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自然资源和地缘优势,工业在东北地区中占据着极大的经济比重。从上世纪20年代起,东北三省的工业建设虽然经历了战火的洗礼,但在整体上依旧领先于中国其他地区,并建立了深厚的工业产业基础。
1990年,由于老工业地区陈旧的体制性和结构性,加之技术设备的老化和国家政策的更新,繁荣了半个多世纪的东北老工业区经济开始衰落。
90年代东北下岗浪潮已经过去,新的产业转型期正在进行,但工业对东北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依旧产生着不可撼动的影响,并且成为了影响东北中空间的重要组成元素。
01废墟:后工业景观
废墟作为一种城市化发展进程中的特有景观,体现了东北地区在工业化过程中遭遇的改革现状。在《钢的琴》(2011)、《白日焰火》(2014)、《冰河追凶》(2016)等电影中都将镜头对准了东北地区的工业废墟。
“伴随工业社会向后工业社会的转变,传统工业逐渐衰微,产生大量工业废弃地和废置工业设施”,这种“后工业景观”原本是指在建筑设计领域的一种景观设计门类,从功能性上看这些工业废墟造成了大量的土地空置与浪费,但在影像空间的建构中,后工业景观则意味着一种颓败的废墟美学。
大卫林奇在谈及费城与工业城市时提到“它正在颓败,不过它同时又令人难以置信地美丽。它会给你很多启示。
”在东北的现代史上,曾有过光辉的时期,时代的列车飞速发展,一种诗意的表达和浪漫主义的表现方式正在电影中消解历史事件的沉重和悲哀。
《钢的琴》以一场在工厂附近的葬礼为开篇,乐队众人的身后是两座水泥浇灌出来的、扎实的巨型烟囱,在随后的故事中,政府决定推倒这座城市中最具有标志性的两根大烟囱,这引起了市民的抗议。
桂林和淑娴还在工厂里偶遇了一次人数众多的烟囱改造动员大会,下岗的工程师想象向众人描述着可以将烟囱改造成蹦极台、长颈鹿甚至是长征号火箭,但是这几乎是一场无助的想象。
“我不知道该是竭力地挽留,还是默默地看它离去,似乎觉得有话要说,但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工程师的演讲结束了,大家纷纷鼓掌。
影片的最终烟囱还是被推倒了,工人们站在高高的土坡上,俯瞰着烟囱被炸裂、坍圮,化作一堆水泥碎块,扬起高高的粉尘。这是建筑物体的崩塌,同时也象征着一个时代的崩塌。在片中人物和观众的凝视之中,一个过去时光的标志性符号倒下了。
电影的镜头通过一种陌生化的审美效果,制造出观影过程中的空间感,迫使我们向电影中的空间投去客观的注视。东北地区工业遗迹的荒芜之美,使得影像在完成审美自觉的同时呈现出了一种风格化的后工业时代景观。
《钢的琴》中桂林的父亲始终以一种苍老的面貌出现,通常戴着口罩。当他突然因病去世之后,桂林和朋友们一起在火葬场等候领取他的骨灰,此时背景中火葬场的白色烟雾冉冉升起。
父亲的死与钢厂巨大烟囱的倒塌同样引起了这种白色的巨大烟雾,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呼应。在电影中有一段展现工厂的空镜头:废弃的钢铁厂中,一副凌乱破败的场景,车间的顶棚已经坍塌,光影增强了落寞的氛围。
生锈的钢铁,老旧的设备,碎裂的玻璃窗和空洞的门,桂林的父亲却突兀地以一个小小的背影出现在其中,他在残破空旷的巨大车间里,照看一棵自然生长的小树苗。即使是有充满希望的场景,也抵挡不住这种迟暮的破败感。
在东北的现代史上,曾有过光辉的时期,时代的列车飞速发展。通过对颓败的工厂、倒塌的烟囱等记录,影像正在用一种抽象的表现方式展现历史事件的沉重和悲哀。
02工厂:集体记忆的再现
对于东北地区人数众多的工人阶级来说,工厂承载着双重意义,一方面是曾经的荣耀和骄傲,一方面又是难言的创痛和打击。
工业空间的消逝意味着社会主义制度下工人阶级的消失,在《钢的琴》(2011)中,陈桂林和朋友、爱人之间的矛盾都随着工厂烟囱的倒塌化解了,现实中的“劳动”已经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因此他们便全身心投入另一个理想化的劳动世界中去。
《钢的琴》中这场具有狂欢性质的集体表演,通过陈桂林和其他工友们的载歌载舞,“在这种戏仿、怀旧与荒诞中,他们找回了作为生产者的身份”,完成了对集体记忆的唤醒,塑造对过去繁荣景象的想象。
为了制造钢琴桂林和工友们再次团结了起来,过去的工作和生活状态被还原。空间“既包含已然出场的地域,又囊括潜在的、缺席而在场的地域想象”,在这类虚构的空间想象中,那些落魄的下岗工人们摇身一变成为了音乐家、舞蹈家、指挥家,恢复了工人阶级往日的荣光。
影像中东北工业空间不仅为角色们提供了一个复原集体记忆的“乌托邦”,也再度激活了观众对新中国成立初期东北工业化繁荣的集体记忆。
例如《夏洛特烦恼》(2015),《东北往事之破马张飞》(2017)、《那一场呼啸而过的青春》(2017)等都以工厂作为怀旧空间,将镜头对准了工厂中的年轻一代,从侧面描绘出了东北地区工业发展鼎盛时期的景象,借以唤起70、80后观众的集体青春记忆。
东北作家贾行家在他的访谈中描述了一个颇具魔幻现实主义的场景:在厂区里有一个水龙头,在夏天的每个下午的某个时刻,只要打开它,就会哗啦啦流出来橘子汽水,所有人都可以拿着杯子或者是桶去接。
在这样一个富庶、安全的“乌托邦”环境下,年轻的一代人肆意地恋爱,对未来充满憧憬。工厂作为小城中的经济支柱,建立起了一种以集体主义为核心的体制,同时也成为所有人的精神支柱,当“巴比伦文明”倾塌的时候,这种稳固的社会空间也被打破了。
《那一场呼啸而过的青春》里,杨北冰就读的技校原本是毕业包分配,但正当她和同学们都以为自己会跟父母一样,在同一个厂区工作、住同一个宿舍大院、下一代在同一个幼儿园长大、重复这样平淡无奇的生活时,一切美好的向往都被产业结构转型给打破了。
他们的长辈纷纷下岗,技校也不再给毕业生分配工作,暮色下站在建筑的顶端俯瞰着戴城这座巨大的工厂,随着父辈们的下岗,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但这些青年人不会停下脚步。
2010年以来,中国电影中涌现出来一批讲述80后青春故事的怀旧题材电影,例如《匆匆那年》(2014)、《致青春》(2016)《老男孩》(2018)等,尽管这些电影均以明星效应、怀旧追忆和情感共鸣为主,具体的故事剧情大同小异,泛善可陈,但在当下的商业电影市场中依旧通过广泛的受众获得了票房和口碑上的收获。
关于东北地区的青春怀旧影像,同样也是建立在这样的视觉消费基础之上,但在意象选择和时代事件上依旧是围绕东北地区的地域特色展开的。
这些影片在整体上呈现着类似的视觉风格,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青春怀旧题材的影片中建构起来的虚构世界具有一种乌托邦的性质,“以消费主义消解理想,以娱乐精神解构政治”,是应对当下生活压力和精神危机的一种电影消费潮流。
03轨道:断裂与停滞
轨道交通作为交通工具是现代化文明快速发展的象征,串联起了当代都市中的各个空间,“都市化伴随着工业的扩展而来,它不仅直接彰显出人类生活模式趋向现代的历史性转变,更是导致此一转变的重要动力”。
不同于繁华都市里的地铁,东北地区的轨道交通更多是与工业发展相关联的火车,它不仅承载着工业发展的运输职责,同时也是东北地区在很长一段发展历史上的重要的交通工具。
《布基兰》(2016)是一个以伐木为主要产业的小镇,伐木工刘志在盗窃之后自断三根手指来表示对自己的惩罚,这一动机的起因是警察老刘没有惩罚和抓捕他反而资助了他。但由于医疗条件有限,所以他们只能坐火车去其他地方为刘志治疗断指。
故事建立在另一个大的基础之上,那就是火车由于提速的要求不再停留布基兰镇这一站,因此人物的前进变得困难重重。故事中另外两条线索是一对夫妇为了给儿子配冥婚而准备坐火车到达三亚,以及一位逃婚的少女准备坐火车前往城市,与恋人相会。
这些人因为火车汇集到了一处,对他们而言火车是离开小镇的工具,同时也是希望的象征。火车不再停留意味着时代对这个小镇的抛弃,对于镇上的居民而言意味着传统产业的没落和生存的困境,“正是现代生活碎片化的断裂特征,使得它同传统的整体性的有机生活发生了断裂”。
《开往春天的列车》(2019)同样展示了这样一个工业时代落幕下的东北小镇。李大川意外被当作小偷被抓,因此失去了原本可以获得的失业补偿金,为了找回清白,他一边寻找小偷,一边坐着绿皮火车一路向南,前往各个地方寻找出路。
在故事的结尾冰雪覆盖的冬天渐渐变成绿色的春天,但人物依旧陷于无法自拔的困境,“列车”成为了一个原地踏步的意象,即使抱着想要逃离的迫切愿望坐车离开了原地,但下一站的走向却仍是未知。
停滞的轨道意象也出现在《轻松+愉快》(2017)中,两个骗子一起沿着铁轨散漫地游荡,铁轨上空空荡荡,像是很久都没有车子经过,这种失落早在王兵的纪录片《铁西区》(2003)中展现无遗。
摄影机找到了一个与铁路重合的视角,火车缓速在轨道上前行,巨大的工业区被笼罩在沉静的气息之中,镜头徐徐扫视,这种注视带来了一种从容不迫的切肤之痛,城市的脉搏奄奄一息,仿佛是一只困顿的巨兽。
镜头匀速地越过它们,向着铁轨的尽头驶去,这赋予了这片老工业区一种衰败苍凉的即视感,同时也带来了在滚滚车轮的前进中时间流逝的历史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