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黑氏》:“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一个丑妇对欲望的抗争

沁说 2020-11-10 12:12:58

一桶凉水从头至脚哗地倾倒在这男女身上,以示惩罚。那男女各叫了一声,双双顺路急跑,女的跌了一跤,“哎呦”连声,那男子扶起,发急地说:“要跑,跑出一声汗了,凉气就渗不到骨头里去!”女人抬起头来,被驾着跑,终不明白这路还有多少远程,路的尽头,等待着她的是苦是甜,是悲是喜?”

——《黑氏》

《黑氏》是贾平凹的一个中篇小说,故事情节比较简单,讲述了一个农村女人情感上的逐步觉醒,在对自我意志的探索中,陷入物质与精神相悖的困境。历经两次婚姻后,最终为了自由而选择“私奔”,每一次的选择看似都是对未来深思熟虑后的追寻,实际上不过是又一次生活苍白的轮回。将“更幸福”的未来寄托于他人,本就无以救赎自己精神上的“缺失感”。

从“需要层次理论”解读黑氏的精神觉醒

黑氏姓黑,长得也黑,“面粗,丑,手脚肥胖”,深山的娘家穷,嫁给了小男人,在娘家人眼里,算掉进了福窝。黑氏比小男人大几岁,早先还好,自从做信贷员的公公“日渐发达”了以后,全家人看黑氏都恶声败气。黑氏一个人把家里地里的活计都干了,白天小男人不顺心就对她拳打脚踢,夜里累极还要受小男人的折磨,听他喊着村里最鲜嫩女子的名字。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以金字塔结构,从低到高划分了人的需求层次: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和爱的需求-尊重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黑氏逐步的精神觉醒,正是基于此。在娘家朝不保夕的生活,婚姻成为黑氏摆脱贫穷的唯一出路,吃饱饭的本能需求,让渡了黑氏的个人自由。

黑氏心底恨极了,恨娘家穷,不能门当户对,又恨小男人家有了钱,口大气粗。她敏感的自尊心在现实面前又不得不低下头,温驯地忍受着小男人全家对他的颐指气使。在公公入股新工厂、出资建小学、从镇上买了房子后,随着物质生活的丰厚,黑氏的精神世界日趋苦闷,她渴望丈夫最基本对妻子的尊重和关爱,这念头混沌地盘亘在内心,却无以抒发。

小男人对黑氏说:“我知道你害怕我家发财哩,怕你越来越不配我哩”。这话说进了黑氏的心里,特别是小男人在公公的关系下进了小学做体育老师,工作体面了,从前只敢想,现在也有胆了,自此夜间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黑氏虽不喜欢小男人,但跟着他却衣食无忧,在焦虑中,黑氏找到了学校守门的单身汉来顺诉说苦闷,央求来顺给她通个风。有了来顺的“情报”,黑氏当场捉住了躲在小男人屋里的镇长女儿。黑氏没有原配妻子的底气与愤怒,反而给镇长女儿倒了茶,好声好气地说:“我求你们,别使这个家活活拆散”。态度的软弱、公公的财力、乡长的权势助涨了小男人的气焰,黑氏等来的不是“浪子回头”,而是离婚的结局。

离婚后黑氏反而找到了自我,“先前以为女人离了男人,就是没了树的藤,是断了线的筝,如今看来,女人也是人,活得更旺势。”邻居木犊为她打抱不平,打了镇长女儿,被拘了十五天;来顺同情她遭遇,陪她曾掉过多少泪。小男人眼中“丑陋”的黑氏,同时打动了两个男人的心。在二人的仰慕中,黑氏发现自己并不老,甚至也不丑,心思亦活泛了:“我难道就剩下不成?”

来顺先托媒人来说合,黑氏心善,她为木犊多愁善感起来,那个只知道靠蛮力打柴养活驼子老爹的穷小子,默默为她受了罪!来顺每天同她讲好些话,嘴笨的木犊吃了亏的,黑氏思来想去,答应了后来说媒的驼子老爹,木犊感叹:“想不到三十多岁还能成个家”。

婚后贫困的生活让黑氏夫妇心力憔悴,小男人家越加得势了,黑氏心底不服,让木犊想法子谋个好出路。木犊为了挣钱,去了黑煤矿大半年,九死一生赚来几千块钱。漫长的空窗期里,来顺偷偷帮黑氏种地,把食堂打来的肉送给她吃。女人心里温暖着,想到千里之外挣命的丈夫,既愧疚又惶恐。但被爱的虚荣早在心里生了根,蓄势待发。

木犊的血汗钱变成的一间小饭馆,黑氏得体应酬、木犊踏实肯干,生意蒸蒸日上。来顺常来帮忙,木犊心怀感激,当年的爱情争夺他赢了,总觉亏欠。小男人父亲贪污被捕,他失了业,镇长女儿同他离了婚,眼见起高楼,眼见宴宾客,眼见楼蹋了。黑氏到底有些得意,她过得比他好。

生活安逸了,黑氏心却空落落。她要求木犊替小男人还了债,看小男人感激涕零。小男人也去黑煤矿挣钱翻身,搏输了命,黑氏给他收殓安葬。不为钱竭虑的日子,木犊那木纳到不解风情的个性就藏不住拙,除了吃喝拉撒,黑氏还向往在精神层面的交流,显然沉默的丈夫做不到。

来顺依旧穷得可怜,叹息着艳羡木犊,那相思的痛苦全写在脸上,让黑氏忍不住同情。来顺总能恰到好处明白黑氏的心思,不失时机地赞美她。和来顺立在空旷的田野里远眺群山,黑氏三十多年来第一次领悟到山间的奇景妙色、美如做梦。

黑氏的自我意识苏醒过来,她厌倦自己与木犊“毫无灵魂”的婚姻,表面上的物质鲜亮只会让她的生活陷入更空虚的境地,一种柔情似水的潮起冲刷着她的内心,以她女性敏感细腻的特质,黑氏对爱情腾起本能的向往。而来顺给予了她最类似的爱情的感觉,在八月十五的团圆夜,黑氏和来顺卷起铺盖远走他乡……

黑氏为最底层的生理需求,嫁给了小男人,在物质生活提升后,她渴望从婚姻中得到受尊重的权力与安全感。离婚让她从身份卑微中挣脱出来,来顺与木犊的追求,激发了黑氏的个人价值感,在归属需求上,黑氏是一个主观选择者,这种掌控感让她感受到自我尊重感。当婚姻再次突破了物质的囿限,黑氏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意义,在追寻身体和灵魂自由的路上,她又回到了起点。

从读者的角度去看黑氏的蜕变,感受到一种人生的虚无主义,第一任丈夫的背叛,让卑微的她有的自证魅力的机会,她先和来顺生情,再移情木犊,亲手选择的婚姻再次被自己推翻,又抛弃木犊选择来顺,从赤贫再走进赤贫,看似自由的成长之后,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物质贫瘠和精神贫瘠的角力之下,照见乡村世界缺失的人文关怀

法国哲学家爱尔维修说:“我们在人与人之间所见到的精神上的差异,是由于他们所处的不同环境, 由于他们所受的不同教育所致。

《 黑氏》的叙事背景在一个闭塞的偏远乡镇,地理环境决定了人文素养。在世代约定俗成的生存环境中,女性处于对男性的依附地位。黑氏的哥哥从山里进镇上赶集,面黄肌瘦地到妹妹家吃一顿饱饭,总不忘赞叹:“我妹好福气。”黑氏全家对她的教育,就是嫁一个不缺衣少食的“好人家”,能把女子送进这样的家庭,就完成了她乃至整全家的价值进阶。

对夫家的忍气吞声,对小男人背叛后的敢怒不敢言,是她的成长环境给她打上的“低自我价值感”的烙印。黑氏能够在这样的基础教育之下,仍葆有本能的反抗意识,追求“更好”的生存现状,已经突破了她个人的思维壁垒。

黑氏在离婚后,发现自己的个人行为不受约束和干涉,原来是如此的自由,同样的做家务、种地不再劳累,而是有一种自给自足的满足感。这份新鲜的“自由感”给了黑氏追逐爱情的勇气。而她与来顺、木犊的情感,不过是顺应天性的本能。黑氏遵循潜意识中细腻的女性感受力,来顺、木犊仅仅是因为过度的贫穷,长久对情欲的压抑终于有了诉诸的对象,三个人之间的纠缠,并未跳脱出人之基础大欲:生存和繁衍。

木犊活着像一个劳动机器,不知疲倦地运作着,多年以后,饭馆的生意红火,请了帮厨与女工,木犊仍旧整日忙碌,哪怕是陪客人喝酒,和老厨工聊天,仿佛只有蛮牛似地工作着,才以证明他活着的意义,他像一个生存的空壳。

三十来年噬骨的穷困,木犊父子全身上下好像就只长了一张嘴,每天只有一个想法:怎样填饱肚子。物质的贫瘠掏空了精神上的丰盛,当他娶完黑氏做媳妇,探索过人之常情的那点事儿,一切索然无味,陪黑氏不比他干活更有意思,他和黑氏的婚姻裂痕,无关乎对错,只是命运的必然性罢了。

来顺上有八十岁头脑糊涂的爷,老娘体弱多病,下有三个妹妹都在上学,月挣二十八块钱,除去家庭开支都快入不敷出,连一双像样的鞋子也买不起,更别提讨媳妇。他对于黑氏的感情,一直处于马斯洛需求理论的底层,所有构建的甜蜜语言和锲而不舍的痴恋,内里都是发自本能的欲望,黑氏不过是他仅能抓住的唯一异性罢了。

小男人一家,更照见人性之卑琐。对金钱毫不遏制的贪婪,对欲望的臣服,权欲的谄媚,不加掩饰、触目惊心,原始的欲望之下,是文化未曾抵达的蛮荒。

《黑氏》的行文节奏舒缓,语言也异常优美,对人物心理细致的刻画纤毫毕现,但是有一种粗粝的、掺杂原始气息的感觉泥沙倶下,物质贫瘠和精神贫瘠背后,是未被时代目光抚触到的乡村世界所缺失人文关怀。贾平凹将文字镜头定格于这样一群人物中,既有对生存的敬畏,亦有对边缘性 的小人物的悲悯。

贾平凹

综评

小说的结尾意味深长,黑氏与来顺夜宿陌生乡村的荒宅,受尽围观和惊吓。来顺拉着黑氏拼命地往远方跑,黑氏心底升出一片茫然,未来到底是苦是甜?

对于黑氏的移情,小说有一段诠释:

弱者的“同情”,女人之所以称为女人,自多了一份比男人所没有的柔水一般的同情心,她满足于男人对她的爱悦,一个动作、几句言语,就可以换得万般感念。而男人,若野蛮无赖式地一味施侵略政策,这感念就随之消灭,但乖觉的男人则来一种小技,装作受屈受辱,那女人的柔水就海一样深,四处溢流。

黑氏是一个自我意识的觉醒者,然而有限的生活经验与狭窄的生存环境,给她限定了成长的天花板。至始至终,她都没能够摆脱对男性的依附意识。她身体强壮,吃苦耐劳,完全有能力过好自己的生活,然而从小男人到木犊再到来顺,都是她下意识的依靠对象。

“同情”是最高级的施舍,在对两个男人的情感“施舍”中,黑氏完成了对自我价值的肯定和精神净化。但现实是冷静的,建立在男性基础上的个人成就感,自由就如同空中楼阁,黑氏无论如何都不能扑腾出既定的命运。

没有独立意识的依傍,这种奋不顾身的追求是苍白无力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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