫所把握到的心,乃是“艺术精神的主体”;而且,历史上的大艺术家所把握到的精神境界,常不期然而然地都是庄子、玄学的境界(45)。下面对庄子“心斋”有关的心(“神”)、气、道等概念在文化史上的意义,再作几点解说。

(1)在古典哲学中,形、神、气三者并题而论,首出于此。这三者关系,《淮南子·原道训》说得较分明:“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则三者伤也。”

庄子在形、心对举中,在心“内”形“外”、心主形从的思维中,为了肯定心神的作用,常突出“神”的概念(如谓“神遇”、“神行”、“神动”)。“精神”也是庄子所首创的概念(如谓“精神四达并流”、“澡雪而精神”、“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美学、艺术上著名的传神说、神韵说,莫不渊源于庄子神贵于形或以神统形的思想。

(2)在绘画美学上,从顾恺之的“传神”到谢赫的“气韵生动”这一条重要的思想线索,也与庄学精神有所联系。诚如徐复观先生所论,“气韵观念之出现,系以庄学为背景。庄学的清、虚、玄、远,实系‘韵’的性格、‘韵’的内容;中国画的主流,始终是在庄学精神中发展”(46)。

(3)在文学理论上,从曹丕的文气说(“文以气为主”)到陆机的《文赋》,已把庄子悟道心境,引入文学理论,用来说明创作构思开始时必具的一种精神状态。“这种精神状况与‘心斋’在排除任何杂念的干扰,归于虚静上是相同的。”(47)

(4)《人间世》说到“心斋”之后,还有一段论说的文字,意谓“心斋”能使心灵通过修养工夫达到“虚室生白”那种空明的境界。这空明的觉心能使“耳目内通”,能感化万物。这段话是这么说的:“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这段话另有一番意趣,所谓观照那空明心境的“瞻阕”、所谓福善之事止于凝静之心的“止止”、所谓耳目感官通向心灵深处的“耳目内通”,都是“内视”的提法(48)。在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史上,“内视”之说首出于此。

刘勰《文心雕龙·神思》谓:“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所谓“寂然凝虑”,可说如“心斋”之内视;而“视通万里”,则如坐忘之“同于大通”。

(二)“坐忘”——个体生命通向宇宙生命

“心斋”的工夫,开辟自我的内在精神领域;“坐忘”的工夫,则由个我走向宇宙的大我。有关“坐忘”的修养方法及其意境,在《大宗师》中又是以孔子及其弟子的寓言来表述的:

(颜回)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齐物论》南郭子綦“隐机而坐”,像是《大宗师》“坐忘”的前奏。子綦最后达到忘我之境——所谓“吾丧我”的“吾”——犹如“坐忘”所达到的“大通”境界;而“丧我”,则犹如“坐忘”中超越形躯与心智(“离形去知”)的步骤。而《逍遥游》中的“无功”、“无名”、“无己”,其超越身外的功名(“无功”、“无名”),一如“丧我”,亦如“忘礼乐”、“忘仁义”,其无我境界的至人(“至人无己”),亦正是达到“同于大通”,臻于“天地与我并生”的天人合一之最高境界。

“坐忘”提示人的精神通往无限广大的生命境界。如何达到“大通”的道境,这里指出了三个主要的进程:首先是心境上求超越外在的规范(“忘礼乐”),其次求超越内在的规范(“忘仁义”),再则求破除身心内外的束缚(“离形去知”)。可见,“坐忘”的修养方法,要在超功利,超道德,超越自己的耳目心意的束缚,而达到精神上的自由境界(49)。

“坐忘”中最基本的范畴“忘”以及“同于大通”、“化则无常”等命题,为理解“坐忘”说的关键语词;此外,一如心斋说中的“虚”、“静”,亦为修养工夫中的不可或缺的观念。下面分几个方面进一步解说“坐忘”说的义涵。

1.“坐忘”中的虚静工夫

“坐忘”是通过“静定”的工夫(“坐”)渐次净化心灵,使之达于如“心斋”之“虚”境(50)。“坐忘”的“虚”、“静”义涵,源于老子“致虚”、“守静”(《老子》十六章“致虚极,守静笃”)。老子言“虚”,自道体与天地之状,以至于主体心境,如谓:“道体是虚状的,而作用却不穷尽。”(《老子》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并谓天地之间,犹如风箱,“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老子》五章)。老子要人破除成见,使心胸开阔(《老子》三章“虚其心”),晓喻人们要虚怀若谷(《老子》四十一章“上德若谷”)。庄子则更在主体心境上推进“虚”的义涵,在《齐物论》中他生动地以大地“众窍为虚”而形成万窍怒呺的景象,来形容在思想自由的时代环境中呈现百家争鸣的盛况。在《人间世》中,庄子又从身心的修养工夫(“心斋”),提出“唯道集虚”、“虚室生白”等描述精神境界的重要命题。庄子学派还将“虚”与动静观念连结起来(如《天道》云“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

庄子言“虚”既有涤除贪欲与成见的意涵,但更重要的是强调主体心境的灵动涵容的积极作用。庄子用“天府”、“灵府”来形容“虚”心,前者形容心灵涵量广大,后者形容心灵生机蓬勃。《庄子》内篇言“虚”不言“静”,但“坐忘”之坐姿已含静定工夫(51),犹如《大宗师》另一词语“撄宁”——在万物纷繁变化的烦扰中保持内心的安宁。

2.“忘”境——安适足意的心境

“坐忘”说中,“忘”字5见,为庄学之特殊用语,主要出现在《大宗师》、《达生》及《外物》等篇。除“坐忘”外,各篇还出现诸多流传千古的成语,如“相忘于江湖”、“相忘以生”、“两忘而化其道”(《大宗师》)、“忘适之适”(《达生》)、“得鱼忘荃”、“得兔忘蹄”、“得意忘言”(《外物》)等等。李白诗中所描绘的“陶然共忘机”,正是庄子笔下达于安适足意、自由无碍的心境。

作为庄子特殊用语的“忘”,即是安适而不执滞的心境之写照,如《达生》所谓“心之适也”。由于“忘”在庄子心学中具有特殊意义,因而,我们除了从《庄子》书中有关议题作整体地把握它的用意,更要从《大宗师》等内篇的脉络意义来理解“坐忘”的意涵(52)。

“忘”的意境,在《庄子》首次出于《齐物论》:“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我们首先要从这些话的语境意义来理解,理解它的语境意义之后会发现,《齐物论》所说的“忘年忘义”而“振于无竟”,和《大宗师》坐忘中的“忘礼乐”、“忘仁义”而“同于大通”是相通的。

《齐物论》“忘年忘义,振于无竟”的语境意义大致是这样的:“成心”所导致的是非然否之辨,既然得不出定论,还不如顺任事物的本然情状,遵循着事物的变化(“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如此,精神不致于为劳神累心的争辩所困蔽。在这语义脉络下,《齐物论》提到“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意思是说:心神若能从主观争辩的观念囚笼中超拔出来,忘却是非对待,遨游于无穷的境域,这样就能把自己寄寓在无穷无尽的境界中。此处所谓“振于无竟”、“寓诸无竟”,与《大宗师》坐忘所达到的“同于大通”之境,正相对应。“大通”就是大道,道的境界也就是自由的境界。

《庄子》论“忘”最多的一篇是《大宗师》,全篇共16见。《大宗师》以“忘”来描绘人生达于安适自在的精神境界,开启了外杂篇(如《达生》、《外物》)对“忘”的意境之阐扬。这里让我们举《大宗师》最为人所道的一则论述,以使我们较全面地理解“坐忘”说中的意境: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相濡以沫”、“相忘江湖”、“两忘而化其道”如今都已成为家喻户晓的成语。在这段论说中,庄子起笔就呈现一个自然灾变的景象:泉水干涸,池塘枯竭,鱼儿一起困处在陆地上,相互嘘吸湿气,相互吐出唾沫。庄子借鱼来描绘人间的处困以及困境中相互救助的情景。然而,“相濡以沫”之处困,毕竟还不如彼此“相忘于江湖”,人间的道理和自然界的法则毕竟是相通的。所以说,与其是非相争,互不相让,倒不如用大道来化除彼此的争执对立——“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于此,鱼在自然界的三种情境(即“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相忘江湖”)正反映着人间世上的几种现象和意境:一是所谓“誉尧而非桀”,亦即《秋水》所说“自贵而相贱”、“自然而相非”;二是在对立争执中,订定仁义礼法以相互规范(这一层次好比鱼“相处于陆”),如《大宗师》中所说“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这一层次好比鱼“相濡以沫”);三是“两忘而化其道”,有如鱼儿“相忘于江湖”。

由是观之,“坐忘”中的颜回曰“忘礼乐”、“忘仁义”,其所“忘”正如同《骈拇》所说“屈折礼乐,呴俞仁义……此失其常然”。所谓“失其常然”,就像鱼失水养而处“相濡以沫”之境。

从《大宗师》乃至《庄子》书整体来看,作为庄子心学中的特殊语词,“忘”并不只是否定意义,它兼有正反两面的义涵:其逆向作用在于破除束缚,摆脱困境;其正向作用在于使精神超越和提升到更高的层次。

“两忘而化其道”——物我两忘而融合在道的境界中——也正是“坐忘”工夫而达于“同于大通”的最高境界。而“忘”与“化”,也正是心灵活动达到“大通”之境的重要通道;“忘”为与外界适然融合而无心,“化”则参与大化流行而安于变化。“坐忘”章最后说到:物我一体没有偏私,参与大化流行就不偏执,即“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正是“大通”境界的写照。

要之,“心斋”着重写心境之“虚”,“坐忘”则要在写心境之“通”。“心斋”使耳目“内通”,开阔人的内在精神,陶冶人的内在本质;“坐忘”则挥发着人的丰富想象力,游心于无穷之境。诚如前引刘勰《文心雕龙》所云:“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

“心斋”之“寂然凝虑”与“坐忘”之“视通万里”,使庄子心学开创出前所未有的心灵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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