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是散文写作的第一伦理,散文文体的价值和散文的为文基础是真实。这种真实,既是作者个人层面的主观问题,也是散文文体的客观要求,是作者与读者签的一份文体契约,这个契约的第一款就是真实。
但这也不是说散文排斥想象,所谓的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这样的想象,能使散文飞腾,语言活泼,结构多样,增加文体的广度深度,但散文的想象是有边界的,就是不能堕入虚构的范畴。
在各种文体的约定俗成的阅读习惯里,小说是虚构的,这种虚构,包括人物、事件、场景都是子虚乌有,在客观世界是无法对应的。而散文这个文体讲究真实的身份、真实的人物、真实的事件、真实的感情,这是散文文体的规定性。
相比其他文体,散文依赖的是真实,散文要的是真相,而不是其他。但由于作者的内在考量,比如为尊者、长者或本人讳,甚至只是内心的孱弱与恐惧,很多时候,是作者不敢面对自己内心的真实,不敢面对自己亲历亲见或知道的真实而采取鲁迅先生所说的“瞒与骗”,不说出真相,不贴近真实,而是留白,绕圈子,故意让真相消失,远离真实。
还有一些散文作者借助读者对散文文体的真实性的认知而夹藏私货,这样的作者很聪明,头脑灵活,他们知道,世界上很多低级谎言完全违背事实和逻辑,这样的假话如果出现在散文里,那读者会一眼看穿;他们采取的策略是另一种手段和手法,这也是谎言,这种谎言就由真话和假话同时构成。这样的方法在一些高明的散文写作中大量存在。
目前的散文写作,从结构、叙述和描写到细节刻画,很多借鉴小说的技术和手法来丰富散文的表现,但不能忘记,散文和小说是有边界的,小说是虚拟的,无论场域还是人物,而散文是已有的或正在发生的生活的事实和场域,有的散文是过往和回忆,这里的散文写作就面临着如何复原过去的门槛,因为记忆的碎片化和一些人物、事件的迷糊,写作的时候,免不了要用作者的想象进行还原。这种还原是基于真实的存在,这种想象是一种黏合剂,是黏合起那些过往的碎片,那些吉光片羽,是对真实的补充,是真实的桥梁,而不是推倒真实,也不是虚构一个不存在的人物、事件,另起炉灶。这是散文与小说的分野,也是散文想象的边界。
但现在的散文写作,很多是突破了想象的边界,而进入了虚构的境地。关于散文能不能虚构,这个话题曾争论了多年,赞成虚构的人说,文学就是以假定和虚构为手段的,散文是文学,所以,散文也可以虚构;有的人说,虚构是为了更好的真实;有的人说,真实在读者那里,你写的事实再真,由于技术问题,读者不买账,觉得是假,那就是假。但我的态度是,我反对叙事、写人散文的虚构,我认为,不能利用读者对散文的真实的信,或者是欺辱读者的判断,以不存在的人物、事件来冒充真实。读者对一些象征性、寓言性的散文的虚构性是有明确判断的;而对一些历史散文,读者也是允许作者的想象来进行补充的,就像是司马迁的《鸿门宴》,虽然司马迁并不在场,但他把项羽的幼稚天真、沽名钓誉、寡谋轻信,刘邦的头脑清晰、善于用人、多谋奸诈,范增的老谋深算,樊哙的勇武,张良的多智等,都在现场的细节里加以生动展示,这样的历史散文中,人物是真实的,事件也是真实的,而一些细节我们是无法考究和考证的,但读者对这些想象或者虚构心知肚明,也可以接受。关键在于,司马迁在这里并没有虚构人物,也没有虚构事件,而是基于历史真实之上的文学创作,所以我们认为,《鸿门宴》是历史的真实存在,而不是司马迁的虚构。
近年来有人在写作散文时,以“文章”为名为虚构辩护,主张回到小说、散文概念尚未清晰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前。事实上,新文化运动之后,散文和小说这两大文体就已经从“文章”里各自独立出来,他们的区别就在于能不能虚构。我认为在今天的散文写作中,如果作者不标出自己是借散文的真实来虚构事件、虚构人物,那么就是提前将其视为真实而讲述出来的,在今天看来,这无疑是“作伪”,甚至可以说超越了散文的伦理,是一种写作中的巧妙欺瞒。我们知道,想象是有边界的,散文的真实就是想象的边界;散文的虚构是有条件的,不是无边的虚构,不是捕风捉影,不应该用无中生有的虚构来冒充真实。
散文允许想象,允许情感的错位和变形。散文无法百分之百还原现场,但我们不能为虚构而虚构,我们必须明确散文写作的边界,一个散文写作者要真诚,散文和散文家的伦理就是真,就是要避免虚假,给人呈现人格的真、精神的真、话语的真。“一句真话能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真实性是散文默认的内在逻辑,这几乎是它的文体魅力所在。它当然也会产生相关问题,但这些问题只能从内部寻求破译。小说正是因虚构特征而成立的,今天的散文对于小说文体的趋附,放在文体史的层面上来看,对散文的发展是有害而无利的。
散文可以借鉴小说的艺术表现,但必须警惕散文滑向故事,故事不仅容易迎合读者,也容易包裹自身,散文是一种私密性和精神性很强的文体,对叙事的过度依仗会遮蔽其他能力,比如内省,比如智性。散文仅以故事取胜,这是一种讨巧,也是一步险棋,与小说相比,与传奇相比,散文还是要在洞见自我、烛照尘世的精神性上用力。
散文的文体难度和尊严,来自于真,来自于诚实。散文最高境界应是人格的境界,不是修辞境界!这不是技术问题,而是一个能否保证对真实真相的追求,面对自己的心灵和精神不撒谎,对时代和历史不撒谎。当一个散文家没有失去求真的精神,没有失去精神的诚实性,不对一些不堪和自己的丑陋闪避,在生命诚实、社会良知和道义承担上下功夫,那么散文的尊严就会建立起来,在散文中,真比美更重要,而这不仅仅是散文的难度,也不仅仅是修辞的难度。
散文的伦理中,真比美更重要!
(作者耿立系广东省科技干部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