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城之北,有儒生姓张,名显,字名之,族中行四,故时人呼为张四郎。四郎祖上显贵,至其祖父时,家道中落,迨至其父,家中益贫。父虽年老,壮心犹在,因寄希望于四郎,督其苦读。
四郎寒窗苦读十六载,立志考功名,取富贵,光宗耀祖,显耀门楣。然自弱冠以来,虽中秀才,却无缘举人,屡屡落第,名落孙山,数年不得功名。无何,四郎弃功名之心,始随父经商。
父子走南闯北,经数载,苦心经略买卖,亦不过略有盈余。
父见四郎成人,年近而立,至今独身,旁人多私下笑之,因让四郎负囊,回乡探母,兼议娶妻。四郎有心闯荡江湖,游览山河,不欲娶妻。父怒,四郎不得已而归。
杭河渡口,四郎将雇船,遂问价于船家。
船家:“若客人自渡,按时还船,收银五钱,押银五钱。若提早还船,尚能退些许;若延日还船,则要另算。倘客人不愿动手,我送客人抵家,收银八钱。”
四郎一向节省,便写文书,画押按印,自渡而归。
初来风顺,一日可行二百里。四郎窃喜,计日而算,可省一钱银。不过三四,风向调转,逆风而行,日行不过十数里。四郎大急,叹曰:如此之慢,需多付三钱矣!
是夜,四郎泊船水岸,收船桨于舱中,略食水粮,念欲速而风不顺,唯对月而愁,叹息不绝。
忽闻有人声道:“客有烦恼事乎?良夜皎月,清风徐徐,不亦人间美景耶?郁郁不乐,空负夜色,岂非焚琴煮鹤哉?”
四郎大骇,顾左右而无一人,因颤声道:“是……是妖是鬼?何不现身相见?”
“我非妖非鬼。”
“既非妖鬼,莫非神仙?”
“我非神仙,乃人也。”
“既然是人,何不以人身相见?小子归乡,不知高人在此,若有冒犯,望乞恕罪。”四郎声音渐大。
“恐客人惧耳。”
“吾自幼胆大,尝闻人言,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吾未曾亏心,何惧之有?”
“既是如此,客人休怕,实不相瞒,我即船桨也。汝可取而视之,我并不伤人,但以生人之精气神附之耳。”
四郎骇然,趋而前之,船头取桨。果听有声自其中来,见其柔而不恶,非妖鬼之流,量其无害,乃自说归乡风阻,思量费钱之事。
“四郎欲速归耶?我自有妙计,可助一臂之力。”
“汝不过一船桨,既不能效仿诸葛借风,亦难如神仙御剑载人飞行,如何助我?”
“休言太多,汝可出舱一观。”
一语甫毕,船桨忽立,起跳数次,已到船头。四郎奇之,随出而看。
但见船桨跃于水中,横于水面,其下其后忽有放气之声,嘶嘶如雨,恰似离弦之箭,浮于水面而行,速度如飞。转瞬之间,已飞出十里之遥。四郎奇之,俄顷,船桨归位,又跃至船头横立。
四郎深以为怪,而不解其故。
“一桨何以至此?”四郎坐而问之。
“四郎不知,可听我言。我本南山幽兰里中人,父为货郎,常走南北,闯江湖,贩卖小玩意儿,所获唯一日二餐,尚有不足,人皆笑之。父怨,亦无可奈何。我天资聪颖,甚爱读书,然我父心中有怨,不肯使我读书以随里中儿郎,只愿我为之赚钱争气,以羞里中之辈,故而我十岁便随父闯荡。”
四郎闻之,笑曰:“我亦如是。”
“四郎不知,我有天赋而不能施,有所志而不能得,尚能为人否?我思前想后,甚是郁闷,我非我,我不过老父怨气之工具耳,奈何!”
四郎亦叹气:“此诚可悲。”
“转眼十年,我父因病去世,我亦赚得数千两黄白。当年笑我父者,无不汗颜羞赧。彼时,我已完成父愿。以为可以继续自己之志,归家读书,考功名,救人民,为陛下分忧,方为大丈夫。然而我母却屡屡阻挠,不使我再读。”
“这却是何故?”
“我母常言,男儿二十,须成家立室,娶妻生子,传祖宗之香火,延姓氏之血脉。我非是不肯,但言不必急在一时。我母甚怒,只说若不成家,生儿育女,延续香火,便是愧对父母,愧对祖宗,纵然是她,亦无颜面对乡人,更不得在人前抬头,概无底气也。设若我成家生子,子女成群,其便神气。”
“如此说来,兄台没有遵从母愿,故而出逃?”
“非也。身为人子,我亦不忍老母伤心。于是,我为母亲之神气,娶娇妻,生儿女,做慈父。噫吁,人生不得从自己之志,岂是人哉?细而思之,我非我,我不过老母神气之工具也。”
“银子、妻子、儿子,兄台不肯要,只怕世间有许多人求而不得哩。”
“我非不肯要,是相较之下,我更要读书考功名,实现男儿之志耳。自从娶妻,生得一儿一女,家中有钱有房,有田有粮,莫说家中五人,便是家中五十人,也足够吃上三辈。我心愿实是已足,因此便要再读书,只为自己。”
“如此甚好啊!”
“然而我妻偏又不肯。虽然我家财富过人,城中胜我者屈指可数,然而我妻依旧恨少。我问何故,她道,房子一处不够儿女分,至少需要三处;田地十五亩又不够,至少三十亩;财产数千两亦是不足,需翻两番才可。我要读书,娇妻不肯,只让我外出赚钱,老母亦是如此。娇妻还说,人须有志,志之终者,便是钱财。什么读书、功名,说到底也不过是赚钱发财。”
“尊夫人之言,似乎正是常人所想,也不能算错。”
“我自然知道。可是,我读孔孟之书,自幼立志,考功名,救万民,报效朝廷。如今家中钱财足够,又何必还要再赚?赚多少钱财,人才能知足?而我妻犹不知足,偏要与那城中首富比较,美其名曰争气、志气。我不得已,只得顺从。悲哉,我不是我,我不过娇妻志气之工具也。”
“后来如何?兄台是继续赚钱,还是读书?”
“赚钱不易,何况经商。所谓无奸不商,诚然如此。若经商而不算计,又或者只出不进,不可长久也。我心思扑在赚钱上,自然无力读书。唉,可叹可叹。人无一帆风顺,做生意不利,又赔不少,真是不如不做。娇妻见我如此,大为愤怒,让我住手回家。”
“如此一来,岂不是正合你心意?这样你便可读书了。”
“我原本也这般想,还以为因祸得福。万万想不到,儿亦娶妻成家,生儿育女,我不能外出挣钱,便被安置在家。儿又生儿,媳又得女,女子守家持内,儿郎外谋前程。偏我儿与媳皆懒惰,只顾自己享乐,丝毫不愿照顾子女。不得已,孙儿孙女只能是我来照顾。唉,我还是我吗?我不过是儿子懒气之工具也!”
“原来如此!你没能活成自己,只是父亲怨气、母亲神气、妻子志气、儿子懒气之工具,有这四口气,所以你才能助我行船,可是这样?但不知你为何会成为船桨!”
“客人说得对。我自然不是船桨,只是四口气而已,或许是压抑久了,某日我顿觉元神出窍,弃了身躯,只留四气,方知我已死去。然而,元神未灭,四气犹存,年久岁深,居然因而成了气精。我附身在船桨,故而能助你行船。我若附身在云上,便是倾盆大雨,附身于树,树可连根拔起!”
“竟有如此奇事,实在匪夷所思。说来惭愧,我似乎与你一样,你这番话,我闻之醍醐灌顶,多谢多谢。我此行便是归家娶妻,但闻你事迹,我已知如何去做。”
“我不肯伤生害人,因此时常便躲在山中,因看你叹气,故而询问。我如此帮你,也是为自己积些功德。”
四郎拱手道谢,后来气精果然助其早日归家。
四郎道谢,气精离去犹叹气:我活一生,终究不是我,只是四口气,不亦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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