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冬天来得特早,十一月刚过半,天就飘起了鹅毛大雪。晚上睡觉前,我缩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只露出脑袋瓜子,小声地问我哥:
"外头的雪停了没有?"
"还没呢,我刚才出去撒尿,踩得咯吱咯吱响,明早起来准得从门缝里往外刨。"哥坐在炕沿上,掖着被角说。
"小黑睡了没?"我又问。
"小黑那狗东西精着呢,给咱看家呢。你好好睡,有啥事有哥在。"

这句"有哥在",陪着我走过了大半辈子。如今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一想起来,还暖烘烘的。
那阵子我爹病了,整个人蔫头耷脑的,眼白都发黄,干活没半点劲。我娘心里急,天天催我爹去医院瞧瞧。
"福根,去县医院瞧瞧吧,这眼白黄得跟秋天的杏叶似的,哪像个好相?"娘手里搓着围裙角,急得不行。
我爹抿着嘴,轻轻咳嗽两声:"急啥急,地里那么多活儿,谁来干?等收完了秋,种上麦子,我再去也不迟。"
"爹,到底是人重要还是地里的庄稼重要啊?"哥站在门边插了一句。
爹眼睛一瞪:"庄稼是咱的命根子!没了庄稼,一家子喝啥吃啥?"又叹口气,"人活一辈子,苦日子过多了,命皮子老实,扛得住!"
那会儿我六岁,哥十二岁。放了秋收假,我俩跟着爹娘下地干活。爹掰玉米,娘割豆子,哥提着筐子在地头帮忙,我就跟在后面拾掉地上的碎豆荚,小胳膊小腿跑得都红了。
"妮儿,累不?累了就歇会。"哥看我气喘吁吁,就让我坐地头歇着。
"不累!"我倔着小脸蛋说,"我要快点干完,好让爹去看病。"

掰完玉米得拉回家,娘拉车,我和哥在后头推,爹跟在最后,走几步喘几声。
"坐车上歇会儿吧。"娘回头冲爹招手。
"我歇啥,没那闲工夫!"爹瞪着眼,就是不肯上车。
割完豆子割芝麻,爹实在没劲了,就坐在地头的石头上,一根接一根地抽旱烟。哥弯着腰"刷刷刷"地挥着镰刀,我在后头铺单子接落下的芝麻。
我家就种了两分地的芝麻,割得快。收完了芝麻,又刨红薯,一天忙到晚,终于把五亩七分地的东西全收拾利索了。
犁地、种麦,折腾到十月底,家里活儿干完了,爹这才哼哼唧唧去了县医院。医生说县里看不了,得去市里。我姑在市二院当医生,就给安排住了院。
大姑急得直跺脚:"你咋拖到现在才来?这黄疸肝炎都多久了?"
爹抿着嘴,不吱声。
娘慌了:"那咋整啊?俩孩子还在家呢,谁照顾啊?"
"你们先住院,我去叮嘱俩孩子。"姑胡乱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骑自行车往我家赶。
那天晚上,姑风风火火赶回来,嘴里念叨个不停:
"小磊啊,你爹病了,住医院了,你得照顾好妹妹,按时吃饭,别冻着,听见没?"
"知道了,姑。"哥点着头。

"家里有面,有蔬菜,锅里还有炖肉,够你们吃几天。馍吃完了会做吧?米饭会做吧?菜会炒吧?"
"会,姑,你放心。"
大姑摸摸我的小脑袋:"妮儿乖,听哥的话,别淘气,啊?"
我点点头,使劲抓着姑的衣角不放。
"好了好了,姑得赶紧回医院,你爹等着呢。"大姑掰开我的小手,急匆匆往回赶。
她刚踏出门,天上就落下了雪花,越下越大,没一会儿功夫,屋顶、院子全白了。
哥晚上做了红薯粥。他切红薯,我在旁边添柴火,把锅烧得咕噜咕噜响。吃完饭,我就钻进了被窝。哥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第二天天麻麻亮,我们还在睡觉,院子外头就有了动静。隔壁的贾大爷在扫雪,"刷刷刷"的声音把我们吵醒了。
哥抓起扫帚就往外冲,我也披上棉袄跟着出去,学着大人的样子扫雪。从院子里一直扫到胡同口,再扫到铁路旁的小路,扫出一条窄窄的道。
扫完雪,哥要做早饭,我靠在灶台边上帮忙。
"没馍了,要和面。"哥撂下扫帚,卷起袖子。
"我来帮忙!"我扒拉着面袋子。

哥和面,我打下手,一不小心弄了一身面粉。把面盆裹上棉袄,放被窝里发面。我俩又忙着切红薯,准备蒸红薯面窝头。
傍晚时分,面发起来了,我俩开始蒸馍。隔壁的贾大娘趴在我家墙头,像个老母鸡似的"咯咯"叫着:
"小磊,面好了没?端过来我看看。"
"小磊,窝头捏好没?把馅往外露一点。"
"妮儿,锅开了没?水要放到锅沿下两指的位置。"
"妮儿,小火蒸二十分钟,刚好!"
我和哥在贾大娘的指挥下,总算蒸出了热腾腾的窝头。
刚要端饭,院子外边又有人叫唤。
"小磊!妮儿!睡了吗?"是二叔的声音。
"没呢!"我跑到门口。
二叔把一个油纸包递过墙头:"给你们拿了豆腐,晚上烧着吃。"
"谢谢二叔!"

二叔刚走,七爷又扒墙头张望:"小磊,你奶奶让我给你送了馒头,热了吃,听见没?"
"听见了,七爷。谢谢奶奶!"
七爷的背影刚没入夜色,八奶奶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小磊,夜里冷,多给妹妹盖条被,要是睡着冻醒了,把烧饼垫脚那,热乎。"
"知道了,八奶奶。"
洗完碗,刚要关门,第三拨人又来了。这回是铁路东边的春玉叔,提着个竹篮子:
"你婶蒸的芝麻花卷,还有她腌的萝卜干,辣的,就着馍吃,贼香!"
我伸头问:"叔,进屋坐坐呗。"
"不了不了,你叔赶着回家吃饭呢。"春玉叔把篮子往地上一搁就走了。
没过一会儿,三叔骑车回来了,车把上挂着个大包袱,见了春玉叔他们,吆喝一声:
"嘿,你们咋都来了?"
"听说福根住院了,担心孩子,来看看。"春玉叔搓着手说。
三叔跨进院子,把篮子、包袱都拎进屋,从里面掏出一大块肉,还有炒花生、白面馒头,摆了一桌子。

"你俩有口福了!这么多好东西,够你们吃好几天了。"三叔咧着嘴笑。
"妮儿,记着按时写作业,好好学习,让你爹娘少操点心,明白吧?"
"明白!"我抱着馒头直点头。
"还有,别忘了喂猪喂狗,它们也要吃饭的。"
我笑得直打跌。
三叔刚出门,院墙外又有人喊,是村里的队长贾春明。
"小磊,妮儿,夜里把门锁紧,有事就喊,嗓子喊破了也得喊,听到不?"
"听到了,春明叔!"我们齐声答道。
"对了,把小黑牵猪圈睡,那热乎。"
"行,春明叔,我记住了。"哥应着。
就这样,一晚上接二连三来了好几拨人,送馍送菜送肉,临走还要唠叨几句。
往常,小黑听见动静就"汪汪"直叫,可这晚上,它怪安静的,一声不吭。
"哥,小黑咋不叫啊?"我纳闷。
"它知道都是好人呗。"哥笑着说。
"那他们咋都不进屋啊?就三叔进来了。"
哥想了想:"可能是怕传染病吧,姑说爹得了黄疸肝炎,传染。"
我心里一紧,爹可得快点好起来啊。
从那天起,每到夜里,总觉得院子外头有人走动,有说话声,却不进来。
"没事,准是邻居看咱没大人,来转转,怕有坏人。"哥安慰我。
就这样,爹十月底进的医院,过年也没回来,一直到第二年二月初才回家。
这三个多月,我家门口隔三差五就出现吃的用的,哥放学回来,就把东西搬进屋。
过年那会儿,来的东西更多了:一盘肉,一包饺子馅,一盒现成的饺子,几把瓜子花生糖果,三十晚上,二叔三叔还来放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响了半天。

正月初十开学,我去推门,发现门檐底下的砖缝里夹着两张纸币,是我和哥的学费,不知道谁放的。
"乡亲们对咱真好,咱得好好念书,长大了报答他们!"哥拍着胸脯说。
我姥姥家离我家六十多里地,没法常来,直到年初二才知道我爹病了,赶紧跑来看我们。
姥姥一见我,搂着我哭个不停:"傻丫头,你咋不告诉姥姥啊?"
哥解释说:"姥姥,那么远,我走不过去,妹妹更走不过去。"
姥姥在我家住了半个月,洗洗涮涮,做饭扫地,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正月底,舅妈快生了,姥姥不得不回去。
二月初的一天,天还飘着雪花,爹娘终于回来了。一进门,我像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个没完。
爹的眼圈红了,抹了把脸上的雪水,也不知是泪还是雪融的。
娘把我搂在怀里,直掉眼泪。
"咱村里人真好啊,没一个坏人,都是好心肠的。"爹哽咽着说。
"记着这份情,长大了要懂得感恩,好好回报乡亲们。"娘摸着我的头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家这事成了村里的美谈。我常想,人这辈子,最暖心的不是大富大贵,而是在你最难的时候,有人默默关心你,帮助你,那种暖,能捂一辈子。
如今我都四十多了,村里老人大多已不在,但每次回老家,看见那些斑驳的院墙,黄土的胡同,我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些趴着墙头问寒问暖的乡亲们。
好人自有好报,真心换真心。愿天下的好人都能得到善意的回应,让这份温暖永远传递下去!
乡情乡味,人间烟火,最美不过邻里温情。你家乡有啥暖心事?留言说说,大伙儿一起回味那份纯真的人情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