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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孟瑜无法,只得在众人面前咬牙切齿地蹲下身子。
我坦然地趴在他背上。
看着他一介文弱书生,使了九牛二虎之力一阶又一阶地往上去。
「夫君,官场寒阶高耸,一人行尚且耗力,何况负重。」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脚下一顿。
「红霜,到了殿上,你准备怎么和圣上说?」
「我昨日晚上派人去了老何家,他家里人说老何没了,两个多月前吊死在了我的院子里。」
老何是我的老管家,每次我出征,他都要前后脚地跟着我絮絮叨叨地说好些话。
那时候觉得烦,现下总觉得空落落的。
「相公,备一些上好的金疮药吧。听说你小时候家境艰难,上都城的盘缠都是楚氏卖了钗环给你凑的,十指连心,她一定疼得很。」
曾孟瑜抖了两抖,险些把我摔下来。
马阁老被皇帝特批乘肩舆上朝,他侧身看过来:「魏丫头回来了?」
我眯起眼笑:「回来了。」
老头子也笑着从我和曾孟瑜身上瞟过:
「曾侯,如今也没有什么差使,怎么还来跑一趟?」
曾孟瑜没有说话,脊背绷得溜直,如同早些年我见到他时,那副硬骨头的样子。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夫君,到了。」
九
浩瀚乾坤殿中,百官朝拜,高呼万岁。皇帝正坐在宝椅上:「魏卿。」
他叫内侍扶着站了起来,走下金阶时气息又浅又急,仿佛是真心地见我归来。
「陇西一战,魏卿受苦了。」
我抬起头,目光正对天子的膝头。
陇西一半黄沙,一半草原,战士们白日里出汗,晚上脚冻得发木。
军营里头,睡觉都不脱甲。
有一个叫开山的兵长,晚上直接睡在外头的散兵坑里,他说死了省事儿,不用埋了。
开山说他这一战杀了二十来人,若杀百人就能觐见天子。
他一边笑一边拍着胸脯: 「将军,俺老粗到时候就老实地跟在你后头,连个屁都不放,绝不给你丢人。」
我将头又低下去,额间触地,极其恭谨。
「臣不苦。」
苦的是跟随我的五千亲兵,苦的是开山杀了百多人,最后一刀落下的时候高喊「吾皇万岁」。
「起来吧!爱卿回来了,兵还是得你带。」
我仍旧跪在原地:「陛下,臣陇西一战,双肩具废,拿不起刀了。臣,愧对皇恩!」
我说了这句话,殿上有十来号人的心落了地。
皇帝长叹一口气: 「也罢,爱卿出生在疆场上,不到十五就随你娘出征,这么些年了,往后留在昱都,享享福吧。」他说着话,竟亲自弯下腰来扶我。
我适时地咳嗽两声,从嗓子里呕出一口血来,渐到皇帝祥云复龙的黄袍上。
「哎呦。」
皇帝躲闪不及,面上狠戾一闪而过,也只一闪。
「魏公歇着吧,往后无事便不需上朝了。」
我无法作答,整个人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晕死过去了。
「红霜!」
我听到曾孟瑜惊慌失措地喊我,我懒怠答应,一心都是今日要拖延这许多时候,阿景怕又要生气了。
五位老太医排着队给我切双手脉,看了舌相又细细地问了日常。
老头子们断言,我五脏俱伤,活不了几日了。
皇帝眼中又流出一抹痛惜功臣的忧伤来,当即拟旨加封我为上柱国,亲题:「长恩魏公,忠勇孝悌。国之柱石,功留青史。」
又在我的封号加「长恩」二字以示天家恩德。
皇帝叫人给我煲了千金一碗的参汤,宫人娇滴滴地喂给我喝。
「公爷如今可是咱们大昭国头一位的奇女子,旷世以来,都没有女子能得您这份荣耀呢?」
我谦卑道:「过奖过奖了,用寿命换的。」
我出宫的时候,下起了雪,曾孟瑜在大照门等我。
他打着一把伞,静立在雪中。
老侍者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外面传言不真,曾大人对您倒也算用心。」
我冷笑一声,面上的憎恶不加掩饰。「我记得陛下是赐下了车架的,劳烦内官了。」
走过曾孟瑜前头我同他说: 「陛下问我你的侯爵之位怎么安置,我说大丈夫怎能靠旁人荫蔽得势?我说得对吧,夫君?」
上车之前,曾孟瑜不甘心道:「如今你已不能骑马了。」
那就要你那破伞吗?
老侍者扶着我上了马车,我从木制的凹槽中熟练地掏出一卷拇指大的信来。
看过了便掏出火折子烧干净,灰屑被我搅在茶碗里饮尽了。
十一
薛景今日闷闷不乐,他闷闷地看着我的面色,从怀中掏出一个玉色小瓶儿来。「喝。」
我从善如流,不但喝个干净,还规着脸冲他一笑。
薛景不曾消气,一字一顿地同我说:「我要杀人了。」
那位楚氏,竟不长眼地惹了薛景。
我叹口气:「阿景,先不杀,剁她一根手指头好不好?」
薛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又问我要了颗糖。
我骗小孩子的功力越发长进。
这次回来,已经有了许多从前的面孔。
小厮、仆役、丫鬟、婆子都一脸高兴地看着我:「将军安。」
还有两位老仆甚至眼中还带着泪。我一一地朝他们颔首。
回到院子时,从前跟着我的蜜儿正在扫地,她看着我将手中的扫帚紧紧地握在手心。
她未说话,眼泪先流了出来,左一颗右一颗,零零落落地掉了一地。
蜜儿的腿坏了,在我死讯传回昱都的第二个月,她被曾孟瑜打了二十臀杖。施刑的小厮错了手,有两杖打在了她的腿骨上。
我往前走了两步,拍拍她的手:「蜜儿去吧,帮我把这府上肃清。哎。」
蜜儿抹了泪答应一声,将扫帚扛在肩上,仿佛扛了根银枪。
「将军请好吧。」
十二
蜜儿出了院子,吴观群的人悄然地从照壁后走出来。
「魏公,马彬的人撤了。陛下的旨意刚出,那边便得了令。瓦舍书局、街头商户都没有动作。本子已经抄录放到您案上了。」
「你托主人传的信儿,已传出去了。」吴观群是个势力的主,却极其守信,说出去的话从不食言。
我向来乐意同他做交易。
「好,答应他的东西,日后奉上。」马彬,今日揶揄曾孟瑜的马阁老,皇帝足智多谋的心腹。
我甫一回都城,他便预备好了泼我脏水的戏折子。
什么临阵脱逃、穷兵黩武、残暴寡恩,更说我在陇西一意孤行,导致将士惨死。
一板一眼说得绘声绘色。
我对着烛火翻看那本,津津有味地同薛景说:「阿景,这里头有两处,真真地在陇西发生过呢。
真真假假,混了真的假才够说服人。老崽种。
薛景看我不高兴,凑上前来握住我的手。姐姐手冷。
我将头枕在他肩膀上:「阿景,人心可怖。」
十三
三日之期已到,蜜儿将我这府上管得井井有条。
也只是打死了三四个人,便镇住了楚月荨那院想生事的心。
「将军,为了买回从前发落的旧人,曾狗花了不少钱。这几日又失了侯爵之位,少不得应酬打点。账上已经没什么钱了。」
我点点头:「好,如今各处都捞足了油水,只有他苦哈哈的,添一把火叫他去生事吧。」
我旧府心腹三十七人,如今少了五人。
府卫将楚月荨押到正厅时,曾孟瑜也带着人冲了进来。
「魏红霜,你欺人太甚,便是告到浩瀚乾坤殿,我也要奏你一本!」
曾孟瑜二话不说,便将楚月荨搂在怀里。「你有什么冲我来就是了,荨儿何其无辜?」
无辜吗?
北境战火已平,陇西本应该胆寒退避,少说五年不能来犯。
皇帝贪战功,不等休养生息便叫我领兵征西。
我一路捷报传回昱都,皇帝开心之余,却无法安置凯旋而归的我。
也可以说,不想安置。
这样一位功高震主无无母的人,该如何牵制呢?
皇帝忧心,自有臣下犯愁。
于是马彬在我征西的第二年,便开始筹划除去我和我的心腹兵马。
一手布局,是我的重营。
接下来是曾孟瑜这一支线。
少年人为了前途放弃青梅竹马的心头爱,苟安在我的羽翼之下。
那几年的朝堂之上,都明里暗里嘲讽曾孟瑜靠裙下连带才得上位。
曾孟瑜苦闷、压抑、不甘,比在风雪里卖画时更甚。
那时候的他已然忘记当初求娶我时许下的诺言。
他说,将军风姿惊世骇俗,愿卿卿名留青史,某愿做撰书人,愿做青石路,送卿上朝云。
他说,万般坎坷蔑视他已熟稔于心,红花在前,某做绿叶作陪又如何。
他说,朝堂诡谲,战场艰险,他愿为我撑一把伞,稍风雪。
后来,他投靠马彬,站在我背后给我致命一刀。
楚月尊父亲是六品昭武校尉,战时被曾孟瑜安到营中做了传令兵,隐忍两年,到第三年才得了第一个令务。
大战前夕,军中横刀被换过半,本该杀敌保命的刀脆得和纸一般。
传令兵路线图暴露,一匹又一匹的求援信被劫杀在半路。
三万大军死伤惨重,我的五千心腹军几近覆没。
我的死讯传回昱都那日,皇帝日浮三大白,马彬的大闺女被封皇贵妃,曾孟瑜失去了遮挡在前的阻碍,求娶少年挚爱。阿景,砍下她一根手指。
薛景听见这声,瞬间便出了剑。
曾孟瑜抵挡不得,楚月荨小指断时,甚至还未流出血来。
她捂着手腕尖叫痛哭之时,薛景已坐回椅子上折纸鸢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曾孟瑜落泪,他抱着那断指的少女,嘶吼出声。
他不甘、屈辱、愤怒,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炼化投入畜 生 道。
「曾孟瑜,还有四根,你为我做四件事。做一件,我便还你一寸权势,少一件,我便拿她一根手指。」
楚月荨终于忍不住,靠在曾孟瑜怀中,带着无尽恨意地看我。
我叹了口气:「楚氏,觉得自己委屈无辜吗?可这世上流血的,向来都是无辜的人。」
十四
昱都出了一件事
本来太子妃内定的人是太傅家的嫡孙女苏氏,这日里最受宠的桓王却跪在老皇帝书房前,一跪便是两日有余。
那位苏氏不知怎的也在家闹了起来。如此才半日,便有人翻出上旬灯会苏氏不小心摔在双庐桥下的冰面上,便是桓王亲自将人扶上来的。
马阁老选定的茶楼书局,传些这样的闲言碎语极好。
昱都各地都是眼线,尤其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谁派了什么人、找了谁,想查便一清二楚。何况当时,马彬也未曾藏着掖着。
「将军,您这招真好,那马阁老现下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他想作壁上观,当个纯臣。
可我非要他选呢?
世家官场里心照不宣,曾孟瑜是马彬的人。
我让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黏在桓王身边,能黏多久黏多久。
蜜儿最近琢磨了一手养生汤,日日地亲自煲给我喝。
「昨日曾狗去了那院,又被赶出去了。
楚氏哭了这么长时间,这两日突然又不哭了。
倒是他家里,收拾东西像要出远门了。」
我「嗯」了一声:「走不了,马彬怎么能让他走呢。」
「阿景呢?」
「薛公子又出门了,给您找药去了。」蜜儿舀汤的手停了停:「要我说,薛公子虽不通世故,但人长得俊,又有无双功夫,比那曾狗好上百套!昨日他还说要将自家师父抓过来给您治病呢。」
我笑了笑拍了拍她肩膀:「好了,这两日马府门口有热闹,你派人去给我看看。」
桓王跪来了一道圣旨,出宫门就去了阁老府。
书画古玩流水一般地带了进去。
我叫曾孟瑜同桓王说,若世人都觉得阁老站了您,那他必然要站您。
所以这一场看上去是争未婚妻,实际上是争一个老狐狸。
曾孟瑜在此间被桓王塞进礼部,做了仪制清吏司主事。
十五
皇室往日一派平静,兄友弟恭的样子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皇帝穷兵黩武多年,国库日愈空虚。过了年南涝北旱,朝廷已支不出一点银子。
我给吴观群指点了个商机,他连夜派自家夫人去了宫中。
三月中旬,各地方开始暗戳戳地卖官。
太子连夜拟了三十来个虚职,明码标价。
薛景也回来了,素来一身白衣的公子浑身脏得不成样子,鞋子都磨破了。
他不喜笑,如今嘴角和眉眼却都弯着。「姐姐,药。」
薛景将手探入怀中掏出了一方檀木的盒子,打开之后有一丸碧绿的药丸,清香异常。
他看我不动,又往我面前递:「姐姐快吃。」
我五脏的严寒仿佛都被这一句温热了。
遇到薛景那日,我方从死人坑里爬出来,浑身都是黄土和殷红的血。
我剥落了铠甲徒步走在城外,旁人看我仿佛厉鬼出世。
官兵来拿我,四五人围过来。
薛景就打边上过,步履轻巧,长剑在腰。
我扑过去在他反应之前握住他的手:「公子,救我。」
他转身看过来,眼中澄明清澈,如稚子一般。
「你别碰我,师父说男女授受不亲。」薛景眉头微微地皱起,瞬间便退后一步。
官差的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押住我重伤的双肩。
「晚了,我已经碰到你,如今我是你的妻子了,你要救我。」
我这话说完,连官差都笑了起来,笑我疯疯癫癫、痴人说梦。
可是那一身白袍的少年却动了,他未曾拔剑,将官差打得七零八落。
末了他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来:「你说得对,我打小便想要一个妻子,那往后,你就是我的妻子了。」
我当时想,果真命不该绝,遇上这样个小傻子。
十六
我接过那碧绿的药丸,眼泪蓄在眼底。「阿景为何对我如此好?」
薛景有些疑惑:「姐姐是我的妻子,师父说要对妻子好。」
我一乐,眼泪「吧嗒」一下掉在地上。
「若那日是别的女子赖上你,那她便是你的妻子吗?」
「姐姐是我的妻子,又关其他女子什么事?姐姐快吃药,我要沐浴,我要更衣。」
药丸在口,瞬间便化开了,如一缕甘露入喉。
「阿景,这是什么药?」
薛景转了转身,将鞋袜都踢开了。
「师父的碧螺一线春。」
生人息活人命,江湖第一药。只要还有口气,便能吊活五年。
「姐姐,解不开。」
薛景的腰带打了结,他低头缠弄半天也解不开,抬起头来小狗一般地看着我,可怜兮兮。
老天爷,世上可有这样的人,前头给了你世间至宝,却丝毫不提、不问、不说,后脚便要你去给他宽衣解带去沐浴呢。
我侧一侧头,无奈地摊开手,去解他的玉带。
衣裳琐碎,我喊蜜儿备水,又一件一件地帮他褪去。
内息从气海涌起,仿佛零碎的五脏被缝合好了,铁石碧玉中生出一线春息。
阿景阿景,我满手血污,内心狡诈,如何当得起这一片赤诚?
十七
灾祸连连,圣人要祭天求宁。
未携太子,却选了王。
这样一令,如一石子打入摇摇欲坠的空中高楼。
四方皆散。
我小半年来,第一次出府,径直地去了南淮王府。
南淮王是皇帝的第八位皇子,最不显山露水,却是这些人中鲜长脑子的一位。
得顺利,王府确实以最高的礼遇迎我进去。
南淮王端坐在正厅,起身笑道:「魏公。」
「王爷不怪我唐突吧。」
「如何唐突?世人皆说魏公如今徒有个虚名,我怎么不信。」
好茶已到,我挪下盏子捧在手心:「今日这些事端,都出在我手。」
我云淡风轻地看过去:「王爷垂钓之术可好?」
南淮王似是被惊了一惊:「哎呦呦,谁能想到魏公连门都不出,竟运筹帷幄,布下了这么大一场局。」
「只不过,不知魏公今日来我这破落府上,是……那个欲以何为啊?」
我笑了笑,将茶盖子放到案上,伸出食指来,轻轻地往上一敲。
碎瓷片子从顶裂开,一分为四。
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我魏红霜,想从个龙呗。」
十八
回府的马车上,薛景正看一张白纸。
「阿景在看什么?」
他并未抬头:「看花儿。」
「为何旁人叫妻子夫人,我却要叫姐姐?」
哎呦,我挠了挠头。
「我与阿景尚未成婚,故而你要叫姐姐。」
「什么时候成婚?」
……
要等姐姐先成了寡妇。
「阿景不着急,快了。」
又拿出一颗糖来,终究哄住了小傻子。
「阿景,帮姐姐杀一个人。」
「姐姐要杀谁?」
「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当朝太子。」
薛景回来的时候受了伤,他可怜兮兮地趴在我膝盖上,不住地说疼。
我心疼地给他包扎、喂药。
愧疚极了,我可真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可是我身边无人可用,除了阿景,再找不到第二人可以杀掉太子。
于是我抱着薛景的头,轻声地问他:「阿景,昱都的布防图还记得吗?」
阿景湿漉漉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点了点头,从胸口处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图纸来。
他反身抱住我:「姐姐,夫妻要睡在一处,我今日不要走了。」
十九
昱都大乱了,太子在皇城中遇刺,防城司、刑部、中宫都提着脑袋办差。
曾孟瑜灰溜溜地从朝上回来,说桓王被幽禁了。
民间也乱,都在说皇帝无德,上天降罚。
内阁官员们跪在浩瀚乾坤殿前上书,谏皇帝下罪己诏以平民怒。
皇帝无奈,又把马彬拎起来去收拾烂摊子。
「这一切,都是你的手笔?」
曾孟瑜耷拉着肩膀,眉目间都是灰败的颜色,想必这些日子在桓王身边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坐在我下首,同当年的样子相去甚远。「曾孟瑜,马彬办不了这件事,三日之后你去浩瀚乾坤殿,说你能办。」
「我……你让我打探太子殿下的行程,是你!是你!我要同陛下去揭发你!」
我冷眼看着他发疯,半晌才笑:「你如今在桓王门下,又去打探了太子的行踪。曾孟瑜,我在救你呀。」
「你怎么不知好歹呢?」
阿景此时正站在我身后,听了这话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姐姐是好人,你要听话。」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天下间,怕只有我的阿景还觉得我是好人。
曾孟瑜眼中都是红血丝,他安静下来:「红霜,你到底要做什么?你不是没死吗,又为何搅动这样大的事?你到底要做什么?」
没死吗?
「楚氏还在隔香院,你要是不想做随时和我说,你斩首那日,我带她去观刑。」
曾孟瑜跟踉跄跄地走出正厅,蜜儿便进来收拾茶盘。
「将军,楚氏这几日从外头的药房买了几味毒药回来,都是慢性的。」
「知道了,看住了就行。」
蜜儿点了点头:「将军,这曾狗无情无义,怎么会因为楚氏就听您的差遣呢?」
那可说,无情无义。
当初他家没落,都靠楚家接济度日。
楚家无子,本想叫他与就此楚月荨成婚了。
只是曾孟瑜自命不凡,定要到昱都闯荡一番。
见了繁华和权势,便被污了心窍,将楚氏抛在脑后了。
「我拉上楚氏只是想叫他自己骗骗自己,觉得自己尚有一两分血性,为了少年挚爱被挟制去作恶,才有情可原呢。」
「况且这个楚氏,也是一身污糟,把他俩锁在一处,才有意思。」
况且,刺杀当朝太子的帽子,他曾孟瑜怎么敢接呀。
纵使我如今叫他叛国,他也要去的。
二十
吃了薛景带回来的药后,我身子好了很多。
偶尔还能在院子里走上四五圈,只还是不能提重物。
南淮王派人给我递了好几封书信,我只让人传话给他一个字:静。
马彬查了许多日,围在大理寺和城防营忙得团团转。
北国和西境同时发兵。
那日我在家中抚掌大笑:「不怪我家同他们打了三代的仗,这两匹老狼,闻到一丝血腥味儿便都出来了。」
内忧外患,皇帝愁得秃了头,加急给早发配到南边的兄弟庆王求援。
曾孟瑜上书,说有一计可救家国于危难。
那计策就是,他与我和离,请封我为护国公主,和亲到西境。
这一计出,朝野哗然。
我魏家世代和胡人周旋,不知杀了多少敌寇,落到他们手里,只有一个「死」字。
况且,皇帝一旦准奏,大昭国的脊梁便再也不起来。
有几分骨气的主和派都开始骂曾孟瑜,皇帝倒是开心得很。
此事商议了两日,皇帝当即封曾孟瑜为鸿胪寺卿,主与两国谈判之事。
我叫他同皇帝说,西、北两国近年来屡受大挫,只是如今我国内忧外患,打起来难免节外生枝,多受掣肘。
可若拖延一年半载,朝野恢复元气,小小蛮夷,不足为惧。
用什么拖延呢?
若把他们恨得夜不能寐的人送去和亲,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成为筹码的吗?
堂堂一国君主,比遗臭万年更怕的,竟是丢了这皇帝宝座。
二十一
我与曾孟瑜和离的第二日,皇帝斥责马彬办事不力,调人南下治水了。
马彬如今五十有五,坎儿年。
他走的时候,我又出了府,送他走。
老头子从前风光,如今南下却只跟了个小吏。
我从马车上下来,笑眼弯弯地看着他。「马老,此去一别,怕再难相见了,可惜。」
马彬浑浊的眼看过来:「老夫一生精明,却没想到,折在你小小丫头的手里。」
「我也没想到,你为陛下尽忠这些年,如此轻易地便被离了心。」
「哦,你走了之后,刺杀太子的名义怕是要扣在你脑门子上。」
「到时候,你是要被冤枉致死。史书上你那一笔,也只会是『刺太子而诛』短短几个字。」
我边说,边向他走去。
「若还有,便是奸臣马彬,生任中书舍人、文华殿大学士,唯一意媚上,窃权罔利,残害忠良,混乱朝纲。诛九族而死。我伏光营五千将士,在下头等你。」
皇帝多疑,自马彬和桓王连在一起那日,便是弃子了。
二十二
马彬走后,大理寺查出了刺杀太子一事,正是马彬主使。
桓王作为主子,难辞其咎,被皇帝斥责之后下旨幽禁。
这个时候,皇帝想起来还有一位听话的好儿子来。
南淮王被扶起来同皇帝去祭天问祖了。
短短一季,国政三变,民怨沸腾。
岭南节度使朱震山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一路北上,攻打昱都。
老庆王也终于慢吞吞地点兵勤王了。而我受封唯安公主,带着名义上的嫁妆、实际上的赔款踏上了和亲之路。
走之前蜜儿同我说,楚月荨一家出逃到凡州被流寇杀死,而她买的毒药,大半都下给了曾孟瑜。
我听了一笑: 「也好也好,不知道他是先死在乱军的手中,还是先死在挚爱的温柔乡里。」
四根手指,还有最后一件事,便是要曾孟瑜去死。
出了关,我便褪下红衣,重新披上战甲。前头是要与我会和的陇西大军。
我双脚踏在象征着皇族血脉的宝车车盖上,重新拿起长枪,举起我魏家世代传承的虎符。
将士们,皇帝令魏氏和亲,令我昭国割让土地金银给胡子。我魏红霜不愿意,将士们可愿意!
从前同我一起厮杀的将士们立起长枪横刀来,呼喊之声震耳欲聋。
士可杀,不可辱。保家卫国,分毫不让!
薛景依旧站在我身后,他同我说:「这日的姐姐,真好看。」
肃明十二年一月,我带着一万兵马打退西境的六万大军,完成了曾经那一战未曾做到的事,收复陇西五座城池。
西境军送来降书那日,我将虎符收到锦盒之中。
快马送到昱都吴府,同他说当初一诺,此时兑现。
去年年初的时候,还下着雪,我叫他给庆王送了封信。那是我母亲的故交,当初在权力中心,为了地方百姓输了江山的败者。
我同他说,江山有难,万民请主。
这虎符和当初的布防图,是吴观群的从龙之功。
二十三
这一仗过后,我已是强弩之末,身子更加虚弱。
蜜儿说曾孟瑜打开城门迎了朱震山的叛军入盛阳宫。
皇帝被乱军逼得北上,半路便被手下的参军砍了脑袋。
曾孟瑜在几方势力中乱窜,最后叫朱震山祭了军旗。
薛景听到一半,便有些不耐烦,他气冲冲地将我案上的文书都推倒。
「姐姐是寡妇了吗?」
我苦笑地将笔放下:「阿景,姐姐骗了你,姐姐要死了。」
他摇头:「姐姐不会死。」
大仇得报,边境收复,我此时不该有遗憾了。
我将头靠在薛景的怀里:「姐姐是个恶人,为了一己私怨,掀起腥风血雨,不知多少无辜的人为此流血、失去亲人。姐姐如今要死了,这便是恶人的恶果。」
他受一时谁骗,被我拉着出生入死,何尝不无辜。
我歉疚地说:「阿景,对不住。」
「姐姐杀人,便是那人该死;姐姐作恶,便是世道更恶。姐姐有什么错?」
薛景将我抱起来,温柔而又笃定地说:「我去找师父,姐姐不会死。」
昆仑山终年是雪。
薛景从一个不分五谷的小傻子,长成一个知冷知热,会买棉衣干粮的少年。
他背着我,从昆仑山脚,走到雪山之巅。我问他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他说若成夫妻,便要不离不弃。
二十四
薛景口中的师父是个眉发皆白的道长,他看到我俩便暴起揍了薛景一顿。从早上揍到了中午。
薛景被打得上蹿下跳,毫无翩翩少年的样子。
我将嗓子里一口又一口的血咽下去,心想若死在这处可真是便宜了我。
再醒来时,我躺在一张床上,胸肺轻快,四肢有力。
薛景的师父坐在一边喝茶,看到我醒了,气得胡子都翘起来。
「道长,我这是不治之症。」看不到薛景,我心头慌得很,「阿景呢,他在哪里?」
老道长翻了个白眼:「你就是那黑心黑肺、黑肠子的女将魏红霜?」
我翻了个身下床:「道长不说,我自己去找阿景。」
「叽叽歪歪,那小子元气耗费太多,昏着呢。」
如此,我才坐回原处。
「这是我门中秘术,两心同。那傻小子,将寿命给了你一半!」
他说完便气鼓鼓地走了,嘴里嘟囔着:「我就说这小子脑袋长就长一半,下山肯定会被骗。他娘的,晦气!」
薛景,将寿命给了我一半。
我站起身来,一时找不到鞋子,便赤脚跑了出去。
我的少年,便站在外头的茫茫大雪中。
他看到我,皱着眉头走过来,打横将我抱起。「冷,要穿靴。」
二十五
我叫魏红霜。
我出生的那年,母亲怀着七个月的我上了战场。
她后来和我说,那场仗胜了,她在尸山中生了我。
我落地的那一刻,她侧过头,看着血气氤氲落在枯草之上,结成了霜。
于是,我便叫红霜。
我十一的时候,便能上阵杀敌。母亲告诉我,领兵打仗,万不可心软。心软一瞬便是千万人死。
我十六的时候,母亲战死,我披甲带兵。从北国,打到陇西。
死在我手上的有将士,有妇孺,也有老弱。
为了边境安宁,我赶尽杀绝,过一城便坑杀近千人。
我整夜都难以安枕,风吹得大些都会令我惊醒。
醒来实在很好,因为梦中,也是无尽的杀戮。
我满手染血,一身罪孽。
我以为修罗地狱便是我最后的归宿。
直到那日,有一位仙人一般的少年,以澄澈无辜的眼看我。
他说,往后你就是我的妻子,这些人欺负你,我帮你杀了。
他走到我身前,不问来路与往后。
他是我的阿景,我这一世罪孽的救赎。
(全文完)
2005小逸飞
保家卫国不是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