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物浦，这座城市从铸铁建筑的先驱到世界首条城际铁路，从建造先进的码头系统到风靡全球的披头士乐队的音乐，深刻影响了全球历史的进程。2004年，利物浦的“海事商业城市”（Liverpool Maritime Mercantile City）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因其代表了“英国全球影响力最盛时期的商业港口”，与印度的泰姬陵、英国的巨石阵、意大利的威尼斯水城和中国的长城等世界遗产并列。
从利物浦莱姆街火车站出来，映入眼帘的便是“海事商业城市”范围内的新古典主义建筑——圣乔治殿（St George's Hall)。作为英国的一级保护建筑，圣乔治殿自1854年落成以来，成为这座曾通过海事崛起、引领世界的城市的象征，彰显着它的雄心与气度。由年轻的建筑师哈维·朗斯代尔·埃尔姆斯（Harvey Lonsdale Elmes）设计，这座建筑的初衷结合了音乐厅与法院的功能。大厅的装饰极尽华丽，旨在彰显利物浦市政公司及其港口的卓越成就。英国著名陶瓷制造商明顿公司（Minton & Co.）出品的明顿瓷砖（Minton Tiles）地板，饰有神话中的利物鸟、海神尼普顿、海仙、海豚和三叉戟，象征着利物浦与海洋贸易的深厚渊源。
圣乔治殿（图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然而，利物浦的世界遗产地位仅维持了不到20年。202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撤销这座城市的世界遗产称号，原因是近年来的大规模城市改造对历史文化造成了显著影响。尤其是2012年提出的“利物浦水域”（Liverpool Waters）建设计划，让遗址被列入《濒危世界遗产名录》。到2017年，教科文组织警告说，这些开发项目会对遗址的完整性造成严重威胁。英国文物委员会也表示，这些计划可能破坏一些最有历史价值的建筑环境，甚至导致部分历史码头的考古遗迹消失，最终使城市的历史景观永远失衡。
2021年，利物浦市议会通过了埃弗顿足球俱乐部（Everton F.C.）在布拉姆利-摩尔码头（Bramley-Moore Dock）建造新球场的计划，这座预计耗资7.5亿英镑的球场正位于利物浦水域的世界遗产范围内。这个决定随后得到了当时英国住房、社区与地方政府事务大臣罗伯特·詹里克（Robert Jenrick）的批准。在此之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投票决定撤销利物浦的世界遗产地位。
贩卖利物浦足球俱乐部周边的店铺（图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即使像圣乔治殿这样富有历史的建筑，如今也转变为婚礼、会议和展览等商业用途的场所。而与这些经典建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火车站对面那家2018年开业的连锁酒店Premiere Inn，酒店水泥色的外墙和周围的历史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再往前走几分钟，就是利物浦ONE购物中心，这个2008年开业、占地42英亩的巨型商业综合体，连接了市中心和海岸线，曾被视为利物浦吸引投资的代表项目。然而，从设计上看，它并未突出利物浦的文化特色，与世界上任何一个高楼林立的国际商务中心并无二致。2024年年末，房地产投资信托公司兰德证券（Landsec）以4.9亿英镑收购了利物浦ONE，这一举动也象征着利物浦在吸引国内外投资方面的持续野心。
利物浦ONE（图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尽管失去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地位，利物浦依然在全球舞台上占有一席之地，最近被联合国气候变化组织评为“气候行动加速城市”。同时，市议会也逐渐意识到可持续发展的重要性。2003年，利物浦被授予“2008年欧洲文化之都”称号，现任文化主管克莱尔·麦克科尔根（Claire McColgan）表示：“自从获得‘欧洲文化之都’称号近20年以来，我们一直在强化关于文化和活动的讨论。”她认为，正是通过持续的文化投资，利物浦才得以展示出当下的活力，并为未来奠定基础。
然而，利物浦曾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列为世界遗产的区域 — 海事商业城市（Liverpool Maritime Mercantile City）— 在过去20年的城市更新过程中，经历了多次规划调整和争议，成为利物浦城市投资和改造计划的重要部分，这也凸显了城市发展与保护历史建筑、文化遗产之间的微妙平衡。
海事商业城市包括了利物浦市中心的六个区域和周边地区。其中，第一片区码头头区（The Pier Head）是最具代表性的部分，曾见证了利物浦的辉煌历史。18世纪时，这里是跨大西洋奴隶贸易的关键节点；到了19世纪和20世纪初，它又成了数百万欧洲移民出发前往新大陆的起点。如今，这片区域的标志性建筑——“三大恩典”（The Three Graces）建筑群，包括皇家利物大厦（The Royal Liver Building）、冠达大厦（The Cunard Building）和利物浦港务大厦（The Port of Liverpool Building），依旧屹立在这里。这些建筑与周围的重要市政和商业设施，构成了城市的主要景观，也是城市现代化雄心的象征。
尽管早在2009年，建筑公司AECOM已提出码头头区的整体城市设计蓝图，但项目进展缓慢，至今未见全貌。2023年年底，利物浦市政府再次启动滨水区域改造计划，为包括码头头区在内的利物浦滨水区域未来面貌公开征集设计方案，试图在历史与现代之间找到新的平衡点。
码头头区（The Pier Head）（图片由作者提供）
与码头头区相连的是第二片区 – 阿尔伯特码头保护区（The Albert Dock Conservation Area），曾是工业时代的辉煌象征，由建筑师杰西·哈特利（Jesse Hartley）和菲利普·哈德威克（Philip Hardwick）设计，1846年在阿尔伯特亲王的主持下正式揭幕。依靠历史码头系统与大型仓库群，这片区域在过去承载了利物浦作为贸易港口的核心功能。
阿尔伯特码头保护区夜景（图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漫步于阿尔伯特码头保护区，历史与艺术在此交汇。沿途分布着多座博物馆：利物浦博物馆（Museum of Liverpool）讲述城市的兴衰流转，默西赛德海事博物馆（Merseyside Maritime Museum）诉说昔日航海与贸易的壮阔，国际奴隶制博物馆（International Slavery Museum）则反思利物浦在跨大西洋奴隶贸易中的历史。在奴隶贸易期间，有超过130万非洲人被奴役，他们的噩梦正是从利物浦启程的。而正在迁址重塑的泰特利物浦美术馆（Tate Liverpool），试图为这片历史悠久的码头注入当代艺术的新生命。
曾经是工业繁荣的核心，如今，阿尔伯特码头保护区的确经历了巧妙的复兴。曼恩岛开发项目（Mann Island Development）和英国皇家建筑学院中心RIBA North世界遗产中心两座现代建筑为这一转型增添了现代气息。曾是1826年填埋的老码头遗址，如今已成为利物浦ONE购物中心的所在地。站在大型商场约翰·路易斯外的观景点，依稀可见老码头墙体的遗迹。
阿尔伯特码头保护区-RIBA North和附近的建筑（图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2018年，阿尔伯特码头被授予皇家头衔，成为皇家阿尔伯特码头（Royal Albert Dock），更进一步巩固了其作为文化地标的地位。然而，尽管它被视为英格兰最大的一批一级保护建筑群之一，其改造与开发的过程也引发了对原有工业遗产完整性的持续讨论。
与阿尔伯特码头保护区相邻的，是斯坦利码头保护区（The Stanley Dock Conservation Area）。位于利物浦港口核心地带，斯坦利码头被誉为世界上最大且保存最完整的历史码头系统之一。由杰西·哈特利设计，斯坦利码头自1848年启用以来，依旧保留着与阿尔伯特码头相似的仓库建筑风格。这个湿码头系统互通有无，堪称哈特利在码头设计领域的巅峰之作。壮丽的历史建筑群、巨型仓库、围墙和码头，以及小巧的桥梁、系船柱和绞盘，构成了斯坦利码头的独特风貌。
斯坦利码头保护区内著名的烟草厂房计划改建为豪华住宅，而2012年提出的“利物浦水域”建设计划则旨在将周边空地转型为集商业和娱乐为一体的项目。虽然这个计划希望推动地区发展，但它的推进在2012年导致斯坦利码头保护区被列入《濒危世界遗产名录》，并引发了关于它是否会影响利物浦海上商业城（Liverpool Maritime Mercantile City）世界遗产地位的争议。截至2024年年底，利物浦水域项目仍未竣工。
离开滨水区，往内陆方向走，便是第四区 — 商业区，卡斯尔街区域（The Commercial District – Castle Street）。这里有很多乔治王时代和维多利亚时代的老建筑沿着卡斯尔街、戴尔街和老会堂街（Old Hall Street）分布，展示着城市作为商业和市政中心的悠久历史。这个区域建立在中世纪的街道上，密集的18、19、20世纪建筑和雕塑群，反映了大英帝国鼎盛时期的贸易实力。独特的建筑风格和华丽的装饰，展现了利物浦曾经的商业繁荣。
商业区，卡斯尔街区域（图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利物浦港附近，在披头士像周围弹琴的乐手们（图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然而，曾经那些宏伟的银行大厅和办公楼办，如今都变成了餐饮场所。曾经繁忙的小花店、电器店和印刷店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夜间经济文化。卡斯尔街是著名的鸡尾酒吧的小餐馆的聚集地。白天的商业活力逐渐衰退，早高峰的匆忙脚步声被清晨倒掉夜晚残留酒水的桶声取代。2020年，利物浦市议会在该区域批准了总额为2亿英镑的帕尔马尔区（Pall Mall）大规模开发计划，项目包括一座284间客房的酒店和40万平方英尺的A级办公楼。然而，直到2024年年底，这片区域的老建筑依然空置，楼外的空地杂草丛生。
紧接着是第五区 — 文化区，主要位于威廉·布朗街（The Cultural Quarter – William Brown Street）一带。这一地区的文化繁荣源自巨大的慈善和市政投资。很多利物浦的富商和企业家都出资支持了城市的公共教育和文化事业，比如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以及医疗和福利设施。至今，这些机构依然致力于提升市民生活质量。19世纪中期，威廉·布朗街周围被规划成主要的文化区，成为铁路和公路枢纽点的文化中心。这里聚集了许多标志性的公共建筑、艺术藏品和纪念碑，像莱姆街火车站和圣乔治殿都在这里，成为了城市文化、教育和市政活动的核心。由于这里的地理优势，紧邻交通枢纽，所以与其他区域相比，显得特别繁荣。
莱姆街火车站（图片来自网络公开资料）
第六区是商人区，也就是下杜克街（The Merchants’ Quarter – Lower Duke Street），这里是利物浦商业黄金时期的象征。这里由商人住宅与仓库构成，用来服务1715年开放的旧码头（Old Dock），也是全世界第一个封闭式商业湿船坞。
杜克街的许多建筑自1785年便开始成型，展现了利物浦作为历史港口城市的重要发展阶段。这里曾是海船船长、商人和工匠的聚集地，充满了国际化的氛围。杜克街及其北侧区域，包括帕尔街和西尔街等，被称为“绳索街区”（RopeWalks）。这个名字源自18世纪时，当地在这些笔直的街道上制作绳索的传统，至今这种布局依然深刻影响着城市的面貌。这个区域由于靠近滨水区、码头和市中心，吸引了不少高级地产投资。这里也有很多现代建设的历史建筑和商业地标，比如19世纪末期建成的Duke & Parr大楼。这个老建筑通过翻新项目重新焕发了商业活力，得到了利物浦城市地区联合管理局的大力支持，提供了近500万英镑的资金，其中296万英镑来自城市发展基金。
利物浦的世界遗产地周围有个缓冲区，目的是保护核心景观，并保持与周围区域的历史联系。缓冲区涵盖了如罗德尼街（Rodney Street）的乔治亚风格住宅区、两座大教堂、整个绳索街区（RopeWalks）以及波罗的海三角区（Baltic Triangle）的仓库并延伸至默西河（River Mersey）。这个区域还包括利物浦的唐人街，它是欧洲最古老的华人社区之一，源于上海和利物浦港口之间的丝绸与棉花贸易。1834年，第一艘来自中国的船只抵达利物浦，标志着中英联系的开始，而1866年，蓝漏斗航运公司开通了直航中国的航线，华人移民随之到来。
十多年前，利物浦市政府把靠近唐人街的三块土地卖给了开发商，交易价大约是485万英镑。原本计划在大乔治街建大约790套豪华公寓的“新唐人街”（New Chinatown）项目，却因为种种原因停滞不前，最终没有完成，土地的拥有公司“大乔治街项目有限公司”也于2022年进入了破产管理程序。到了2024年12月，市议会和管理方达成协议，以约1000万英镑的价格，从破产开发商手中重新购回了这些土地 – 是原价的两倍多。
尽管唐人街的复兴计划还没有实现，但它已经引发了关于文化遗产保护和社区利益的广泛讨论。很多人担心，过度的商业化和“绅士化”进程可能会破坏这里原本的文化特色，甚至影响到当地居民的生活。利物浦市中心的高房租已经让很多家庭经营的餐馆和小店关闭。即使像“Maggie Fu”品牌这样成功的商业例子，曾是唐人街的家庭餐馆，后来转型成了连锁餐饮品牌，并在利物浦ONE附近开设了新店，但他们如今的“中国菜”已经变得更像英式华人快餐。
“Maggie Fu”品牌（图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利物浦的新住宅区-One Park West（图片由作者拍摄/提供）
利物浦以其悠久的历史和辉煌的商业过去自豪，但在追求经济效益和吸引投资的过程中，文化的独特性或许正在逐渐消逝。高楼大厦、商业中心和缺乏特色的购物区正在填补曾经充满人情味的街道，城市的面貌虽变得现代化，却也遗失了历史的踪迹。如今，利物浦的历史和文化遗产，是否还能在现代化进程中找到合适的定位，还是最终沦为被遗忘的过去？
原创作者：“上海城市更新”特约撰稿人
责任编辑：林欣蓝
策划审核：夏 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