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长,我不甘心就这样走啊!"我站在团部办公室,手里攥着那份提干申请书,声音都有些发抖。
窗外的槐花香飘了进来,混着六月闷热的空气,知了在老槐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
刘振华团长抬起头,额头上的汗珠在日光灯下闪着亮,他用手帕擦了擦脸:"小李啊,这事儿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1972年的夏天,我看着桌上那份档案材料,心里头像压了块石头,这都到退伍的节骨眼了,偏偏卡在了政审上。
办公室里的老电扇"吱呀吱呀"地转着,我的思绪也跟着转回到了三年前。
那时候,村口的大喇叭正播着《东方红》,我背着那个打满补丁的帆布包,踏上了从河南老家到部队的绿皮火车。
"咣当咣当"的车厢里,我摸着口袋里妈包的两个咸鸡蛋,眼眶有点发酸。妈特意起了个大早,熬了一锅白米粥,还蒸了两个白面馒头,那是她攒了好久的口粮。
临走那天,妈把她那件舍不得穿的蓝布棉袄偷偷当了,给我塞了二十块钱:"铁军啊,到了部队好好干,可不能给咱村李家丢人。"说这话时,她的眼圈都红了。
我还记得爸坐在门槛上,手里夹着旱烟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远方,好像在想些什么。那时候他已经病了,但硬是不让我们说出去。
坐在我对面的是个上海知青,嘴里哼着《白毛女》的调子。火车开了一天一夜,沿途的玉米地、收割后的麦茬,还有远处起伏的山峦,都在慢慢后退。
到了部队,我遇上了王建国和张德明。王建国是北京知青,戴副眼镜,说起话来像机关枪,常常能把连队的战士逗得前仰后合。
张德明是东北大个子,爱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写得一手好字,连队的黑板报都是他负责。他还总说要写一本关于部队生活的书。
咱们仨年纪相仿,性子也投缘,没多久就成了"铁三角"。每天训练完后,总会凑在一起聊天,说说家里的事,聊聊各自的梦想。
记得头一回打靶,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握枪的手都在抖。王建国在旁边打趣:"得了吧,看你那德性,准保打不中。"
没想到我还真争气,十发子弹,九个环靶。连长眼睛一亮,直接把我调去当了射击教练。那天晚上,我给家里写信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枯燥的训练里总会冒出点乐子。有回内务检查,张德明非要把被子叠成"豆腐块",结果用尺子量了三遍,愣是差了一厘米,气得他直跺脚。
王建国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得亏你没去当裁缝!"张德明气得追着他满操场跑,连长看见了,罚他们俩多跑了十圈。
夜里值班的时候,我常常站在哨位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想着家里的爸妈,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每次收到家信,我都要反复看好几遍。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家里来了封信。爸病重了,我请了三天假回家。推开院门,看见墙角的老梨树开了花,可爸却躺在炕上,瘦得不成样子。
他拉着我的手,声音沙哑:"铁军,部队咋样?吃得消不?"我强忍着泪,把前阵子拿的优秀士兵证书拿给他看。
爸抖着手摸了又摸,眼里泛着光:"好啊,咱家总算出了个有出息的。"说完就咳嗽起来,我赶紧给他倒水,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心里一阵阵发酸。
可街坊邻居背地里还是有说闲话的:"这李家也真是的,当兵有啥出息?还不如去县城找个工作,起码能照顾家里。"
妈气不过,顶了回去:"我们铁军在部队表现好着呢!当兵是为国家做贡献,咋就不如去县城打工了?"说这话时,她的腰板挺得特别直。
回到部队后,我更加拼命。白天训练不够,晚上打着手电筒看《步兵战术》。有时候困得不行了,就用凉水洗把脸。
王建国看不下去了:"你这是跟自己过不去啊?"我就笑:"咱爸都说了,当兵就得给部队争光。再说了,我还得给家里争口气不是?"
那年冬天,我们仨参加了团里的急救培训。张德明踮着脚尖演示人工呼吸,把我们都逗乐了。他还特意把笔记整理得工工整整,说要寄回家给他妹妹看。
谁知没过多久,这技能就用上了。一次野外拉练,在山路上碰到个摔伤的老大爷,腿都划破了,血直往外渗。
我们三个二话不说,用军用毛巾简单包扎,轮流背着老大爷走了十多里山路。老大爷一个劲儿地说:"解放军真好啊,真好啊。"
后来这事儿还上了军区简报,连首长都表扬了我们。那天晚上,我们仨躺在床上,谁也睡不着,聊了一整夜。
日子一晃就到了今年春天,团长把我叫去谈话。说要推荐我提干,让准备材料。我高兴得差点蹦起来,连着几天睡觉都在笑。
可没想到,政审这道坎儿就卡住了。原来是爷爷的问题,解放前在村里教过书,档案里莫名其妙多了个"历史问题"。
我爸听了直跺脚:"胡说!你爷爷一辈子就教些认字识数的事儿!连个私塾都不是,就是义务教些村里娃认字!"
王建国二话不说,主动请缨要去我们村调查。那阵子正赶上春耕,村里人都在地里忙活。他就一家一家去问,愣是走遍了整个生产队。
晚上回来,他的裤腿上都是泥,脸晒得通红,可眼睛里却带着兴奋:"有线索了!"
张德明更是泡在团部档案室,把发黄的老材料翻了个遍。有天半夜,他突然跑来敲我们宿舍的门:"找到了!找到原始记录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多方查证,原来是当年填表时的一个笔误,把隔壁村一个同姓同名的人记到了我爷爷头上。
这个乌龙差点耽误了我的前程,但也让我看到了战友们的真心。特别是团长,为了一个普通士兵的事,亲自给县里打了好几个电话。
办公室里,刘团长正对着我说:"小李,问题都解决了。组织相信你,也感谢你这些年的表现。"
我望着窗外,知了还在叫着,想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滮:练兵场上的汗水、野营拉练的艰辛、深夜自学的困倦,还有战友们无私的帮助。
突然觉得,这身军装穿得值,这些年真的值得。也许当初街坊们说得对,去县城工作能照顾家里,可我知道,爸妈最看重的不是这个。
"谢谢团长!"我的声音有些发颤,"我一定不负组织的信任。"
刘团长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去吧,到新的岗位上好好干。咱们军人,就是要对得起这身军装,对得起战友的信任。"
我立正敬礼,转身时看到窗外的五星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槐花香更浓了,我仿佛闻到了那年临行前,妈蒸的白馍馍的味道。
那一刻,我真正懂得了责任的分量。这份沉甸甸的分量,不仅仅是肩上的军衔,更是爸妈的期望,战友的情谊,还有这身军装所承载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