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列车
"小伙子,这是你的位置,正好挨着我闺女。"列车上一位大姨指着我手中的车票热情地说。
抬头望去,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正低着头看书,脸上带着淡淡的愁容,那副画面,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
昨天儿子问我是怎么认识他妈妈的,我就想起了那趟开往深圳的火车。
那是1992年的盛夏,我刚从北大荒退伍,揣着转业介绍信准备去南方找工作。
从东北到深圳,要坐整整三天的硬座。那会儿还没有高铁动车,只有绿皮火车在铁轨上摇摇晃晃地爬。
车厢里弥漫着方便面和汗水的味道,过道里挤满了和我一样南下打工的人,有人席地而坐,有人干脆把行李箱当枕头,在过道里躺着。
马尾辫姑娘叫张巧云,说话轻声细语,跟我们东北爱说爱笑的姑娘不太一样。
闷热的车厢里,她安静地看着一本破旧的言情小说,书皮都翻卷了,像是翻了很多遍。
她偶尔抬头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眼神里透着对未来的迷茫。
我从解放军挎包里掏出零食,递给她一包瓜子,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谢谢大哥,我自己带了馒头。"
那声"大哥"让我心里一暖,感觉特别亲切。可能是当兵养成的性格,我总忍不住想照顾她。
夜幕降临,车厢里的乘客都昏昏欲睡。借着昏黄的车厢灯光,我听见巧云的妈妈轻声叹气。
"闺女,要不咱回家吧,让你表姐再给你介绍个对象。咱们村李家老二不是挺好的嘛,在供销社上班,有铁饭碗。"
巧云摇摇头:"妈,别提这事了。我得去挣钱,爸还躺在床上呢,弟弟明年就要上高中了,学费不能耽误。"
听着母女俩的低语,我的心揪了起来。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她眼里的愁容从何而来。
火车走走停停,经过了无数个小站。每到一站,都有挑着扁担卖水果的,叫卖盒饭的。
巧云总是从布包里掏出带的咸菜馒头,一点一点地吃。看得我这个大老爷们都心疼。
有一回,我买了份盒饭,硬是分给她一半。她红着脸推辞,我故意板着脸说:"别客气,我当兵的时候就学会了一个道理,同是天涯沦落人。"
到了深圳,我跟着巧云去了她表姐的电子厂。那时的深圳还是一片工地,到处都在盖楼,空气里飘着水泥灰。
我们住在工厂的集体宿舍,一个房间挤了八个人,上下铺,每天早上五点就要排队洗漱。
生产线上,巧云专注地检查电路板,额头上的汗水把碎发都打湿了。我在机械部,经常偷偷看她忙碌的身影。
那时工厂里很多人说我傻,放着厂长秘书的女儿不追,偏偏喜欢一个普通女工。
可我就是觉得,巧云身上有种特别的坚韧,像我老家院子里的那棵丁香,不管风雨多大,都能开出淡淡的花香。
厂里的伙食很差,一荤两素,青菜总是煮得发黄。我看巧云每次都扒拉几口就去上班,就托人从老家带了些咸菜和腊肠。
巧云不肯要,我就放在她宿舍门口。后来她室友告诉我,巧云每次都偷偷笑,把东西收得好好的。
那会儿工资不高,我们住的地方连电扇都没有。晚上热得睡不着,就坐在楼道里乘凉,看着远处工地的灯光,说说各自的梦想。
巧云说想开个小店,这样就能照顾生病的爸爸。我说想学技术,将来自己开厂。
记得有一次,她感冒发烧还坚持上班。我在车间看见她脸色苍白,走路都不稳,心里急得要命。
趁着班长不注意,我硬是把她背到医务室打点滴。她躺在简陋的病床上,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我爸前几天查出肺癌,医药费很贵,我得多攒点钱......"我攥紧了她的手,心疼得说不出话。
那段日子,我拼命干活,很快就当上了车间主任。工友老李打趣道:"小张啊,你这么死心塌地追人家巧云,人家可都没答应你呢。"
每次发工资,我都看着巧云把大半寄回家,自己只留够吃饭的钱。她省吃俭用的样子,让我心疼又心酸。
工厂后面有个小公园,是我们唯一的休闲去处。晚上加完班,我经常约巧云去那儿散步。
有一次,我鼓起勇气说:"巧云,咱们处对象吧。"她愣了一下,笑着摇摇头:"你是个好人,可我现在只想多赚点钱。"
1993年春节前,巧云爸爸病情加重。我请了假,陪她回老家。坐着拖拉机在土路上颠簸了半天,终于到了她家的土房。
屋里阴暗潮湿,她爸爸躺在木板床上,瘦得只剩皮包骨。巧云妈妈见了我,愣了一下:"你就是经常给巧云带饭的小伙子?"
我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红包:"阿姨,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巧云在旁边急得直跺脚:"你怎么能......"
我打断她:"你别管,这是我给伯父买营养品的。"那天晚上,巧云爸爸拉着我的手说:"闺女的事,就托付给你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镇上的医院找专家会诊,又托人从深圳带了进口药。巧云妈妈红着眼眶说:"小伙子,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可巧云还小......"
回深圳后,巧云变了。她开始主动给我夹菜,会等我一起下班,还学着织毛衣。工友们都说我们才是天生一对。
深圳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厂区里的木棉花开得火红。有一天下班,巧云突然停下脚步,红着脸说:"要不...咱们去领证吧。"
日子一晃就是三十多年。现在儿子都上初中了,每次看到他认真学习的样子,就想起当年火车上看书的巧云。
她还是那么温柔,只是马尾辫变成了短发,眼角添了几道皱纹。我们从流水线工人做到了小工厂的老板,但她还是和从前一样节俭。
前几天收拾旧物,翻出了那张泛黄的火车票。巧云笑着说:"那趟火车要是晚点,咱们的故事是不是就没了?"
我摸摸她的手:"傻瓜,这辈子注定要遇见你。你看咱们这一路走来,不就和那趟火车一样,走走停停,可到最后,还是到站了。"
工厂后面的小公园还在,只是木棉树更高了。每天傍晚,我们还是会去那儿散步,看着新一代年轻人追逐他们的梦想。
那趟慢悠悠的绿皮火车,载着我们的青春和梦想,驶向了命中注定的幸福。
现在想想,生活就像那趟火车,有迷茫,有等待,但只要方向对了,总能到达幸福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