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时任沙特王储继承人的Muhammad bin Salman对外宣布了雄心勃勃的改革蓝图——“2030愿景(Vision 2030)”。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整整8年时间。当然,考虑到疫情曾经在全球范围内制造出近乎空白的一年,我们可以宽容地认为“2030愿景”刚刚熬过“七年之痒”。
曾经有一种说法是,人体细胞平均会以每7年为一个周期完成一次彻底的新陈代谢。如果这个说法成立的话,那么每个人在7年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人是如此,那么由人所打造的项目是否也是如此?“2030愿景”似乎也在不断地吐故纳新,完成自身的新陈代谢。但略有不同的是,这些操作大多数并非沙特决策者们的主动施为,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这更像是该国在实施过于激进宏伟的计划受阻后而做出的被动调整。
人很容易换
“2030愿景”是沙特王储兼首相Muhammad bin Salman的“名片”,围绕在他身边的小圈子无论是Turki al-Sheikh、Bader al-Asaker还是炙手可热、一时风头无两的公共投资基金(PIF)总裁Yasir al-Rumayyan等人,都十分忠诚地打心底认同“2030愿景”的改革方略。无论“2030愿景”项下的项目有多复杂、多困难,他们都会竭尽所能地推进实施。“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沙特体制内其实也会有所谓的“Consciousnesses”,数目可能有差,但意思总归是大同小异的。王储Muhammad bin Salman也会要求手下“讲政治”,也会要求他们时时刻刻向他这个核心看齐,并在工作中注意“识大体”“顾大局”。他身边小圈子里的近臣也好,内阁中的技术官僚也罢,都很清楚自己的高级打工人身份,明白自己的使命就是完成Muhammad bin Salman交办事项——推进“2030愿景”各个项目的交付,而他们的未来或者说是身家性命也取决于这些项目交付的情况。毕竟,在前王储Muhammed bin Nayef在内政部等强力部门的势力被清洗、前国王阿卜杜拉之子Miteb bin Abdullah在国民卫队等军方部门的派系被拔除后,整个沙特王室内部已无人能够对Muhammad bin Salman构成威胁或挑战。除非发生意外或健康状况不佳,否则他注定要在萨勒曼国王仙逝后统治这个石油王国数十年。如果说上面这些属于自我督促的话,过去一段时间的多宗人事变化或许有点“杀鸡儆猴”的味道。
11月12日,长期担任“未来新城(NEOM)”项目首席执行官的Nadhmi al-Nasr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被免职,由2018年以来担任PIF房地产部门负责人的Aiman al-Mudaifer暂代该职务。Nadhmi al-Nasr不会感到孤单,因为他并不是今年被免职的唯一一位“2030愿景”超大项目的高管。今年4月,David Grover被PIF旗下房地产开发企业Roshn解雇。据《金融时报》11月13日报道,David Grover正在对Roshn提起诉讼,要求后者赔偿1亿美元。同样是在今年,Guatam Sashittal于9月离开了阿卜杜拉国王金融区(KAFD)。此前他一直担任KAFD的首席执行官,负责其开发和管理。有一种说法Guatam Sashittal是自己主动请辞,他离开后由PIF投资经理Mohammed al-Sudairy接替其职务。所有这些人事变动都没有太多官方解释。最符合逻辑的解读就是他们的KPI不达标,无法让老板Yasir al-Rumayyan满意,导致老板也没法向“老板的老板”——Muhammad bin Salman交待。也有一种解读是,走人的都是外籍高管,换上来的都是沙特本国人。或许是后者领会贯彻高层意图更为“入脑入心”?千万别忘了Khalid al-Falih的例子。
从接掌沙特国家石油公司(Saudi Aramco)董事长到出任沙特能源大臣,Khalid al-Falih当初的风光程度并不逊色于如今的Yasir al-Rumayyan。在推动Saudi Aramco的IPO不力后,他迅速被弃置一旁,甚至被解职的过程都有那么一丝丝被羞辱的感觉。只不过他与美欧多国政商界关系较好,特别是在华尔街还比较受认可,才最终得以被重新起用负责招商引资的投资部工作。有传言称,Khalid al-Falih本人就对Saudi Aramco的IPO一事有保留意见。这个IPO是“2030愿景”推进实施的财政兜底,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由此可见,“2030愿景”推进实施的方式方法即便是在沙特政府内部也是存在不同声音的,至少,曾经存在过一些不同声音。近期被解职的这些外籍高管或许对“2030愿景”和相关项目的推进方式也有自己的看法,这倒不是说他们就一定是“因言获罪”,拿着高薪却无法完成KPI肯定是“原罪”——从NEOM到红海度假村,有进展不假,不过进展显然落后于计划,任谁看了都不会满意。总归是要有人为此负责的。至于解职背后是不是有其他的考量就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参考上周日推送的那篇文章(沙特王储的权力崛起之路(第十五章)| 历史),Jamal Khashoggi当年会被“封口”,现今不和谐的杂音也需要处理,思想也需要统一。
数据很难换
从“2030愿景”出台至今,沙特经历了不少改变。除了“未来新城”的几个项目外,红海海滨落成了好几家奢华酒店,现如今成功赢得了2034年世界杯主办权后,利雅得、吉达、达曼等主要城市还会掀起新一轮建设高潮。对了,耗资250亿美元的利雅得地铁也在11月27日由罕未露面的萨勒曼国王坐在办公桌前按下了启用的按钮。除了这些硬件的改变外,更让我印象深刻的来自于一位阿曼朋友的点评。彼时,他还是阿曼商工会主席,我曾问起他沙特哪方面变化让他最受触动,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说道“是这里变了”。的确,沙特最大的变化可能就在于当地人的意识转变。至少是大部分人,且主要是年轻人,开始更接纳“2030愿景”实施后的各种变革,经济上的、社会上的、文化上的.....等等。这都是正面的、积极的变化。国际评级机构穆迪(Moody’s)就对此予以高度认可,在11月22日宣布将沙特的主权信用评级从A1上调至Aa3,前景展望为“稳定”,认为沙特政府的经济多元化举措正在取得进展,并且这一改革势头将持续下去。然而,也有一些东西并没有真正改变,而这其中最显得冥顽不灵的,恰恰是Muhammad bin Salman及沙特高层推出“2030愿景”时最想要改变的——国家经济和财政对石油和天然气的过度依赖。11月26日,沙特政府对外公布了2025年财政预算。当天,Muhammad bin Salman本人就此发表了一份声明,再次强调了通过培育新产业、加大吸引外国直接投资和增加非石油出口来实现经济的多元化发展。想法是好的,目标也是清晰的,但官方数据显示,进展也是有限的、不尽如人意的。石油仍然是沙特的国力之基,同时也是其脆弱的“阿喀琉斯之踵”。根据沙特财政部2025年财政预算案中的数据,该国政府的石油收入在总收入的占比从2010年的90%左右下降到2024年的62%。这一变化固然可喜,但如果细究起来,这一下降大部分是在“2030愿景”面世之前实现的。2015年,也就是“2030愿景”启动的前一年,石油收入占沙特政府总收入的比例是73%。此后数年里,这一数字在2018年上升到76%,在2020年一度下探到53%。至2023年,石油收入占比回升至62%。这一比例算高还是算低,需要比较来看。众所周知,沙特政府一直主导推行着OPEC+框架下的自愿减产方案,对于该国的石油收入也构成了一种自我抑制。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如果非石油经济发展得好,那么石油收入占比也应该呈现略有波动但总体下行的态势。现实情况并非如此。这反映出,“2030愿景”实施以来,沙特国民经济中非石油产业的发展,特别是其创造的收入并没有一路高歌地向上增长。就石油产业对整个经济的重要性而言,情况也是如此。根据沙特中央银行(SAMA)公布的数据,2010年,石油行业对该国GDP的贡献值为44%;2015年,即“2030愿景”启动的前一年,这一数字已降至26%。但到2023年,则是回升至32%。由此可见,“2030愿景”实施至今,老问题和既有悖论依然存在:非石油经济自身造血能力仍旧不足,其发展好坏还要取决于石油经济的光景。而石油经济对沙特GDP的贡献度也主要随着国际油价而上下起伏,而不是在沙特国内经济政策的驱动下起舞。“2030愿景”多元化转型的主引擎是PIF。这家全球数一数二的主权财富基金,其初始定位就是通过投资实现国家资产的增值,助力非石油产业的发展。但从实际操作来看,PIF本身同样十分依赖于沙特的石油收入。从Saudi Aramco试水IPO至今,PIF累计获得了沙特政府划转的Saudi Aramco的16%的股份,这些股份每年为PIF带来极为可观的分红,补充PIF的流动性并用于再投资。
沙特财政大臣Mohammed al-Jadaan在11月26日的财政预算案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暂无计划将更多Saudi Aramco的股份划转给PIF。他还提到,PIF的运营与沙特的公共财政是分开的。“PIF有自己的治理框架,有别于公共财政治理,”Mohammed al-Jadaan这样说。那么,沙特的财政是不是也有两本账?说起Saudi Aramco,之前已经写过多篇文章探讨这家公司背负的沉重压力。比如以下这几篇,沙特阿美仍是沙特皇冠上的宝石 | 经济,沙特财政的流动性和灵活性还能维持多久?| 经济,2024年的沙特宏观经济数据可能不会太好看 | 经济。让人感觉不那么乐观的是,这家全球市值最高的能源公司宁愿继续举债,也坚持向沙特政府、PIF和其他少数股东派发巨额分红(海湾每日要闻20241121:Saudi Aramco暗示未来更多使用债权融资)。2024年前三季度,Saudi Aramco的分红总额已高达930亿美元,预计第四季度还将再派发310亿美元。与此同时,该公司首席财务官Ziad al-Murshed在11月27日接受彭博社采访时透露,Saudi Aramco计划承担更多债务。对此,他坚称举债的安排“与高额分红无关”,更多是为了“优化公司的资本结构”。在沙特2025年财政预算案中,另一个值得关注的变化是沙特政府决定在未来一年削减资本支出。新财年中,财政部预留的资本支出拨款总额为1840亿里亚尔,相较于2024年预算中分配的1890亿里亚尔减少了3%,比2024年决算中实际支出的1980亿里亚尔减少了7%。对此,财政大臣Mohammed al-Jadaan反复强调“资金是可持续的”。他表示,“到2030年前,所有项目和战略都有资金保障。资金是可持续的,不会影响国家的公共财政。”此外,他还就近一段时间以来NEOM相关项目延期和压缩规模等事件予以回应,称“情况每天都在变化,我们必须着眼于大局。以NEOM为例,这是一个发展规划长达数十年的项目,不可能一蹴而就。”他说的没错,罗马本就不可能是一夜建成的。只不过,外界担心的从来不是沙特财政的绝对实力,而正是这种拒不承认沙特模式固有弱点的态度,包括在战略规划盲目扩张且过于超前,以及项目交付缓慢、资金投入的沉没成本过高等问题上的过度钝感,有可能在未来导致积重难返。而这对于蜂拥前去沙特“掘金”的中国企业来说,是需要有所警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