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86年六月的黄昏,北宋立国以来,西北之地最悍勇的名将,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残阳如血,暮色苍茫,晚风呜咽着吹过空荡的山谷,天地一片萧瑟。
血战过后,当杨业率军退至陈家谷口时,举目四望却空无一人——原本约定在此接应的宋军部队,早已不见踪影。
老将军仰天长啸,不禁悲从中来,望向身后仅存的数百残兵,劝阻众人均有妻儿老小,不必与其一同赴死,可自行突围以报天子。
说罢便孤身上马,提刀冲向了蜂拥而至的辽国追兵,麾下众将闻言均是泣不成声,却无一人离开,纷纷追随主帅,再次杀向敌阵。
雍熙三年,北宋大举伐辽遭遇惨败,西路军副帅杨业在退军途中,因援兵提前离开,深陷重围的老帅,无奈引残部与敌死战,最终全军于陈家谷口浴血殉国……
雁门之外“杨无敌”杨业原名杨重贵,因年代久远,其出生的准确时间已无从查证,大约是在公元928年前后,而关于其出生地点,史料记载也有三个版本,分别是麟州新秦(陕西神木)、并州太原(山西太原)和保德火山(山西河曲)。
对于杨业这样忠义千秋、威名赫赫的一代名将,其早年的相关记载却如此模糊不清,实在是令人遗憾。
五代十国时期,各个割据政权的君王为拉拢麾下亲信将领,常赐以自家姓氏以示恩宠,而杨业因战功卓著,也被北汉世祖刘崇赐以刘姓,同时让其做自己儿子刘承钧的养子,故而杨业与刘崇孙辈继元等同一排行。
这也是后世评书演义、戏曲小说中,多称其为“杨继业”的原因。
公元960年,赵匡胤取代后周建立宋朝,此后太祖征战四方,周边如后蜀、南唐等大小割据势力被逐一扫平,到976年太宗赵光义登基时,中原版图之内,只剩占据太原的北汉仍在自立称王。
而杨业作为北汉名将,在多次抵御宋朝进攻中,都立下了汗马功劳,不仅因此累官至建雄军节度使,就连作为对手的北宋,朝野上下对其也是刮目相看。
太平兴国四年(979年),赵光义再次兴兵远征北汉,太原一战,杨业殊死守城,骁勇异常,即使在国主刘继元都已出城投降的情况下,仍举精兵凭城苦战。
而太宗赵光义素知其威名,出于爱才之心,便下令刘继元派人前往招降。杨业见大势已去,只得北面跪拜,恸哭解甲后觐见太宗。赵光义一再抚慰,恢复其原姓,并赐单名“业”字。
杨业归宋后,因其习知边事,洞晓敌情,太宗仍让他知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部署,协助潘美,负责雁门关一带的抗辽重任。
太平兴国五年(980),辽国十万大军南侵雁门关,杨业率数百精骑,由小径绕至雁门北口,南向与潘美的主力形成合击,大败辽军。
两年以后,他又与潘美再次在雁门关击破来犯的辽军,斩首三千,追击入辽境,破垒三十六座,俘获老幼万人、牛马五万。
而雁门关屡次大捷之后,使得辽军一见杨业旗帜,便胆战心惊,率兵退去,“杨无敌”的威名不胫而走,响彻宋境而远播辽朝。
但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杨业毕竟是北汉降将,归宋后却在西北战场大放异彩,如此表现,无形中也引来了主帅潘美的不满。
据《续资治通鉴长编》“主将戍边者多嫉之,或潜上谤书,斥言其短”——正是由于杨业的降将身份以及归宋后的耀眼表现,也为此后其兵败陈家谷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陈家谷到底发生了什么?公元986年,宋太宗为取燕云十六州,兴兵二十万,分三路北上伐辽,史称雍熙北伐。
结果西线的潘美、杨业一路高歌猛进,一月之内连下燕云十六州当中的寰、朔、应、云四州,中路的田重进北上攻克灵丘购,随即占领了蔚州。
而由名将曹彬坐镇的东路军,却在占据雄州、兵临幽州之际,不慎为辽军切断粮道,慌乱撤退时又被追击的幽州守将耶律休哥大败于岐沟关,导致作为北伐主力的东线战场全面溃败。
东路一败,原定三路进兵、合围幽州的作战计划就此破产,赵光义急命深入燕云腹地的中、西两路宋军班师南撤。
中路田重进反应迅速,当即便率领所有人马平安返回宋朝境内,而潘美、杨业统帅的西路军,本已退至雁门关以内的代州,但赵光义突然降旨要潘、杨再次领兵北上,掩护寰、朔、应、云四州民众回迁。
而究竟以何种方式出兵来接回四州百姓,在西路军决策层的高级将领之间,产生了严重分歧。
其时,辽军已占据寰州,而辽国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正率十万人马由幽州东来,欲寻机聚歼宋军主力。
杨业认为此时辽军势盛,正面接战恐怕难以取胜,应事先派人密告云、朔守将配合,将民众迁徙至石碣谷,同时发兵佯攻契丹防守相对薄弱的应州。
到时耶律斜轸的主力必出寰州向东支援,而西路军则趁机将寰州百姓迁出,再派强弩手千人扼守石碣谷口,用骑兵在中路声援,防备辽军追击,如此三州百姓便可以安全撤回雁门关内。
但这个相当理智的计划却被监军王侁直接否决,他认为应该领兵由代州大张旗鼓的北出雁门关,直扑寰州的辽国主力,正面迎战然后光明正大的将四州民众接回。
杨业直言若如此出兵则必败无疑,谁知王侁反唇相讥,指责杨业拥数万精兵却避战畏敌,是否另有二心。
君侯素号无敌,今见敌逗挠不战,得非有他志乎?
副帅与监军意见相左,作为主帅的潘美却在争执的过程中不出一言,而杨业本是北汉降将,对其忠诚度的猜忌可以说是相当致命,为自证清白,只得领三千精锐北上与辽军决战。
临行之前,杨业明知必败,便与主帅潘美约定,提前于陈家谷口预设伏兵,一旦其交战不利撤退至此,潘美的援军即可接应又能趁机消灭追击之敌。
然而杨业被逼出战之后,潘美与王侁登高瞭望,久久不见契丹队伍南下,误以为敌人败走,欲争战功,便起兵北上二十里,随后又得知前方杨业兵败,又争先恐后的引兵逃入雁门关内。
可怜杨业率众与辽军主力浴血厮杀,但由于兵力悬殊,其部众损失相当惨重,且战且退之间,由日中战至日暮,傍晚时分,杨业率残兵转战至陈家谷口,却发现谷内空无一人,约定在此等候的主帅潘美早已不知所踪。
追兵转瞬即至,杨业眼见突围无望,只得率手下仅剩的数百残兵,转身继续与契丹人死战。
陈家谷之战,悲怆而惨烈。杨业部下老将王贵箭法如神,连射契丹士卒十余人落马,无奈箭尽,只得步战,持空弩犹打杀辽军数人,最后力尽而亡。杨业之子延玉,部将贺怀浦等皆死于乱军之中。
而杨业之前就已多处负伤,但仍挥刀手刃数十敌人,在策马转入深林后,不幸被射中坐骑,堕马被擒,于辽营中三日不食而死。
谁应该为悲剧负责?兵败陈家谷,号称无敌的名将杨业与三千冒死北上的精兵,全部战死沙场,但我们不禁要问,谁应该为这场本可避免的悲剧负责?
首当其冲的罪人,自然是监军王诜,他对杨业的无端猜疑和污蔑,是导致这场悲剧发生的直接原因。
王诜言论的恶毒之处在于,如不正面出战,便是怀有二心,在这种推论之下下,如果是换作北宋的其他将领,大可拂袖而去,或者回怼一句“愿与监军大人一同发兵北上”,王诜必然哑口无言。
可怜杨业身为北汉降将,因为敏感的出身问题,除了冒死出兵来证明清白,他甚至不敢为自己再多申辩一句。
而作为全军总指挥、西路军主帅的潘美,同样难辞其咎。
战前杨业对敌我态势的分析和出兵方式的建议,显然是理智而正确的,潘美是职业军人,征战沙场多年,不可能分辨不出王、杨二人所持意见的优劣之处。
然而潘美却选择了沉默,后世有人为其辩解,说此时他已是年逾花甲的老人,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锐气,不愿得罪王诜这个太宗身边的红人。
如果是寻常百姓当然可以选择明哲保身,但潘美不是普通人,他的身份是西路军主帅,要对西线战场的胜负和所有将士的生命负责。
在最关键的时候,在大是大非的面前,选择沉默只能是一种没有担当的行为。
更何况潘、杨战前早有约定,在陈家谷设伏,潘美的不辞而别显然有置杨业于死地的嫌疑,陈家谷的所作所为,无论事后如何辩解,对于像潘美这样的一代名将而言,都是难以洗刷的污点。
当然,北宋时监军在部队中权力极大,这一职位的设置,便是代表皇帝和朝廷对军队行使监督之权,但毕竟监军只有建议权而没有决策权,具体如何抉择,还是要由主帅定夺。
在北宋的历史上,主帅与监军在战场意见冲突的情况不是没有发生过。
乾德元年(963)正月,慕容延钊任主帅讨伐湖南的过程中,便与当时的监军李处耘有过摩擦,而朝廷最后的处理结果是继续留用慕容延钊,而贬谪李处耘为淄州刺史。
就是在雍熙北伐中,东路军主帅曹彬,也曾有过战场抗旨的情况,难道东路军没有监军,而监军为何又阻止、改变不了曹彬的决策?
应该承认,监军作为皇帝的代表,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或者干扰主帅的决。但如果说监军能完全凌驾于主帅之上,那又何必多此一举的设置主帅之职呢?
所以将兵败陈家谷的责任,片面归咎于主帅不能制衡监军的军事制度,既不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的,也有为潘美开脱之嫌。
真实的“杨家将”与“潘仁美”杨业为奸臣所迫,无奈冒死出战,最后与其麾下将士全部壮烈殉国,兵败陈家谷的消息传回汴京,北宋朝野一片哗然。
随后,尽忠守节、以身报国的杨业被追赠为“太尉”,谥号“忠武”,同时宋廷对其给予了高度的肯定——“尽力死敌,立节迈伦。群帅败约,援兵不前。独以孤军,陷于沙漠,劲果飙厉,有死不回”。
而迫于强大的舆论压力,赵光义又对陈家谷之战的两个主要责任人,给予了不同程度的处罚:
监军王诜“堕挠军谋,窘辱将领,无公忠之节,有狠戾之愆”,作为罪魁祸首,被除名并流放金州。
主帅潘美因“不能申明斥候,谨设堤防,陷此生民,失吾骁将”,对兵败陈家谷负次要责任,在战后被连降三级。
从官方对陈家谷事件几个当事人的定性和责任划分来看,基本上是与事实相符的。
但官方的处理结果依然无法完全舒缓民间的爱憎情绪,老百姓也自有他们的好恶标准。
杨业的威名和节操赢得了宋辽两国人民的崇敬,其父子的事迹从仁宗朝开始,便已经在街头巷尾广为流传,而在靖康之变宋室南渡后,百姓恨金人之侵扰,痛国耻之不复,由是对杨氏英烈更加讴歌思慕,而这种民族情感的质朴表达,在此后的文艺作品中找到了宣泄的途径。
千年以降,无数的戏曲、小说、评书以及影视作品,对杨业的英雄事迹进行了大量的发挥创作,进而又衍生出了以“杨家将”为题材的一系列完整故事。
与此同时,陷害忠良的乱臣贼子自然是为人所不齿更遭人唾弃厌恨的。
王诜虽然是陈家谷之战事实上的首犯,但相对于大将潘美而言,只能说是籍籍无名之辈,因此被老百姓选择性的忽视,而潘美作为西路军的主帅,既是战场的第一责任人,对杨业的死又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此便被树立成了典型的反面教材。
后世为着重表现潘美的不仁不义,更在其姓名中增加了一个“仁”字,以示讥讽之意,由此,潘美便成为了杨家将的相关故事中,公报私仇、陷害忠良的头号奸臣“潘仁美”。
对杨家将的崇敬喜爱和对“潘仁美”的痛恨鄙夷,是惩恶扬善的心理最自然而本能的表达方式,也代表着民间在善恶忠奸之间,最基本的价值取向。
但需要指出的是,“杨家将”中许多耳熟能详的人物、情节和桥段,都是来源于后世的文学创作和艺术加工。
比如杨令公血战两狼山,最后兵败怒撞李陵碑而亡,以及杨家在金沙滩“七子去一子回”的结局,这样的故事便是脱胎于杨业的陈家谷之战。
而杨业的儿子见诸史籍记载的确有七人,但除去战死陈家谷的杨延玉之外,真正承其衣钵、继续领兵征战沙场的,只有长子杨延朗,延朗也有一子杨文广,所以威名赫赫的“杨家将”,事实上仅仅止于三代,而为将者也不过杨业、延朗、文广三人。
其余包括杨宗保、穆桂英、杨门女将都是虚构人物,甚至连杨业夫人佘太君在历史中是否真实存在,都有很大争议,而所谓佘太君百岁挂帅、十二寡妇征西、穆桂英大破天门阵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基本上都是文学创作的结果。
而历史上真实的潘美,即使在陈家谷事件中对杨业兵败身亡负有一定的责任,但也绝非像戏文、演义中的所描绘的“潘仁美”那样,是个勾结契丹、陷害忠良的奸佞小人。
相反,潘美不仅是辅助赵匡胤建国的功臣元勋,也是北宋初年数一数二的名将,其人文韬武略,在后周抵御北汉的高平之战,以及北宋平定南汉、南唐的过程中,都曾立下赫赫战功。
赵匡胤取代后周时,在如何处理世宗幼子的问题上,宰相赵普主张斩草除根,而潘美并没有落井下石,他收留柴荣儿子并将其抚养成人,也足见其宅心仁厚。
而陈家谷战后,潘美也没有和“杨家将”发生任何联系,宋史对其作出的评价,也都是积极、正面的。
文艺作品来源于历史、反映着生活,在其流传过程中,“杨家将”和“潘仁美”的忠奸演义,通过老百姓的口口相传而不断在民间加深和固化着印象,从而将二者逐渐符号化、脸谱化,但很遗憾,这并不是真实的历史。
关于杨业兵败身死的一点推测关于杨业兵败身死,其实还有一种更加大胆的推测,即所有的一切,都是赵光义在幕后操纵,潘美、王诜等人只不过是其借刀杀人的工具,而事后又不得不替皇帝背锅罢了。
杨业是北宋建立之后近二十年时,才归顺宋朝的,而杨家一直盘踞西北,又手握重兵,在北宋这样重文抑武,又对大将一直心怀戒备的朝代而言,杨业的身份,确实会引起赵光义的猜忌,再结合赵光义心狠手辣的一贯作风,寻找机会对杨业下手,也并非不可能。
在雍熙北伐失败、辽国大举反攻的的背景下,西路军本已安全撤退到雁门关之内,然而赵光义仍然要潘美、杨业等人再次冒险北上,这样的决定本身就有些蹊跷。
而对于这次名义上迎接四州百姓归宋的军事行动,是否暗含着赵光义加害杨业的目的,史料没有记载,但通过某些证据,似乎又可以看到二者内在的联系。
首先,就是监军王诜刻意与杨业针锋相对,以及主帅潘美在整个事件中异常的沉默,都让整个陈家谷事件背后疑点重重。
王诜是北宋开国大将王全斌之子,本身也并非不懂兵事之人,他为什么会在战前提出明显不合常理的作战部署?寻常的意见分歧,为何又会杀人诛心的指责杨业怀有异志?
而潘美作为一代名将,作为西路军的最高指挥官,面对杨业合理的建议不敢出言支持也就罢了,为什么撤退之时,都不留一点兵力在陈家谷接应?
仅仅是因为潘美嫉妒杨业的威名而痛下杀手?要知道潘美无论当时的职务、资历、身份、地位,放眼整个北宋,也许只有第一名将曹彬可与之相比,这样的说法是在难以令人取信。
而王诜的刚愎自用和潘美的沉默不作为,这背后又是否有赵光义的暗中授意呢?
其次,潘美等人虽然在战后被赵光义“严惩”,但实际上第二年后,陈家谷事件的相关责任人又均被官复原职。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杨业身死后,其诸子虽然均有恩赏,但唯一领兵的杨延朗,却并没有继续在山西任职,而是迅速被调任到河北前线,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如果赵光义就是杨业之死背后的凶手,那上面种种疑问,在逻辑上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当然,这样的结论,并无史料真凭实据的支持,仅仅是在“有罪论”的基础上,加以合理推断,一家之言请勿当真,是是非非,还请众位看官自我品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