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投降欢庆胜利
到了一九四四年下半年,大概美国人发现自己的飞机误炸了很多中国平民,就停止了轰炸,于是我们举家返回了汉口。老宅依然无恙,留下看家的佣人老边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跟我们离开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我们的左邻右舍又有几家变成了灰烬。九如巷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满目凄凉。原来的街坊邻居有一部分还住在这里,有一些逃到乡下还没有回来,有一些则变成了被美国燃烧弹烧死的孤魂野鬼,永远回不来了。汉正街也有不少商铺被炸,但祖父开的商铺完好无损。原来热闹的汉正街一带显得萧条多了。
转眼到了一九四五年,日本战败已成定局,但仍然在做垂死挣扎。大街上的鬼子兵较以前少多了,也没有以前那样神气了。担任巡逻任务的原来是鬼子兵,现在都换成了伪军,一个个没精打采.垂头丧气,像丢了魂一样。昔日横行无忌的日伪特务及其小喽啰们也收敛了不少。所有这一切都预示着日伪的统治即将崩溃,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我们常常听到一些令人振奋的消息,如中山大道的日本宪兵队被抗日分子投掷了手榴弹,炸死炸伤了不少鬼子兵。后来又听说汉口罗家墩的鬼子岗哨被袭,几个鬼子兵被打死。在我们家不远的地方也发生了袭击伪军的事件,一个伪军军官深夜在集家嘴遇刺身亡,身上还有一张传单,上面写着:"这就是当汉奸的下场!"
汉正街有几家电影院,经常放映一些三十年代的旧电影和日本电影,有一次,我们在离家较近的大光明影院看电影。在放映正片之前先映出了大汉奸汪精卫的头像,接着映出了"中日共建大东亚共荣圈""武运长久""击灭英美"之类的标语口号,这时观众席中发出了阵阵嘘声。接着,又映出日伪军进行"圣战"的新闻短片,没有想到,在短片里竟然出现了中国军队举着国旗向前冲锋的画面,这时,观众席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混在观众中的铁杆汉奸坐不住了,顿时忙碌了起来。他们企图揪出发出嘘声和带头为中国军队鼓掌的人。有一个汉奸打了一个鼓掌的观众一记耳光,并扬言要把他带走。这一下可激起了众怒,观众立即围上来将这个汉奸暴打了一顿。当时电影院里一片漆黑,汉奸也不知道是谁打的,只得吃哑巴亏,溜之大吉。电影放了半截突然停止,银幕上映出了几个醒目的大字:"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这时,全场华灯齐明,观众欢声雷动,互相握手、拥抱。大家涌出电影院,汇入到欢庆的人群中。原来,这一天是八月十五号,是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日子。一连几天,人们欣喜若狂,爆竹之声响彻云霄。三民路的孙中山铜像一带,搭起了彩色牌坊,放起了绚丽的烟火,整个武汉成了欢乐的海洋。
那些残暴、凶狠、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一下子成了阶下囚,那些狐假虎威的汉奸、走狗等待人民的审判。日本兵被分成一队一队的,由中国警察押着到各处去干苦力活。他们管警察叫"太君",显得十分恭顺。警察对他们非常严厉,动不动就加以训斥。警察说什么,他们从来不敢反驳,一律弯腰鞠躬,说声"哈伊"。我们家所在的九如巷因遭美国飞机轰炸,很多房屋变成了废墟,碎砖破瓦满地,杂草丛生,垃圾成堆,于是当局就把清理垃圾、铲除杂草、搬运碎砖破瓦的苦活交给日本兵来做。他们由几个背着枪的警察押着,一个个低头弯腰,扛着锄头、铁铲等工具来清理现场。警察一声令下,就卖力地干起来。有些日本兵趁警察不在时,偷偷拿出一些皮带、水壶、小刀、钢笔等物品向围观的人群兜售,操着生硬的汉语说:"质量大大的好,价钱的便宜,你的买不买?"围观的人抢着购买。警察一来,日本兵就赶紧把东西藏起来。围观的人很多,大家七嘴八舌、指指戳戳,有辱骂的,有嘲笑的。有一次,一个围观者指着他们大声骂道:"日本鬼子!亡国奴!"日本兵低头干活,默不作声。有一个日本兵听了很不服气,大概是他心中的那点"武士道"精神在作怪,他翘起脑袋顶了句:"什么亡国奴!"警察立即走过来,冲这个日本兵吼道:"混蛋!老实点!"这个日本兵身上的那点"武士道"精神立刻就烟消云散了,他向警察弯腰鞠躬,大声说:"哈伊!"围观的人都开心地笑了。
九如巷外出逃难的居民陆续回来了。有的人家房屋完好无损,回来后打扫打扫就可以居住,有的人家房屋被炸毁,只得在废墟上搭盖简易窝棚暂时栖身。大家都难忘那一段痛苦的经历,那些有亲人在轰炸中惨死的人家,心头的创伤更是难以平复。他们都在门口悬挂着引魂幡,好让死去的亲人的魂魄认识自己的家。如果在九如巷走一趟,凡是看见门口挂有引魂幡的人家,就表明这家有失去亲人的伤痛。
后来,九如巷又发生了一连串离奇的事。街坊老叶半夜起来到门外墙角小便,突然看见一个黑影哭着向他走过来,因周围很黑,看不清是谁。他大声问:"你是哪个?"那个黑影立刻就不见了。老叶慌慌张张逃回家里,吓出了一身冷汗。另一件事发生在街坊陈大爷家里,陈大爷的老伴和儿子在轰炸中被炸死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有天夜里,陈大爷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堂屋里说话,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他的老伴和儿子,他们一边说,一边哭。陈大爷急急忙忙跑过去,老伴和儿子都不见了。这两件事很快传开了。过了不久,又陆续传出有人遇见鬼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大家私下议论,这一带冤魂太多,阴气太重,应该搞一些活动,祭奠冤魂。于是,包括我祖父在内的几位头面人物出面并出钱筹办,在已经被日本兵收拾干净的废墟上搭了一个台子,设了香案,请来汉阳归元寺的和尚在这里念了七天经,超度亡灵,祈福祛邪。接着,又请了说书的来说善书。说善书的活动都在晚上进行,台子搭上了顶棚,顶棚横梁的左右两边挂起了两盏汽灯,将整个场地照得通明。到了晚上,九如巷的居民吃完了晚饭,自带板凳,扶老携幼地来到说书现场,饶有兴趣地听说书人说善书。说善书的活动一共进行了十天,说书现场天天爆满,九如巷以外的居民也有不少来听的。善书的内容都是讲的因果报应、劝人行善的故事,情节曲折,引人入胜,加上说书人口齿清楚,表达生动,因此很受大家欢迎。说善书活动进行的十天当中,天天就像过节一样。
考一中意外落榜
抗战胜利以后,我们就读的学校都改称中正小学。校长和主任都换了人,教师基本上是原来的,但补充了不少新人。我们所学的课程,除了语文和算术外,还增加了地理和历史,当然,日语课取消了。听说教日语的教师是个汉奸,被抓起来了。大概学校刚接收过来,一切都未走上正轨,教学秩序很乱,课堂纪律很差。上课时,老师在上面讲,学生在下面交头接耳,做各种小动作,根本不听讲。我还记得,同学上地理课时最放肆。教地理课的老师是个近视眼,胖乎乎的,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人很和气。他讲课时很人神,好像在自言自语,讲得高兴了还手舞足蹈,眉飞色舞。讲台下却乱成了一团,有说话的,有打闹的,全然不把老师放在眼里。这位老师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仍然在讲台上摇头晃脑地讲着,直到下课铃声传来,才拿起讲稿,说了声"下课"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但是,同学在上语文课时却规规矩矩,认真听讲。因为语文老师是班主任,非常严厉。这位班主任是一位女老师,姓张,是从大后方来的,平时不苟言笑,老板着脸,同学们都很怕她。同学们认真听讲不光因为她严厉,也因为她讲课讲得好。她讲课引人入胜,很生动,不照本宣科,大家都爱听。我很喜欢上语文课,也很喜欢在老师指导下写作文。我写的每一篇作文都有老师的批语,如"通顺""生动""很好"等。我的作文多次被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朗读,朗读完了还加以评说。
有一次,学校举办作文比赛,语文老师推荐我去参加,结果得了第一名。校长在全校大会上隆重宣布了比赛结果,并把第一名的奖状亲手授予了我,这真是莫大的荣幸。我把奖状拿回家给祖父、母亲看,他们看了都非常高兴。母亲还把奖状贴在堂屋里,好让更多的人看见。由于受小学语文老师的影响,使我对语文及写作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报考中文系,跟小学语文老师的启蒙教育有很大的关系。
随着学校的教学秩序逐步走上正轨,各种规章制度建立起来了,课堂纪律也明显好转。为了鼓励学生努力学习,学校实行了按学习成绩排名次的制度,即以班为单位,把每个学生每学期期终考试的成绩都按总分排名次,并公布于众。我当时很用功,每学期的排名都在前三名以内,但从来没有得过第一名,第一名的桂冠都被一个叫刘金元的同学摘走了。这个同学很不寻常,平时从来不跟同学打闹玩耍,一有时间就看书学习,好像有点早熟。小学毕业那年,在他的提议下,我们班的前四名一起到照相馆照了一张相,这张珍贵的照片一直保存在我的相册里。
学校还组织学生参加一些活动,如运动会、儿童节集会、童子军游行等,组织这些活动的是学校的教导主任。教导主任是一位女老师,有点洋派,穿着很时髦,每次学生出去参加活动都是她领队。有一次,武昌举办学生运动会,我们学校组织学生去观看。一个班挑选三个代表,组成一个参观团,由教导主任带队前往,我也被挑选参加这次活动。去武昌要坐渡轮过长江,对于我来说这还是第一次,因此很兴奋。教导主任领着我们登上了渡轮,让我们整整齐齐地坐着,还指挥我们唱歌,引来了很多观众。到达武昌后,我们步行到了武昌体育场。
到了中午,我们都很饿了,教导主任领大家出来吃饭。我们的伙食费都交给了她,吃什么都由她定。她领着大家在武昌最热闹的中山路转悠,很多便宜的餐馆她不去,却进了一家卖西点的餐厅。我们三十几个同学几乎把整个餐厅都坐满了。一会儿,侍者给我们每个人送来了一杯咖啡,一碟点心。我们喝完了咖啡,吃完了点心,都没有吃饱,以为侍者还会送吃的东西来,但侍者只是忙着招待别的客人,理也不理我们。我们只好干坐着,等教导主任领我们回体育场观看下午的比赛,但左等右等却不见教导主任的踪影。一会儿,餐厅的经理过来说:"同学们,你们的老师出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她让你们在这里等她。"经理让我们集中到餐厅的一角,把大部分餐桌让了出来。等了大约两个小时,教导主任才急匆匆地回来,她与餐厅结完了账后,领着我们返回了体育场。在返回汉口的渡轮上,教导主任对我们说:"同学们,今天真是对不起大家,让你们在餐厅等了好半天。你们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我领着你们进餐厅的时候,看错了点心的价目表,少看了一个零,结账时我才发现,我带的钱不够,只好把你们留在餐厅作抵押,我出去借钱。在武昌我幸亏有朋友,不然就糟了。这样的事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哈哈哈!"教导主任说完就大笑起来,我们也跟着笑了。这位教导主任还真洒脱。后来,多花的钱由她出了,没有再向我们收。
一九四八年暑期,我小学毕业。我报考当时的名校市一中,以为一定能考上,结果却落榜了。为了不失学,只得在私立震旦中学上学。一九四九年五月,武汉迎来了解放,这一年七月,我终于考进了市一中,开始了我新的中学生活。
时局变家道中衰
祖父在抗战胜利以后,依然经营棉纱布匹,同时负责管理他一手创办的善堂。有些在日伪时期与祖父不和的同行,向当局检举祖父是汉奸,并举出安宝、陆陆为例。还说祖父与日本人勾结,垄断棉纱布匹生意。当局派人来调查,找祖父谈话,找棉纱布匹行业的其他同行调查,折腾了几个月,弄得全家都很紧张。后来,当局宣布,祖父是正当商人,不是汉奸。这时,全家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了下来。祖父后来对我们说:"同行是冤家呀!就因为我生意做得好,赚了一些钱,招来了同行忌恨。"经过这件事以后,祖父似乎有点心灰意冷,他觉得自己年事已高,就把商铺交给了二房的老三打理,自己退居二线,主要精力放在善堂的运作上。但他去善堂坐镇的时间也不多,主要在家里待着。有事就把善堂管事的叫到家里镇的时间也不多,主要在家里待着。有事就把善堂管事的叫到家里来,善堂管事的遇到问题也经常到家里来向祖父请示。从此,祖父在商铺的经营上开始走下坡路,经营的规模越来越小,从经营几家商铺变成只经营一家布店。到了一九四七年,由于时局不稳,生意就更不好做了。祖父的经营规模进一步缩小,由开一家布店变成了与人合开一家布店。往日的辉煌一去不复返了,祖父无法重振家业,他的继承人二房的老三也无力回天。家里的经济状况也每况愈下,虽然尚能维持,但已经大不如以前了。祖父一看形势不对,便提前对身后事作安排,决定分家。将商铺的一半股权和徽州巷的房子分给了二房,将老宅分给了大房。祖父虽然偏爱二房,有时一碗水没有端平,但是,在分家时还是把老宅分给了我们,由母亲来继承,不过在写分割书时,在母亲的名字前加了一个"赵"字。由此看来,他对我们还算是公平的。
到了一九四八年八月,由于时局动荡和金融进一步恶化,国民政府发行了金圆券,以一元金圆券折合三百万元的比价收兑法币,并用以强制收取民间的金银外币。在当局的欺骗和强迫下,祖父把自己积攒的黄金和白银全部兑换成了金圆券,这可是祖父最后的全部家底呀。后来,金圆券暴跌,连废纸都不如,祖父最后的积蓄化为了乌有。我亲眼目睹了当局用金圆券骗走祖父真金白银的全过程。当局事先发布通令,禁止民间私藏金银外币,凡家有金银外币者,必须要在规定的时间兑换成金圆券,违者严惩。兑换率为:纯金一市两合金圆券二百元,纯银一市两合三元,银元每枚合二元,美元每元合四元。有一天,九如巷一带的居民得到了通知,说有专人入户兑换金银外币,让大家在家守候,不得外出。祖父得到通知后,就把家里的金银全部从藏匿处取了出来,堆放在桌子上,自己则坐在桌旁守候,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多钟。这时,几个兑换人员在扛着枪的军警陪同下,提着箱子大摇大摆地进来了,他们首先宣读了通令,然后问祖父:"你们家的金银全部都拿出来了吗?"祖父回答说:"全部都在这里,不敢欺骗政府。"兑换人员打着官腔说:"如有隐瞒,查出来是要坐牢的哟。"祖父说:"如有隐瞒,甘愿受罚。"接下来他们就向祖父交代了兑换率并开始兑换,有人用天平称黄金白银的重量,有人数银元的数目,最后用一沓一沓花花绿绿的金圆券换走了桌子上的全部真金白银,扬长而去,祖父还亲自把他们送出大门。祖父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么明显的骗局居然没有看出来,恭恭敬敬地将自己辛辛苦苦积攒的财富拱手送给了别人,真是可悲呀!金银藏在家里,又有谁会知道?难道国民党当局还来抄家不成?
由于没有了资金,再加上经营不善,祖父与人合伙开的布店倒闭了。他一手创办的善堂也因为没有了资金来源而停办,后来又改成了一所小学,再也跟他没有丝毫关系了,因此祖父彻底从商界隐退了。祖父为了全家的生计,便把老宅楼上的五六间房租了出去。有时为了补贴家用和满足自己的需求,就变卖家什。于是,经常有一些收购旧货的人找上门来。老宅里很多家具、古董都被他很便宜地卖了。祖父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整天待在家里闷闷不乐。有时他让我搀扶着到街上去散步,总是从九如巷穿过大夹街来到汉正街,然后沿着汉正街慢慢往南走,一直走到集家嘴。他默默地站在堤上,望着滚滚东流的汉水发呆,很久很久不愿离去。或许他是在为过去的辉煌而激动,或许他是在为现在的失误而悔恨。
祖父应该是一个很成功的商人,曾经创造过卓越的业绩,但是晚年混成这个样子,也的确有些凄惨。二房的老三在商店倒闭以后,在工商局谋到了一份差事,再加上二房也将徽州巷的房子出租了几间,因此,二房一家倒也衣食无忧,没有再到老宅来找麻烦。祖父于一九五一年去世,丧事办得很简单。这以后,母亲便在老宅当起了家,把养活全家六口的担子挑了起来。母亲为了增加收人,又把老宅楼下的房间租出去几间。这时家里的经济来源主要靠房租,只能勉强维持生计。直到大哥有了工资寄钱接济家里,母亲才松了一口气。接着,姐姐结婚离开了老宅;二哥参干进入了大连医学院军医班,去了大连;四弟考取了一所国防工业学校,去了南医学院军医班,去了大连;四弟考取了一所国防工业学校,去了南昌,就剩我一个人和祖母、母亲在一起生活,家里的经济状况才基本好转。
【赵克勤,毕业于武汉大学,是语言文字学者和著名编辑家,曾在北京大学从事17年的教学工作,后调到商务印书馆担任编辑。先后参与了《辞源》第二版、第三版的修订工作,也参加了多部工具书的编写,编辑过多部词典、专著,出版过《古代汉语词汇学》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