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沙特政府雄心勃勃的“2030愿景”甫一公布,小萨勒曼就向媒体记者们喊话,鼓励他们说:“你们是记者,如果有人愿意撰写关于‘2030愿景’的文章,尽管放心大胆去写。”
贾迈勒﹒卡舒吉(Jamal Khashoggi)倍受鼓舞,将小萨勒曼的这番话视为自由创作的授权,因此沿袭了他过去数十年记者生涯养成的老习惯,在报道中既传递沙特政府的官方政策和立场,也同时适度提出批判性意见和建议。只不过,他未曾料到,沙特新闻媒体的游戏规则正在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的失算在未来某一天会要了他的命。
私下里,卡舒吉不止一次表达了他对于“2030愿景”诸多雄心目标的疑虑。
早在“2030愿景”发布的前一年,即2015年时,他就曾向我透露,他其实举双手赞成和支持实施经济多元发展的转型战略,也曾不止一次呼吁吸纳更多年轻的沙特人进入就业市场以及放宽社会管制等。但他总有一种感觉,小萨勒曼的改革并不会给这个国家带来真正的开放。或者说,这些改革只是一种公关,让外界看到那些在阳光下闪耀的部分。而在不能见光的阴影里,那些将直接受到改革带来的不利影响的民众,他们甚至连对外发声的机会都没有。
“沙特看似想要成为一个没有民主的现代化国家。能做到吗?我们想要雇佣更多沙特人,我们想要经济繁荣,我们希望国家变得多元且多彩,这样人们才会被吸引并留在这里……我们一边想要改善政府的施政效率,一边却排斥舆论监督、排挤一切可以带来制衡的制度安排。”
他连珠炮般地抛出了一连串解读。
另一方面,他对小萨勒曼的治国方略也有所疑问。在他看来,小萨勒曼是以一种企业化的管理方式来处理国家的内政外交,会给每一项工作,不仅仅是经济和发展方面的工作,设定具体的目标并据此进行监督考核。
“这种方式能否让沙特变得更好?我无从得知,” 卡舒吉显然对此持有保留意见。
在“2030愿景”正式发布后,沙特国内的新闻媒体对此进行了铺天盖地的宣传报道,唯独卡舒吉,这位沙特传媒行业的资深大佬,另辟蹊径地在《生活报(al-Hayat)》上开辟了一个全新系列专栏,提出了他自己心目中的“沙特国民的2030愿景”。在专栏文章中,卡舒吉直言建议各项改革举措应当从国民的日常生活出发,而非高高地站在王室及其外国顾问的俯视视角。他写道,自己即将步入花甲之年,因此将结合自身家庭的经历,着重探讨“生活质量”这一议题,并欣慰地看到这一点在“2030愿景”中得到了重视和体现,这是释放了积极信号的进步,应当予以肯定。
有表扬,当然也有建设性的批评。
卡舒吉从工作和就业谈起,认为外籍劳务的大量涌入扭曲了沙特的就业市场,并建议政府应努力为沙特国民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为此,他呼吁推行更具竞争性的教育模式,从根本上提升沙特国民的就业竞争力,并鼓励家长积极参与其中。
他还期望沙特国民能享有更好的医疗保健服务。对此,他撰文质疑道,如果政府有能力提供更健全更优质的医疗服务,沙特人何以要争相将亲人送往昂贵的私立医院甚至是海外的医疗机构寻医问药?
对于市政规划方面的诸多不合理,卡舒吉向有关部门建言称,应当“让人行道真正可供人们出行”,指出沙特各大城市都过于关注行车道的建设,人行道的缺失是城市规划不周的体现。同时,他还呼吁增设停车位,优化住宅与商业地产的布局,并增加足球场、公园及绿化树木等公共设施。
显而易见,卡舒吉的这些建议十分“接地气”,也都是沙特政府可以轻松实施并快速见效,继而改善民众生活质量的举措,因此引发了民众的广泛共鸣。不否认,他的建议中确有一些带有政治色彩,但相比聚焦生活质量的那些建议来说,那些相对敏感的建议数量只有区区几条。
这些涉及政治议题的建言主要是倡导沙特国民应积极参与社区发展建设等地方决策,同时要求政府进一步放开信息的自由流通。对此,卡舒吉在专栏文章中阐释了他的观点并强调,这些建议举措都是沙特领导层实现“2030愿景”的宏伟目标所不可或缺的。
既然腐败在全世界各地都被普遍视为恶行,那为何沙特政府不能向国民公开公共资金的流向,确保问责制的落实?例如,卡舒吉会给吉达市政府发函询问一些市政工程的费用、中标公司等等,还会具体半带调侃地问询政府把人行道建成了半米高究竟是怎么想的。为此,他建议吉达市长每月召开新闻发布会,详细阐述其城市发展计划?
在卡舒吉看来,新闻业不仅能够监督官员的施政,还能为沙特国民提供一个无需诉诸法庭便能表达不满的有效渠道。
他曾写道,“倘若这一舆论监督机制得以建立,必将引发新闻业的变革,重振国民对其的信任,同时各层级的官员们也将从中获益。”
这些专栏的发表正值2016年美国大选期间。当特朗普最终胜选的消息传来时,卡舒吉略显惊讶,但也迅速努力消化这一结果。他半开玩笑地跟我说,在奥巴马最后一次访问沙特后,利雅得那边立即有人向真主祈祷,希望白宫能够迎来一场真正的变革。
“真主看来是真的回应了这一祈祷——字面上的。”
但卡舒吉无法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特朗普曾言辞尖刻地抨击穆斯林,并说沙特应当向美国支付“保护费”。但另一方面,特朗普也是个商人,他可能会有意愿加强美国与沙特间的经济合作,而这无疑有助于沙特创造更多就业机会。
他坦言,“他现在必须明确自己的立场,毕竟他已经是候任总统了,这样我们才能知道该如何与他打交道。”
基于这一想法,他在大选结果出炉后迅速发表了一篇专栏文章,告诉沙特人不必惧怕特朗普,但要做好应对他的准备。他向沙特人保证,尽管特朗普频频抛出过激言论,但他不太可能在中东地区发动战争,大概率不会强行将穆斯林驱逐出美国,也不会狮子大开口向沙特索要保护费。同时,他也称特朗普为“极端的右翼民粹主义者”,认为这位候任美国总统仅将包括沙特在内的一众海湾阿拉伯国家视为“油井”。
但祸福总是相依相生的,这或许也是历史带给沙特的一个契机:成为美国在中东地区的真正盟友,并向特朗普展示“沙特绝不仅仅是一口油井”。
在其他一些场合,卡舒吉的观点表达会更为直接。他在推特上批评特朗普的行事风格,并在华盛顿的一次活动中直言,如果沙特人期望特朗普就任总统后会改变其在竞选时的做派,那完全是自欺欺人。
很重要的一点是,沙特需要做好足够的心理建设来应对来自特朗普政府的诸多“变数”,甚至是——羞辱。
显然,卡舒吉的这些“肺腑之言”在利雅得并不受欢迎。特朗普胜选几周后,小萨勒曼的一位得力助手沙乌德﹒卡塔尼(Saud al-Qahtani)致电卡舒吉,告知后者禁止他再在推特上发帖、写作以及与新闻媒体交流。
不仅如此,其他一些沙特记者也跳出来纷纷指责卡舒吉。沙特外交部更是亲自下场发表声明,称卡舒吉的立场“仅代表其个人观点,而非沙特王室或政府的立场”。
过去数十年时间里,卡舒吉一直被沙特高层委以重任,作为官方的“传声筒”对外传递和宣传这个君主制国家的立场和观点。于他而言,这一禁令无疑是个十分沉重的打击。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他甚至没有将发声的矛头直接指向沙特,只是对于特朗普这个美国新总统的伊斯兰恐惧症(Islamophobia)提出了质疑。类似的言论在以前根本不会引发任何麻烦,至少不会对卡舒吉这样的人造成任何麻烦。
卡舒吉给他在美国的一位老朋友玛姬﹒米切尔﹒塞勒姆(Maggie Mitchell Salem)发信息,吐槽这些新的限制。“我被禁止在推特上发帖,禁止写作,禁止和外国媒体说话,还有个《欧卡兹报(Okaz)》的专栏作者打电话扬言要让沙特政府逮捕并审判我!”
这条信息发出的时候,他已经两天没在推特上发帖了。但他吐槽抱怨后又立即留言请求他的这位美国朋友保密,避免事态进一步升级。玛姬答应了,还主动提出有需要可以请华盛顿的朋友出面,在推特上设置议题谈谈卡舒吉为何忽然异常沉默。
由于无法正常工作,卡舒吉决定出国走一走。他先是前往伦敦探望老友阿扎姆﹒塔米米(Azzam Tamimi),两人早在几十年前就曾为推动阿尔及利亚的民主化进程并肩作战。他们两人十分严肃地讨论了发生在卡舒吉身上的事情,分析了卡舒吉未来可能被逮捕的潜在风险——这样的话题在他们过去几十年的交谈中从未涉及过。
阿扎姆最后问他,如果真的发生了最不愿看到那种情况,作为关心他的朋友应该联系谁。卡舒吉说,联系我的妻子阿莱﹒纳绥夫(Alaa Nasief)吧。
在那个时候,两人还坚信最糟糕的情况还遥不可及。卡舒吉在英国停留了一段时间后就回到了吉达并保持低调,希望风波能尽快平息。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愿。
当时间来到2017年2月,他清楚地意识到本计划交由他主导的全新电视频道永远无法启动了,他不得不开始寻找其他出路。
在发给玛姬的信息中,卡舒吉表示:“我正式失业了,这种感觉太让人不舒服了……我现在正在寻找和探索各种可能性,包括离开沙特定居国外。被束缚的压抑和时刻担心失去自由的恐惧真的让人很挫败、很沮丧。”
玛姬建议他问问联系以前的“老领导”和“金主”寻求帮助,比如他在伦敦和华盛顿工作时的前老板图尔基﹒费萨尔(Turki al-Faisal)亲王,以及曾计划资助他成立新电视频道的瓦立德﹒本﹒塔拉勒(Alwaleed bin Talal)亲王,看看能否在某个地方为他赞助一个在智库工作的岗位。
卡舒吉谢绝了这些建议,担心贸然联系可能会给这两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透露自己也曾考虑过前往多哈,在卡塔尔的半岛电视台(Al Jazeera)找份工作,作为逃离沙特的一个选项。
卡舒吉说:“我只是想写作,只是想要自由。如果我留在沙特,这些都无法实现。”
在特朗普上任首次出访就落地利雅得之后,卡舒吉的处境每况愈下。沙特新闻界和社交媒体上的大咖们纷纷颂扬小萨勒曼的功绩,高度评价这位沙特新生代领导人领导的对卡塔尔的外交封锁。
沙特高层希望像卡舒吉这样的知名人士也能够站出来为小萨勒曼发声,但卡舒吉拒绝随波逐流,明言抵制这种“要么站队要么对立”的新动向。对于他这种拒不合作的态度,卡舒吉在沙特政府内部的朋友友情提示他,如果不加入其中,则很可能会被禁止出国旅行甚至被逮捕。
当年6月,人在美国的玛姬主动问起卡舒吉他的近况。
卡舒吉回答:“情况很不妙,我自己感觉快要窒息了。”
玛姬表达关切:“我多么希望能帮到你啊。”
卡舒吉感叹道:“这里简直成了麦卡锡主义(McCarthyism)重现江湖的荒诞世界,一切都太离谱了。还好我现在已经不再是报社主编了,不然我会为其他人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
玛姬紧接着问他:“你能离开这个地方吗?”
卡舒吉说:“离开当然可以,但又能去哪里呢?虽然我现在理论上可以自由旅行,但在这种疯狂的环境下,谁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
不久后,卡舒吉动身前往了美国。
他给朋友发信息说:“嗨,亲爱的,我要去美国了。家里实在是太压抑了!我计划在洛杉矶待上一周,也许之后会去华盛顿。我现在只是在寻找任何能让我逃离沙特的方式,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太让人伤心了。”
7月,卡舒吉意识到返回沙特背后蕴含着的巨大安全风险。
他告诉朋友:“我和我的律师聊过了,我们都觉得还是留在伦敦比较好。如果我是个酒鬼,可能早就去酒吧醉生梦死了。我真的很讨厌为生活做计划。”
他最后说了一句:“我要去抽支雪茄放松一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