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的辩才:字字做扣,诱敌深入,先破后立;诸子百家或排第一

愚鲁说文化 2024-12-18 15:44:37

恐怕成功的论辩乃至是动人的讲演、比较见效的日常交流,都是“不同程度的诱敌深入”,而非“自说自话”。——都须:第一步,充分听懂对方的意思,避免一上来就缴出高屋建瓴的权利,从而被诱敌深入……第二步,直指对方的漏洞并快速钻进去扩大那些漏洞……三,结合对方讲出的有益的部分,建立新的道理……

诸子百家,谁的“辩才”排第一?老实说,真不好说,盖那个时代的读书人似少有辩才不好的。——自春秋至战国,影响及于秦汉,读书人吃饭的最主要的家伙事儿即有“当场的路演”,能不好好研究说话吗?加之这个人若要达到足以被国君接见的名声,亦多有赖于平时讲学、讲演乃至于即席“怼人”所展现出的能力、魅力,能不好好锻炼自己的辩才吗?——倘再施之于文,便即是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些散发着勃勃英气的雄辩的篇章……

——然而,若非要在诸子之中论个第一的话,个人愚见,孟子他老人家或备一选。

何也?盖孟子所展现出的论辩的技术、思辨的艺术,尤其他常常躬身示范究竟什么是“理越辩越明”,而非刻意的巧言乱德、逞辞锋之利,纵那个群星璀璨的时代亦众星拱之。——总之是孟子在说话一事的各方面皆无短板,皆引人叫绝之后复以深思,“经典名场面”无算……所以,能否尽量用大白话描述一下这种辩才呢?以及:快说!你快给我说说!背后的技术今人学得来吗?日常抬杠好使吗?

一、孟子辩才的战术大纲:字字做扣,诱敌深入

不妨直接看一段孟子说话的名场面: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

(《孟子•梁惠王下》)

即此,何谓“理越辩越明”?其:天下事看着不一样,实则都一样——轻重缓急有所不同而已,成果或后果的重量有所不同而已;天下人看着不一样,其实也一样——各有各的一份不可推卸之责而已,即各有各的“退无可退”而已。——齐宣王此前不明白这一道理吗?倒也未必,但总不如孟子帮他梳理出的这般清楚——所谓“王顾左右而言他”,侧面看,非真的击中了齐宣王心坎里的幽微之思不得如此。

——技术上呢?孟子的这一席话,体现出了什么样的思辨艺术?

1、孟子辩才,简而言之四个字:“诱敌深入”,即引诱对方紧跟自己的节奏,以悄然化解掉对方高屋建瓴、“跳出来再看”的能力。然而:2、诱敌深入只是战术总纲,又是什么令齐宣王那些见多识广的公侯上卿最终落得个“顾左右而言他”呢?——其诱敌深入,实则“诱而不打”,引导敌人自相矛盾、自相践踏;即孟子几乎每一个字都在“做扣”——待对方反应过来之时,已被彻底套牢了。

所以:3、诱敌成功的前提其实在于“料敌于先”;继之,准确抓住对方思路的漏洞并顺势钻进去扩大漏洞——令对方最终被困在自己的漏洞里。或不战而胜之,或稍战即胜之。——对方当然有可能不爽,甚而尴尬,但也不得承认:自己的确被孟子的道理击中了——准确而着实地被击中了……——不过,话说回来,孟子vs.齐宣王这一段还是更像单向的“训话”而非双向的“论辩”,两人毫无交锋可言,孟子还有没有更立体、更复杂的诱敌深入?于此,他是否谈出了更深邃的东西?

二、一次更立体更复杂的论辩:变对方的诱敌深入为己方的反包围

可看孟子“怼”农家士子陈相的那一段(先秦百家之一的“农家”)。——技术上,这一次诱敌深入更立体、更复杂;此外,内容上,孟子学术的最难得之处、最精华之处,于此亦可知之一二。

一上来:

……陈相见孟子,道许行(陈相的老师)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食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

(《滕文公上》)

如前述,那个时代的士子差不多都擅长“路演”,说话的经验太丰富了,农家士子陈相即一上来企图给整个谈话定调:“滕文公很不错了,但还不够好。看看我们农家,看看我的老师许行许夫子,滕文公为何不能亲自下田耕作,自己动手养活自己呢?还留着国家的府库粮仓做什么?那不是剥削多数人以养活少数人吗?”

这是一段有理有据、逻辑自洽的话,背后站着整个农家学派,在今犹值一思——即陈相也是在试图让孟子缴出高屋建瓴的能力:不论跟着他谈种地还是谈剥削,都很难跳得出来。且你孟子不是讲“仁政”和“民本”吗?好了,我直接讲消灭剥削,讲绝对无差别的平均主义,这不比你的仁政透辟而高明得多?——不得不说:专业人士之间的碰撞,同行之间的碰撞,较孟子面对齐宣王之时复杂得太多太多了。

——那,孟子又是如何变对方的诱敌深入为己方的“反包围”的呢?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 ”

(陈相)曰:“然。”

(孟子)“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

(陈相)曰:“否,许子衣褐。”(粗麻布编制的衣服)

(孟子)“许子冠乎?”

(陈相)曰: “冠。”

(孟子)曰:“奚冠?”

(陈相)曰:“冠素。”

(孟子)曰:“自织之与?”

(陈相)曰:“否,以粟易之。”

(孟子)曰:“许子奚为不自织?”

(陈相)曰:“害于耕。”(耽误种地的时间)

(孟子)曰:“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

(陈相)曰:“然。”

(孟子)“自为之与?”

(陈相)曰:“否,以粟易之。”

(孟子)“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

(陈相)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

(孟子)“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

1、棋逢对手,孟子先要确认情况,先要确认自己完全听懂了农家的意思:“所以,您的老师许子都是自己种地自己吃粮喽?”——“是啊”,陈相可能在想:“我知道你一定有话要说,但这一点你不得不服吧?”2、跟着,孟子继续确认情况:“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不是,老师不织布,穿粗麻编的衣服”,陈相大约还在得意:“这不继续凿实了我们农家的质朴厚重、心怀天下?”而孟子的心里话可能是:“很好,情况我都听懂了……”以下:3、孟子通过连问,直接拿回了自己“跳出来再看”的权利——对方的诱敌深入大计,就此破灭。

意译之,则:“您的老师许子怎不自己去做帽子呢?怎不自己去做农具、炊具呢?……哦,耽误种地的时间,种地和做工不能兼得是吧?……那就奇怪了,您说滕文公不自己种地是剥削人民,难道治理国家之事就能与种地兼得吗?抑或者,百工之家也没空种地啊,也要靠他们做的东西交换粮食,这些人难道也是剥削者?手工业者剥削农民,拿手剥削?”

——一个社会分工有不同的问题,扯什么“天下”啊、“贤君”的?你们所谓的消灭剥削,暂时藏起剥削而已。什么是贤君?什么是天下?还是换我告诉你罢……

往下,孟子例举了一系列上古贤君并借以揭示何谓天下。——譬诸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为天下人治水,别的事儿都没空做,难道也要让他跟着你们去种地而放弃治水吗?至于“农神”后稷,他的确是种地的,但,让他自己种地才能种几亩?何不让他把有限的生命放在教天下人种地上?……

以此,孟子揭示出了农家所存在的严重的逻辑问题:你们这些农家士子啊,种地是必须要种地的,种地亦即是我们仁政、民本的基础,但:1、A≠A+:再好的事情也不绝对,也不能视之为唯一必要之事——还是我对齐宣王讲的,各人有各人的不可推卸之责;2、a≠A:再适合于你们少数人的选择也不能视之为多数人必然的选择;3、a+≠A+:再正确再正义的局部也不能等于正确而正义的全体……

要之,你们农家的问题是坐井观天并强迫他人“风景井里独好”。用心虽善,用功太嫌不足,还是换我讲讲其中的道理吧。

三、孟子通过上述论辩所讲的道理:少则有三

所以,什么是更好也更可行的天下治道呢?可能是考虑到不同学派之间根底里的尖锐冲突,孟子没有在这里铺叙他的仁政蓝图,而是切实地讲了如下几点:

一者,农家诸夫子啊,请不妨先看懂这么一个现实,即“阶级社会”恐怕是长期存在的,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是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今之很多人拿这话猛批孟子,批他“反动”、“老封建”,然而,不得不承认:当时的现实就那么个现实,当时划分阶级的标准就那么个标准。——今天固然不那么划分阶级了,尤其不那么分配尊严了,但世界范围内,各个社会的“阶级气息”仍然浓重——竟至扑鼻……——孟子的思路是,想要治理好天下吗?那我们先须看懂现实,先须面对现实。

继之,二者,农业之外,天下还有哪些大事必须做好?孟子于此讲了很多;孔孟一系,这里不妨直接用孔子的话,且主要是孔子的这话讲得更凝练,其:三步走——“庶之,富之,教之”(《论语·子路第十三》)。——是的,我自来不会说你们农家一无可取,何以“庶之”?以农以工,诚哉是言也。然而,视诸“富之”或“教之”,农家显然就不够了。都去种地了,滕文公也去种地了,谁来组织国家治理体系?无此体系,敌人打过来了怎么办?别说“富之”,纵“活之”都难。

所以,三者:治理天下,要在“得人”,把合适的人导向合适的岗位,尤其是把忠信仁义之人导向治理国家的关键岗位,譬诸尧用舜,舜用皋陶、大禹——是所谓“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与农家论辩的整一大段,孟子虽并未祭出“仁政”两个字,但他推演的结果其实还是以“仁人”治人,以仁人君子与农民百工各得其所去治国;且不论孟子这一套本身对或不对、“封建”与否,仅仅看它的逻辑性、严谨性,其显然为农家陈相之说所不能比也。

至此,不仅陈相的诱敌深入完全失败而彻底陷入了自相矛盾之中,孟子的反包围圈子亦告合拢——破之,并在你的废墟上直接立之……陈相后面还有一番言说,但那已是另辟门径(的确也是位辩才),孟子上述的一整套他丝毫驳不动;且他的新说,仓促为之,漏洞更多,孟子不以诱敌深入便正面驳倒了。

四、最后一个问题:今人能学孟子的这一套辩才吗?

所以,今人能学孟子的这一套“诱敌深入但诱而不打,反包围”吗?个人愚见:能学,且最好学会,但不可机械地学。

譬诸逼迫别人“顾左右而言他”就不兴学。孟子怎就能那样挤兑齐宣王?盖因这是贤名早已传遍天下的孟子,盖因这是尊贤已臻造极的极特殊的大转折时代。皇朝时代的读书人若这样怼皇帝或我们今天这样怼上司,后果可想而知。——要之,孟子那有时过于犀利的辞锋不宜学;那的确好看,所以,纯欣赏就挺好。

再说,孟子那是什么文采?古来跟着他学写文章的大家不可胜数,苏辙即评价他道:“辙生好为文……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上枢密韩太尉书》)——是的,是我多虑了,这种由内而外、御“气”为“文”所铸就的辞锋,想学也学不来。

那,究竟可以学什么呢?个人而言,如下两地点非常值得学习——甚至终身学习:

1、严肃的论辩也好,日常抬杠也罢,先看对方值不值得作一商榷。孟子怼齐宣王、怼农家,实则看得起他们,实则以之为“值得商榷”、有药可救,他对“盖大夫王驩”之辈就不屑一词(《公孙丑下》);孔子更是直接说透了这一层,即“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雍也第六》)、“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卫灵公第十五》)……所以,孔孟皆教导我们:不妨先看看对方值不值得您抬这一番杠。——若不在一种思维的层次或双方的立场对立太甚,不必费那个功夫。

2、恐怕成功的论辩乃至是动人的讲演、比较见效的日常交流,都是“不同程度的诱敌深入”,而非“自说自话”。——都须:第一步,充分听懂对方的意思,避免一上来就缴出高屋建瓴的权利,从而被诱敌深入。于此完全可以学习孟子,先提问,先反复确认。第二步,直指对方的漏洞并快速钻进去扩大那些漏洞——至高者如孟子,沿着对方的逻辑漏洞扩大对方的内容漏洞。这一步的要义在于“破”,然而,这是“先破后立”的“破”;所以:三,结合对方讲出的有益的部分,建立新的道理。这才有可能形成“理越辨越明”的大势,而非无益的意气之争。——个人而言,最难走的是第一步,即会问会听,即是否能听懂对方、是否尽量地不要去误解对方——既考验聪明,更考验耐心;走好这一步,方知下两步具体怎么走——甚至于:是否还有必要走……

总之,论辩乃仍旧是“达道”的方式之一也已。视诸先秦诸子,很多论辩不在于一举服人,而在于敦请各位先听我说一说。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12月17日星期二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孟子》,司马迁《史记》,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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