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4年4月,望着湘江两岸映红天际的火光和痛苦哀嚎的战友,林绍章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前,六合城下那个恐怖的夜晚。
1853年5月,一样浓黑如墨的深夜,一样蔓延四野的烈火,一样猝防不及的溃败。
所不同的是,一年前的那场大火,成就了他人生中少有的高光时刻,而这一次,必将为他和他的帝国带来无法承受的苦难。
作为西征军主帅,面对这场前所未有的惨痛失败,林绍璋就像输光所有筹码的赌徒,他血红的双眼写满了愤怒与不甘,但更多的,还是恐惧与绝望……
林绍璋是谁?林家祖上原籍福建,明万历年间,林氏宗族由闽徙居入粤,康熙年间又由广东迁至广西浔州府平南县平田村。
经过祖辈几代的辛勤开拓,林家日渐富裕,不仅在当地拥有大量肥田沃土,山场耕牛,而且族中不少子弟通过科举获得了功名,跻身于乡绅行列。
1825年,林绍璋就出生在了这样一个家境优渥、知书识礼的书香门第。
因为家道殷实,林绍璋从小便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按道理来说,平南林氏在当地既有社会地位又有经济基础,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家,会和揭竿造反产生联系。
但事实却是,1848年萧朝贵、韦昌辉等人进入平南地区传教,林绍璋祖、父辈中便有不少人成为了“拜上帝教”虔诚而狂热的崇拜者。
既然饱读圣贤之书、深谙孔孟之道的前辈们,在这乱世之中都已跃跃欲试,血气方刚的林绍璋,就更加没有安分守己的理由了。
1851年,“拜上帝教”教众在洪秀全的号召之下,于广西桂平金田村起义。
当时在金田周边地区,不仅大量衣食无着、三餐难继的底层贫民闻风而至,即便像韦昌辉、石达开这种出生地主家庭,在当地颇有人脉、威望,家境优渥的富家子弟,也纷纷毁家纾难,投身于反清的“革命洪流”之中。
而在这两万多金田起义的教众之中,便有林绍璋和林氏家族的大量成员。
从金田起义开始,林绍璋便一路跟随太平军南征北战,但作为最早一批高举义旗的元勋故旧,其人资格虽老,却谈不上是太平军中的骨干。
究其原因,其实也很好理解,且不说出身书香门第的林绍璋,本来就不是什么舞刀弄枪、行军打仗的材料。
更何况太平天国前期,各路猛人层出不穷,即使是后来大放异彩的英王陈玉成、忠王李秀成都很难有表现的机会。
也正是基于上述原因,在攻克南京之前,林绍璋一直在军中充任“散卒”,根本没有任何存在感。
即便是从征多年,历经战阵,到1853年太平天国定都天京后,他在当时也仍然是个可有可无的最底层军官。
如果不是因为1854年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在太平天国灿如繁星、浩若烟海的一众名将之中,林绍璋这样的凡夫俗子,大概率会泯然于众人。
六合大火,悲剧中的幸运者1853年5月,天王洪秀全与东王杨秀清委派天官副丞相林凤祥、地官正丞相李开芳为主将,率精锐两万人,由扬州出师,开始太平天国历史上著名的北伐。
北伐的目的是直捣黄龙,攻取北京以推翻满清统治,对于一支农民起义军来说,这样的初衷当然没有问题,只是在具体战略的制定上,北伐却存在很大的隐患。
首先是轻敌,即便林凤祥、李开芳都是彪悍绝伦的猛将,麾下北伐军更是作战勇猛、意志坚定的两广精锐,但以区区两万之兵,便试图横扫华北腹地,动摇清政府的根基,实在有点过于异想天开。
其次是冒进,出发之前,东王便给北伐定下了“师行间道,疾趋燕都,毋贪攻城夺地,靡时日”的基调。
深入敌人统治核心、长驱千里却片面求快,忽视后方补给和根据地建设,北伐的成败暂且不论,杨秀清所制定的行动纲领,无异于将这支精锐部队置于极大的危险之中。
灾难最先降临在由朱锡琨率领的北伐的第二梯队身上。
5月上旬,林凤祥、李开芳的北伐主力率先攻克天京江北浦口,随即北上安徽。
5月15日,杨秀清又派检点朱锡琨、指挥黄益芸率左右五军共六千人跟进,前往安徽与林凤祥部主力汇合。
谁知由于准备匆忙,大军一出浦口,竟然迷失方向,本应沿西北入滁州,鬼使神差之下,却径直朝东北方向的六合县而去。
六合本是弹丸之地,驻防兵力也十分单薄,太平军其时军威正盛,朱锡琨等人根本没把这个小小县城放在眼里,趁着夜色直扑六合城外三里的龙池,双方初次交手,清军猝不及防之下,大败逃入县城之中。
六合知县温绍原考虑仅凭现有防守力量断然无法与太平军抗衡,不能力敌,那便只能智取。
首先将县城周围百姓全部召入城中,再将空置的民宅堆满柴草,灌油其中,并在各家灶底暗布火药。
太平军追至城下,饥疲交加,没有顾得上仔细检查便在城外空房中安营休整并生火造饭。
谁知一顿忙碌之后,菜肴尚未出锅,剧烈的轰鸣便伴随着冲天的大火,突然在数处民房之中接连响起。
六合城外的夜晚,瞬间变成了一场由爆炸和火焰交织的地狱,大量毫无防备的太平军战士当即葬身火海,温绍原又率清兵趁乱来袭,内外夹击之下,整个西征军部队几乎溃不成军。
最终,六千人的部队损失大半,副统帅黄益芸不幸罹难,主帅朱锡琨带领千余人的残部向北突围。
在六合大火中唯一毫发未伤的,是林绍璋带领的后队,几百人的队伍还未到达战场,前军已然溃散,林绍璋见势不妙,急忙循原路返回天京。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成就了名不见经传的知县温绍原,也让此前碌碌无为的林绍璋,极为幸运地进入了东王杨秀清的法眼。
只是从此后的经历来看,这样的幸运,对于林绍璋本人乃至整个太平天国,却是最大的不幸。
湘潭惨败,西征战果化为乌有北伐的同时,1853年5月19日,由春官正丞相胡以晃、夏官副丞相赖汉英等率战船千余艘,兵员两三万人,自天京溯江而上开始西征。
与北伐直捣黄龙的片面求快不同,西征的目的是占领上游皖、赣各省的广阔土地,开辟根据地的同时在西面形成拱卫天京的屏障。
因此西征更为注重稳扎稳打,6月10日,溯江而上再次攻克安庆后,胡以晃坐镇此地,由赖汉英率万余人南下入赣攻打南昌。
但围攻南昌的过程并不顺利,西征军陈兵93日无法破城,最终于9月24日无奈撤军,随后西征军分兵,一路由国宗石祥祯、韦俊率领,西取湖北;一路则由曾天养率领返回安庆。
9月25日,翼王石达开亲临安庆前线主持西征大局,随后便安排胡以晃、曾天养用兵皖北。
分兵之后,两路人马的进展都非常顺利,北路军于1854年1月攻克皖省重镇庐州,而西路军亦不遑多让,一路摧城拔寨,连克上游九江、田家镇、黄州,并于1854年2月兵临湖广首府武昌城下。
鉴于南昌久攻不下的经验教训,西路军决定由韦俊率万余人继续围攻武昌,而石祥祯则率主力两万人南下入湘。
需要指出的是,直至此时,西征的军事进程相当顺利,同时也取得了辉煌的战果:长江中下游如九江、安庆等各水陆要隘尽在掌握,武昌也陷于重围,而安徽、江西的大部分区域更是尽为太平天国所有。
但就在形势一片大好,且正值由鄂入湘的关键时刻,林绍璋由天京率数千人驰援而至。
毫无作战经验的林绍璋,因深受东王杨秀清的赏识,竟被指派为西征军的前敌总指挥。
随后,太平军主力经武昌沿水路进发,连克岳州、靖港。1854年4月24日,林绍璋独领两万精锐,取道宁乡,占据湘潭。而石祥祯则率所部屯兵靖港。两军分居南北,对长沙形成合围之势。
但林绍璋在湘潭立足未稳,便遭遇到了湘军塔齐布的猛攻,太平军仓促迎敌,初战失利。
次日再战,塔齐布悍勇无匹,身先士卒驰马陷阵;水路褚汝航、彭玉麟、杨载福等部亦配合前进,势不可挡。
这样敢于拼命的湘军,是此前太平军从未遇到过的,内心震撼可想而知,交战之际甚至望见周围山岗有人影经过,竟误认为敌人大军将至,草木皆兵之下,部队开始溃散,逃命之际相互拥挤、前后踩踏,死伤枕藉。
而林绍璋根本没有指挥大兵团作战的能力的经验,更缺乏水陆协同指挥的能力,陆战失利的同时,水师舟楫又在此后被湘军焚毁无数。
更糟糕的是,由于战事失利,太平军中两广籍老兄弟与两湖籍新战士发生矛盾,双方互相攻讦、指责、嘲笑,已成水火不容之势。
面对内讧,作为主帅的林绍璋却从始至终未出面调停,坐视矛盾激化,最终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太平军内部却先上演了自相残杀的戏码。
4月30日,林绍璋水师再次在湘潭江面为彭玉麟水师所败,被焚毁六七百艘船只。
最终,整个湘潭之役,林绍璋连战十场,十战皆负,两万精锐几乎损失殆尽,无奈放弃湘潭,率残部退走靖港。
时局动荡,受封章王湘潭失利的后果相当严重,太平军元气大伤、士气低迷,而湘军大胜之后,立足长沙开始策动反攻。
原本驻防长沙以北的石祥祯,虽然在靖港之战中取得胜利,湘军主帅曾国藩因在水战中遇伏而损兵折将,颜面尽失之下,差点投江自尽。
但因为湘潭主战场的惨败,独木难支的石祥祯被迫放弃靖港,西征军则由湖南一路向湖北撤退。
7月下旬岳州失守,老将曾天养阵亡,10月,面对沿湘江北上汹涌而来的湘军,刚刚在6月份才攻克武昌城的韦俊,只能再次战略放弃这一军事要地。
此后西征军节节败退,在鄂东半壁山,十万太平军竟不敌一万湘军,丧师失地之余,水军更是全军覆没,而湘军锐气不减、攻势愈盛,又水陆并进直扑江西九江。
可以说湘潭这一张多米诺骨牌的倒塌,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不仅导致此前的大好局面前功尽弃,而且西征的形势急转直下,战略进攻的态势瞬间变为被动防守。
要不是翼王石达开临危受命,由安庆赶赴九江指挥作战,并在湖口战役中力挽狂澜取得关键胜利,若湘军沿江东进之势不止,后果将不堪设想。
而湘潭惨败的罪魁祸首林绍璋,因误国至大而被革职,调回湖口协助守城,从此闲散于军中长达两年之久。
但不久之后,命运再次向林绍璋伸出了橄榄枝,1856年天京事变爆发,太平天国高级将领如东王杨秀清、北王韦昌辉、燕王秦日纲相继死于内讧,1857年翼王石达开又负气离京。
面对“国中无人、朝中无将”的窘迫境况,天王只得启用新人,军事上,陈玉成、李秀成、杨辅清等优秀的年轻将领开始得到重用。
而林绍璋也奉诏调回天京办事,不久复任春官又副丞相,受命与蒙得恩、李春发同理朝政。
林绍璋虽然并不具备治理国家的本事,但因为人勤勉、诸事谨小慎微,也得到了洪秀全的赏识。
1859年4月,天王族弟洪仁玕由香港北上天京,时值用人之际,又是宗亲来投,洪仁玕一个月后即获封精忠军师、干王,总理天国政务。
天京事变之后,正因为洪秀全滥封兄长洪仁发、洪仁达为王,导致石达开不满而出走,此后天王曾立下誓言,再不封王。
但内外交困之下,为提振军心士气,拉拢、稳定核心骨干,洪秀全只能自食其言。
从破例晋封洪仁玕为干王开始,洪秀全又于1859年底至1860年初,陆续加封当时的军方代表陈玉成为英王、李秀成为忠王。
同时中央政治集团的几位掌权者,蒙得恩加封为赞王,林绍璋加封为章王。
此时的太平天国,新的军政格局基本形成,即英王陈玉成负责江北战场,驻节安庆;忠王李秀成负责天京防务;侍王李世贤、辅王杨辅清等负责在皖南配合,最高决策由洪秀全钦定,洪仁玕总理政务,居中协调,林绍璋、蒙得恩两人合力辅佐干王施政。
救援安庆,坑苦了英王陈玉成1860年初,湘军集结重兵由湖北东进犯皖,目标直指天京西面门户重镇安庆。
此时因太平天国东征苏常,军事重心的东移,造成安徽兵力空虚,湘军趁虚而入迅速在安庆城下形成合围之势。
东征胜利以后,虽经太平天国多方营救,但安庆仍处于湘军重围之中,境况日益危急。
面对西面战场的严峻形势,即使是受命在朝中办事的干王洪仁玕、章王林绍璋也不得不率军亲赴前线作战,支援正在外围作战、营救安庆的英王陈玉成兵团。
1861年4月,洪仁玕与林绍璋二人,领兵两万由天京出发,经江北西进直抵皖北桐城。
此前,陈玉成与李秀成“合取湖北”以解安庆之围的军事行动失败,英王只能领兵重返安徽战场,陈兵于安庆城北集贤关外,伺机救援。
皖北是陈玉成的势力范围,安庆更是其大本营,因此英王对营救安庆是格外拼命,无奈此时对手早已严阵以待,湘军又极为擅长“结硬寨,打呆账”的围城战术,陈玉成倾尽全力,在外围浴血冲杀,却始终不能从铁桶一般的防线中撕开缺口。
安庆风雨飘摇之际,所部援兵精疲力竭之时,英王突然听闻天京援军已至,不由喜出望外。
在陈玉成看来,这支生力军,不仅是雪中送炭,更有可能是改变整个战场走势的关键力量。
但实际上这支两万多人的部队,还是从天京的工匠、杂役临时征召而来,哪有战斗力可言。
更为关键的是,洪仁玕一直在天京主持政务,根本没有上过战场,便让林绍璋直接负责前线指挥,并领兵先行。
章王的“指挥能力”无需多言,关键时刻让这样的人独当一面,结果可想而知。
不出所料,林绍璋领天京援军甫至桐城便吃了败仗,此后更是在皖北战场屡屡受挫,一胜难求。
后又因听闻湘军大军将至,林绍璋唯恐深陷敌人重围之中,便以“军事无定,粮草罄尽,官兵惶恐”为由,在既没有取得主帅洪仁玕同意,又没有事先通知陈玉成的前提下,便要私自移营而走。
陈玉成正在安庆城北望眼欲穿等待援军,谁知等到的消息却是林绍璋临阵怯敌,准备撤军。
眼看救命稻草指望不上,林绍璋还来了一手不辞而别,陈玉成是又气又恼,又惊又怕,只得半是恐吓半是哀求的致信给林绍璋,软硬兼施的要求其以大局为重。
殿下身居王位,如何酌议军机,反复无定?将官不能用命,且而殿下之兵,一战未开,即行自退,如误大事,是殿下一人所误也。兄与殿下同为王爵,谊切同胞,闻有移营之举,岂不着急?即殿下欲移营于鱼塘岗,亦该先行文前来与兄酌议再移,为何轻举妄动,自惑军心?
也正是因为林绍璋的擅自行动,导致英王方寸大乱,为避免章王不辞而别,只得留下主力镇守集贤关,而自带部分兵马连夜北上桐城。
岂料英王刚走,湘军趁集贤关群龙无首之际展开猛攻,最终集贤关陷落,陈玉成兵团的四千主力或战或降,全军覆没。
可以说林绍璋这个“扫把星”,不仅没有为救援安庆起到任何积极作用,反而因擅自行动使陈玉成兵团精锐损失殆尽,从而在很大程度上,丧失了继续救援安庆的能力。
湘潭惨败,西征的辉煌战果化为泡影,一路高歌猛进的太平军瞬间陷入巨大的劣势。
救援安庆,又坑惨了英王陈玉成,从而间接导致了整个安庆保卫战的失败。
可以说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章王,关键时刻只要一出现在战场之上,必然会成为太平天国的“致命武器”,当然,要的是自己人的性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