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壹 城外人
人间忽晚,山河已秋,老徐这个70后,转眼也进入“五十知天命”的年纪。
严格来说,我并不属于老南昌,按照七、八十年代的习惯叫法,老徐是城外人。
南昌传统的老城区范围很小,
也即现在的东湖、西湖两区,过去老城还有胜利、抚河两区,八十年代分别并入了东、西湖两区。
老城之外,星罗棋布、鳞次栉比分布着各类大中型国有企业和高校,就像一块块半封闭的“独立根据地”。
我的童年、少年都生活在青山路最北端,
曾经大名鼎鼎的江西棉纺织印染厂(简称“江纺”)。

厂里提供了从幼儿园、小学、中学、粮站、商店、食堂、医院、电影院、图书馆、球场等几乎一切的生活配套。
职工和家属相加,差不多4-5万的人口(超出当时江西一些小县城的城区人口),俨然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社会。
在那个“企业办社会”的计划经济时代,
许多人或许一生的时间线都凝固在“厂”这个狭小的空间。
偶尔去趟老城区,虽然空间距离并不远,可往往口头禅还是“到南昌且玩”。

PART贰 “喉洽”的童年
老徐从小就是个“吃货”。
但在我的孩提时代,真正意义上的“吃货”,在那个年代似乎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时至今日,市民生活“衣食住行”中的食,在政府管理层面依旧称作“菜篮子工程”。
原因是过去家家都有一个竹编用于买菜的菜篮子,并且由于经久耐用,菜篮表面都呈现出酱红色的“包浆”。
从我记事起,奶奶的菜篮子常年是充满土腥和菜叶,沾不了什么油荤。
和厂里大多数的家庭一样,
除了一年三节,每周最多只能吃上两次肉,并且往往还不是新鲜的猪肉,大多数是南昌肉联厂储藏多年的冻肉。
有时为了能吃新鲜的猪肉,
我那小脚的奶奶会提前撕下几张“肉票”,凌晨三四点就要去塘山街上的菜场排队。
好不容易连夜排队买到的肉,有时听到大人抱怨,又搭了块“托大”的骨头。
与现在人不同,过去没有肉吃,卖肉的也不会像现在一样分成不同的部位,都是一整块“剁刀肉”,排骨一多,自然肉少,觉得很不划算,这和现在截然相反。
在我童年世界的认知中,卖肉的屠夫是个很“光鲜”的职业,“抬头看人,低头剁肉”(抬头是看是否是熟人,于是一刀剁下去,决定了肥瘦或者夹带骨头的数量)。
记得初中时班上穿得最好,零用钱最多的,不是什么干部子弟,而是塘山街上一个父亲是卖肉的同学。
上小学时,父亲有一次不知是发了奖金还是心情大好,买了足足一大块的瘦肉,那时没有冰箱,就拿一个大蓝边碗装好,放在阳台上,把我馋得每天放学先去看肉,发现少了,就说明今天晚上可以开荤。
家里的阳台上,每到冬季,还有我时常惦记挂在墙上晒好的腊肉、香肠,
因为“挂数”极其有限,通常家里是准备留在过年吃的,可奶奶为了让我解馋,有时会切上几块放在饭里蒸下,留下我满屋飘香的回忆。
南昌四周江河湖泊众多,可在过去,竟也吃不到什么河鲜。
餐桌上的鱼往往都是现在几乎很少人吃的“养鱼”(鲢鱼),八十年代才开始流行吃什么“非洲鲫鱼”;海鲜早期就是紫菜,还有相对廉价的“剥皮鱼”,早年带鱼、黄鱼,只在江纺的上海人家里才偶尔看到过。
不光猪肉,就连油豆泡供应都奇缺,
听到明天【豆干社】有“豆腐泡子”卖的内部消息,家庭主妇们还往往奔走相告,做好排队抢购的准备。
水果也是稀罕物,舍不得吃。
家里的(多半是亲戚过来送的)桔子、梨子一般都要藏在“傍上”(阁楼),香蕉埋在米缸里,每天“定量供应”。
以至老徐小时候甚至盼望生个小病,
那时就能享受到那种大广口瓶的桔子、菠萝、梨子罐头,
或者奶奶会牵着我的手,
带我去厂里的饮食服务公司开个小灶,吃一碗“劈鲜”喷香的清汤(小馄饨)。
读江纺小学时,学校周边最爆品的就是“辣椒饼”,就像现在孩子喜欢吃的辣条。
仅此一家的摊主在他“二八自行车”的后座上架了个有玻璃罩子的木盒,里面分成各种小格,大的辣椒饼五分钱一块,小的一分;
另外就是放在脸盆里卖的腌制刀豆或萝卜条,我大概每次也就是买个几分钱,常年坐在小木凳上的摊主用纸包好,我往荷包里一塞,就去上课了。
小时候我是跟着奶奶一起生活,
奶奶辈分高,亲戚也多,于是和奶奶一起走亲戚是我童年时重要的“外事活动”,也是我的最爱,因为有“恰”。
最常去的是奶奶的弟弟家,也就是我的舅公,住在广场边上的金盘路。
每次一到他们家,我那个子瘦小的安义舅婆,总是先给我下碗放了三个“秤砣蛋”的面。并且语速极快地招呼我,“崽啊崽,快恰快恰”。
吃的最好的肯定是亲戚家的结婚嫁娶。
八十年代初,表哥结婚时,
江纺厂里食堂做大厨的姑父亲自掌勺,晚上,大姑又端来一个钢精锅子和一大脸盆的“毛菜”,让“好恰”的我兴奋不已,足足过上了一星期,除了过年,难以忘怀的天天大荤的日子。
在那时的我看来,这就是最好的生活。

PART叁 江纺食堂
直到九十年代前,
相比来说,南昌很多大中型国企都是幸福时光,江纺更是如此。
七十年代,江纺就有自己的牛奶厂,每天给职工家属区提供新鲜廉价的鲜奶供应。
为此江纺里面还有一个专门的地名叫“牛奶房”,熟悉江纺的人或许都知道,那一带是江纺早年著名的盛产“小罗汉”的地方。

江纺食堂的早餐在八十年代就已算是比较丰富,面包、包子、发卷、馒头,一因俱全。
在老南昌大多数市民早餐还是咸菜配稀饭的年代,江纺人已是牛奶加面包。
由于纺织车间机器不能停,工作需“三班倒”的行业特点,江纺食堂晚上还提供夜宵。
最难忘江纺食堂晚上的蒸饺,一口咬下去,猪油汤汁溢出,肉香味十足。
不过那时,除了单身职工,绝大多数职工都是在家吃,对于江纺食堂的正餐反而没有什么记忆。
倒是记得食堂门口,有对夫妻开的,也是仅此一家的卖新鲜猪血汤的档口。
每天就是中午做生意,卖着伍毛钱一份的新鲜猪血汤,生意出奇的好。
老板从木桶中迅速捞出一碗冻得像豆腐一样的猪血,用小刀快速纵横划开,然后倒入旁边烧开的大铝锅,浮起捞出后,放入已放好调料的碗中,最后撒上点葱花,顿时浓香四溢,鲜滑顺爽。
江纺食堂在夏天还开办了冰室,
自制的桔子、牛奶、可可冰棒至今想起都是滴滴香浓。
老南昌都说过去卷烟厂、肉联的冰棒好吃,我没有吃过,也就没有比较。但我却坚持认为,放在当下,江纺冰棒的品质也毫不逊色。
八十年代起,除了厂里的食堂,隶属于江纺“三产”的劳动服务公司也开起了饮食店。
最初的位置好像就在食堂的斜对面,
后来搬到电影院对面的灯光球场下面的店面。主打的是新鲜手擀的湿面和清汤,去那里吃上一碗,就是少年的我最大的牙祭。
现在这种汤面在江纺还有,据说还列入了南昌网红的早餐点。
前不久,偶尔在菜市场卖冷冻食品的摊位,
看到了小时候常吃的冻排骨,但品相要比小时候好得多,都是标准整块的“指排”,突发奇想,买回去“炆个”海带炖汤试试,却没料到,果真吃出了童年的味道,并且口感远远超出我对冻肉的歧视。
事后回想,估计是储藏多年的冻肉放了盐,在时间的作用下,竟然催生出那种带着淡淡腊肉骨头的香味。
况且价格低的惊人,十块钱一斤。
性价比超高,强烈推荐吃货朋友偶尔一试。

PART肆 珠宝街
1992年9月,在那个伟大春天过后的秋季,老徐告别校园,走向职场。
拿着分配报到证,刚从民德路“高大光鲜”的经济大楼五楼报完到后,就被公司统一分配到位于珠宝街的下属建筑设计所,我颇感失望。
过去的珠宝街的街景和现在相比,
其实变化并不大,破旧的道路,逼仄的街区,低矮的板壁房,抬头就见乱搭的电线,一幅典型老南昌传统街巷的景象。
初到珠宝街时,也常被这一带的地名搞得稀里糊涂。
方圆几百米的区域,除了南北方向的珠宝街,还有棉花市、带子巷、翠花街、又有叫什么方井头、马家园、张家祠........。
往往走个几十米,一转角又换了个地名。

但我很快爱上这里的“市井烟火气”,尤为关键是这一带的“吃”。
那时正值火灾后重建的万寿宫商城开业不久,
狭窄的珠宝街已是人潮汹涌,装满大包小包“打货”运货的三轮车总是把珠宝街堵成“梗阻”。
现在回想,那是一个“遍地黄金”的年代。
万寿宫的很多商户开始崛起,
零售批发业正迎来最好的介入时机。但机会往往藏在历史的角落,普通人按部就班,并没有先知先觉的洞察。
人多的地方,自然就会催生出“吃的江湖”。
在我的记忆中,珠宝街的“吃”一直是海纳百川,并不局限于南昌传统的美食,而是守旧、舶来、创新的交融。
珠宝街南端侧靠近孺子路的地方刚好拆出一片空地,高楼还未建起,有一家露天的早点摊子,每天用煤球炉子,卖几个大铝锅蒸的钵子汤以及拌粉、拌面。
他家的钵子汤虽然容量比现在的小,
但肉饼Q弹细嫩,上面还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油花,端起钵子,用嘴轻轻一吹,趁热喝上一口,鲜香无比。
直到今天,我还是一直喜欢吃这种用大铝锅蒸的汤,感觉比那大瓦缸煨的汤口感更好,尤其是肉的口感。

我最初上班的位置就是现在古色古香的老南昌酒楼。三十多年前,斜对面的巷子里,
“老左”带着他的一大家子人,刚刚从高桥一带迁到这里的居民楼里开店,
这就是珠宝街估计经营时间最久,南昌老饕必打卡的“老左杂酱面”;
但我那时对“老左杂酱面”并不以为然,在吃货“天堂”的珠宝街一带,我还有更多的选择。

当年在带子巷与珠宝街相交,偏东北的转角处,有一家老徐至今还念念不忘的“酱香型”肉丝汤面和炒粉的露天档口。
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记忆中,男的长年披件蓝色的工作大褂,站在锅边,挥舞大勺;
女的不是蹲在地上的红色大盆边洗碗,就是端着不锈钢餐盘,送汤面或炒粉到旁边忙得抽不开身的万寿宫经营户店里。
他家的面是新鲜的碱水湿面,比如今市面上的湿面,较宽、较粗一些,又比老左家的面小上一号,吃起来特别有筋道。
而且他家的湿面并不焯水,直接放在锅里煮,可能是汤中放了甜面酱的原因,加上老板从来都是不吝啬放的一大勺猪油,竟完全遮住了碱水味。
肉估计选用的是新鲜前胛心的肉,特别香嫩,
尤其是老板的调味水平,看上去最简单的盐与味精的比例搭配,他就能调出最鲜美的味道。
后来万寿宫的很多商户要搬迁到洪城大市场,这对夫妻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也随着商户搬迁过去了。时至今日,在南昌我再也吃不到如此美味酱香的汤面。

带子巷东头,象山南路转角处的春光绸布店旁,曾经有个十平米不到的上海煎包店,
这就是如今已搬进嫁妆街巷子里的【新园阁上海煎包店】。
他家过去就是主打煎包、咖喱汤,记得当年就很“跑火”,
早上店里肯定坐不下,就在人行道上临时摆了几张小桌子,要先排队买牌子,再取餐点。
现在再去吃,店里品种增加了很多,但煎包的口味几十年如旧。作为一个资深吃货,我坚持认为这就是所谓的“匠人精神”。
珠宝街这一带,过去大的餐饮几乎没有,
原来最有名的“苍蝇馆子”记得好像叫“胖子烧菜馆”,特色就是现在南昌流行的啤酒烧鸭、还有红烧带鱼等。
每天中午,生意好的一塌糊涂。
老徐不仅是个“吃货”还是“烟鬼”。
当年中山路与珠宝街口有个叫“矮子”的露天烟档在这一带特别有名。
每天走货量奇大,估计远超如今上百平米的大烟酒专卖店。他家的烟一般比别的地方便宜几毛钱,“黄红梅”别人卖5块,他就卖四块五,“红塔山、阿诗玛”别人都是卖十块、九块他就卖九块五、八块五,价格便宜加上烟也“健”,买的人特别多,很多人都是整条买。
“矮子”座在一个高凳子上,
手脚麻利,忙得面无表情,像个机器人。
他的老婆则站在烟档旁,除了帮忙收钱拿烟,还要随时关心着现场“库存”,好回家再去添货。
估计那时怕被查抄,不敢放太多的烟。

PART伍 高桥的水饺
仿佛“恐龙”的消失,
在南昌我再也吃不到高桥水饺的鲜香。
三十年前,离珠宝街相隔不过几百米的高桥,就在“洋船头”的位置北边,原来有两排长约几十米临时搭的棚子,集中着大概十多家主要卖水饺的特色摊档。
水饺“个头”很小,但肉馅却汤汁饱满,鲜香无比,现在什么大娘、大姐饺子的味道、口感远不及它。
那时这里就竞争“惨烈”,老板通常站在门口,
看见自行车有停下来的迹象,就赶紧招呼,“葛里、葛里,到葛里恰啊”,你一锁好自行车,店主就极其热情地安排你坐下。
在我的青春记忆中,
这里是南昌最“卷”的早点集中地。
时代迅速地变迁,
老南昌有些美食也“走着走着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