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红楼梦》,鲁迅曾给出这样的阅读体验:
“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在我地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
鲁迅先生此番臧否,给我们另一种思路来窥测《红楼梦》的秘密。都说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从各色人物的社会阶层出发,我们会看到诸般不同的《红楼梦》。
站在底层小人物的角度而言,会发现《红楼梦》中那些不起眼的小配角,都充满了身不由己的悲情色彩,如雪雁、小红、贾芸、焦大等等。有别于“十二钗”的光环加持,这些小人物的命运,就如同不系之舟,随同贾府的楼起楼塌而浮沉,最终都会黯然消失在无人关注的犄角旮旯。即使讨人嫌如贾环、贾瑞、赵夫人等,此时看来,亦是可恨之人自有其可怜之处。
众生皆苦,无有乐相。一本《红楼梦》,道尽世间可怜人。
用蒋勋老师的话说,“我对所有人物都充满了同情,我最同情的人是贾瑞,因为人总是过不了自己欲望这一关”。
《红楼梦》中藏着许多秘密,大部分人物都蒙着朦胧的面纱。贾瑞却是极其少见的、从出场到结束都有着清晰人生轨迹的。所以他对于《红楼梦》,自然也有着特殊的意义。
——走进书中,贾瑞只是贾府一个普通的纨绔子弟,走出书来,他是你,是我,是大家。
王熙凤的背景板:好色不轨的可恨之人单纯以读者角度来看,贾瑞无疑是一个标准的行为不端、欺软怕硬的纨绔子弟。甫一出场,贾公就给他来了这么一段介绍:
“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
很脸谱化的一个角色,文学作品里典型的为非作歹、欺软怕硬的富二代形象,比如高衙内,比如石崇,他们是小人、是恶人,作为衬托主角“伟光正”的卑琐存在,面目可憎。
就像贾瑞,形容猥琐,以极不堪的方式淫思过度而亡,充其量只是映照王熙凤“一战成名”的背景板。
《红楼梦》第十一回里,贾瑞看到风情万种的王熙凤,一瞬间便动了色心,并企图进行勾引:
“凤姐儿正自看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儿说道:‘请嫂子安。’凤姐儿猛然见了,将身子望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凤姐儿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着凤姐儿。”
从“猛”字可知,贾瑞预谋多时,在假山后藏了很久了,只为等待王熙凤的出现,王熙凤出现后,贾瑞更是用上了“合该我与嫂子有缘”、“这不是有缘么”这样暧昧不明的词汇,居心难掩呼之欲出。
单独摘取这段出来,是因为在我看来,这一段实乃贾瑞人生转折的关键。无论此前的人生如何不堪,都能得过且过,处于一个“过得去”的阶段。但是从觊觎王熙凤开始,他的人生便不再独立,成了王熙凤人生的一部分——此时他存在《红楼梦》中的最大意义,就是衬托出王熙凤的狡猾与狠辣。
就如同高衙内遇到林冲,西门庆遇到武二郎,此时贾瑞的命运,已经由不得他们自己做主,亦步亦趋的落入了王熙凤的手段之中。
见一斑而知全身,从曹公的这段描述里,我们也将贾瑞的性格弱点,看了个通透。
首先,可窥贾瑞眼光低浅,识人不明。他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低估了王熙凤的狠辣。作为大观园里一个无相貌、无文采、无地位的底层角色,贾瑞没有任何资本,他对王熙凤的觊觎纯粹是一厢情愿,注定从头到尾都被牵着鼻子走,毫无反抗能力。
其次,他为人处世、待人接物的本事,委实不度德、不量力。做人最忌交浅言深,作为和王熙凤交情不深的隔房子弟,贾瑞初遇到王熙凤,便用上了“有缘”这样的轻薄语气,王熙凤稍微给予颜色,他便当着丫头的面动手动脚,凑上去要看凤姐的荷包,又问戴什么样的戒指,完全一副色令智昏的样子,到最后更是一而再的去房里找凤姐,全然忘记了自己和王熙凤的关系远近、地位尊卑。
行差踏错本可迷而知返,奈何智商、情商双双堪忧的贾瑞,被七巧玲珑心的王熙凤一步步带入陷阱,用相思局结束了性命。
性格决定命运,眼界决定格局,贾瑞自我毁灭式的死亡与他的性格脱不了干系,从贾瑞的成长轨迹来看,归根结底,他也是个可怜人儿。
被人忽视的可怜之人——贾府底层人物的不堪成长人生贾瑞从小父母双亡,一直跟着迂腐古板的祖父贾代儒成长,棍棒之下,并没有教出来一个人中龙凤,反而养出了一个贪财好色的蠢浊性格。
“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贾代儒就和我们传统的家庭教育一样,强行用权威和暴力,对子孙的成长进行管理,对不合己意的个性化进行压制,在贾瑞的成长过程中,并未给予一丝一毫亲情的温暖。
被凤姐欺骗,在外面受了一夜寒风之后回到家后,身心受创,贾代儒也并没有给予任何关心。“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寄。”便打了个三四十板,还不许贾瑞吃饭,贾瑞心中的凄苦可想而知。
失去了双亲的贾瑞,最亲的人便是贾代儒,可惜在封建家长暴力式的权威面前,血浓于水的温情全然不在,长久得不到肯定,在迂腐严苛的约束下,人天性中的灵性被压制剥夺,剩下的,只有自卑、轻贱、一无是处。如此压抑的家庭环境,怎么可能养育出性情正常的子女?
心理学家阿德勒有句至理名言:“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原生家庭对个人命运的影响至关重要,贾瑞悲惨的结局,祖父贾代儒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独贾瑞,《红楼梦》中处处都是这样有着悲惨童年的人生。想那些从小被卖入贾家的众多丫鬟,被人贩子打骂贱卖的香菱,从小不得父爱被区别对待的贾环,哪一个不是一把辛酸泪?
无怪蒋勋先生说,每次读这里,“总觉得作者是含着眼泪写这一段的,人世间太多的执迷不悟,也就如贾瑞一样吧!”
一将功成万骨枯。王熙凤一战成名,“凤辣子”运筹帷幄、杀伐果断当真不负虚名,大家可能也不会多再想起那个相思成疾、飞蛾扑火般的“蠢人”贾瑞。
“成大事者 ”的背后,注定充满了无数小人物不为人知的失意。这不仅是《红楼梦》中的悲剧之一,更是放诸于任何历史进程中都被忽略的现实。
我们一直都不重视他们,未来也永远不会了解他们,但我们不应该忽视他们。
因为,贾瑞可能就是你,是我,也是所有人。
你我皆凡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贾瑞《蔷薇园》有句百用不爽的名言:最大的仇敌,莫过于自己的情欲。
看《红楼梦》时,我们往往只顾笑贾瑞的恬不知耻,笑他的自不量力,更笑他的色欲熏心,但当我们把贾瑞当成一面镜子,比照自身时,我们从贾瑞身上,看到的何尝不是自己?
面对财富,谁能如加缪一般视为身外之物?面对美色,谁能如柳下惠一般坐怀不乱?面对生活中形形色色的诱惑,我们又能有几个人,能明辨利弊,合理取舍?
《红楼梦》之伟大,不仅在于以文字铸伟业,以诗词牵人生,还在于其中形形色色的伏笔和隐喻。我想,曹雪芹先生插入贾瑞一段,绝不仅仅是为了衬托出凤姐的辛辣狠绝,也是在敬告读者,人生诸多诱惑,如梦泡影,最终终归是尘归尘、土归土(这也是全书主旨),面对任何诱惑,都要适可而止,决不可为欲望驱使,成为欲望的奴隶。
就像跛道人给贾瑞的“风月宝鉴”,一面红粉,一面骷髅,生与死在一念之间,偏偏贾瑞甘愿沉沦于欲念的虚幻之中,被欲念吞噬,跛道人难解救执迷不悟的贾瑞,给他生机亦是枉费心思。诸多欲望,虽只是梦幻,却也能蚀骨。人生一世,唯有慎独、自渡,才能掌控自身的命运。
但可惜的是,绝大多数人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听过很多大道理,依旧过不好这一生。
聪敏如脂砚斋,其实已经在批复中明示了曹雪芹的用意,在贾瑞被风月宝鉴诱惑丧生之后,做了如下批注:“正面你方才已自领略了,你也当思想反面才是”、“可怜!大众齐来看此。”警世之语,用意不言自明。
脂砚斋和曹雪芹的警示,思来也蕴有另外一层深意:看《红楼梦》时,且为止震慑、为止悲恸,但是看过书后,就要及时回归到正常生活,切不能入戏太深。
千古第一奇书《红楼梦》,浩浩长卷诸般人物,众生百态,每一个看客都能在此间看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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