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买瓶酱油。"熟悉的声音在柜台前响起,抬头一看,手里正在数的钱差点儿洒了一地,是她,王小娟。
那会儿是1995年的夏天,我这个小店开了没多久。
街面上的霓虹灯刚亮起来,店里还没开灯,只有个日光灯管发出微弱的光。
她站在柜台前,穿着浅蓝色连衣裙,头发烫了个波浪,跟以前不一样了,显得特别成熟,特别陌生。
店门口的风铃轻轻晃动,夏日的蝉鸣声透过半开的门飘进来,空气里还飘着邻居家晚饭的香味。
"多少钱?"她低着头问,手指不停地摆弄着钱包带子。
我看见她手上戴着金戒指,心里咯噔一下,柜台上的老式收音机正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那是我特意找人从香港带回来的磁带。
"两块。"我机械地回答,想说点啥,又不知道说啥好。
柜台上堆着刚进的新货,泡面、火柴、肥皂,还有几包特供给国营单位的"大前门"香烟,这些都是街坊邻居常买的东西。
记忆像放电影似的往回倒,1992年的技校操场,她总爱穿那条碎花裙子,坐在杨树下看书。
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洒下斑驳的阳光,蒲公英的种子在空中飘来飘去。
那时候我刚退伍回来,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去上课,兜里只有几块钱,但心里头满是憧憬。
班上同学都笑话我,说我这个老兵油子还来读书,背后叫我"大头兵"。
只有她,每次都给我带个鸡蛋,说当兵辛苦,有时候还偷偷塞给我几块钱,让我去买本习题册。
她爸在供销社当科长,家境比较好,可她从来不嫌弃我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反而说军装最帅。
记得第一次约她看电影,我省吃俭用攒了一个月的钱,晚上还去附近工地搬砖。
那天放的是《阿飞正传》,电影院里挤满了人,大家都穿着喇叭裤,男生留着分头。
她躲在我肩膀上偷偷抹眼泪,身上有淡淡的茉莉花香,那是她最爱用的雅霜香皂的味道。
散场后,我们去吃了碗阳春面,面馆的老板还特意给加了个荷包蛋,她说这是她吃过最香的一顿饭。
街坊邻居都说我俩般配,老王家的闺女,配上退伍军人,门当户对。
可她爸知道后,差点跑到技校来找我算账,说我一个穷小子,高中都没毕业就去当兵,现在回来读个技校,能有啥出息。
我妈知道后,叹了口气说:"咱家是配不上人家,你爸在工地干了一辈子活,还是个临时工。"
那天晚上,我在漆黑的房间里抽了一夜的烟,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暗,像是我不安的心事。
小娟偷偷跑来看我,说不管家里人咋说,她都要等我。
日子本来还能这么着,要不是家里突然出事。
那年我爸在工地上摔下来,做了三次手术,医生说可能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我至今记得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还有走廊里永远关不掉的日光灯,守夜的时候,我常常饿得头晕。
家里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人,连我妈的金戒指都卖了,就剩下我爸当年结婚时戴的那个铜戒指。
我不得不辍学,重新参了军,因为只有当兵才能每月寄点钱回家。
临走那天,火车站下着小雨,她冒雨来送我,头发都湿透了。
"等你回来。"她哭着说。我攥着她的手,说啥也不肯松开,直到列车员第三次催促。
可没过多久,她爸就带着她去了外地,说是走亲戚,实际上是不想让我们再见面。
部队里,我拼命训练,立了两次功,还被评为优秀士兵,就想着能给家里争点光。
每回写信回来,都石沉大海,我就在训练场上多跑几圈,把想她的心事跑没了。
战友张大锋说我傻,大好青春都给耽误了,可我还是每个月都写,直到信纸都泛黄。
有天晚上,我做梦梦见小娟穿着婚纱,可新郎不是我,把我给惊醒了,枕头都是湿的。
退伍那年,我背着行囊回到家乡,用复员费开了这个小卖部,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进货。
张大锋也退了伍,在隔壁开了个修车铺,常来店里坐坐,一边抽烟一边跟我唠嗑。
他说我这人实在,开店都进些普通人爱买的东西,不像别人专挑高档货,可这样街坊们都愿意来。
"老弟,有个事得跟你说。"有天张大锋来店里,支支吾吾地开口。
"她嫁人了,听说是嫁给了咱县运输公司的老板,开皇冠车,住洋房,日子过得挺好。"
我愣了好久,点了根"大前门",说:"挺好。"烟雾缭绕中,我看见柜台上的日历,又翻过一页。
这会儿她就站在我面前,递过来两块钱,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她眼角有了细纹,但还是那么好看。
她的手腕上多了条金手链,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衬得我这个小店更加寒酸。
接过酱油瓶,她在柜台前站了会,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能过得这么好,我真替你高兴。"她轻声说完就走了,背影消失在暮色里。
街道上的梧桐树沙沙作响,跟当年技校的杨树一个声音,夜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我站在店门口,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这些年的想念和等待,在这一刻全都化成了苦涩。
张大锋不知啥时候过来了,递给我根烟:"兄弟,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你看这日子,不也过出模样来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烟,望着天上的星星,突然发现街角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是我妈,提着一个饭盒,里面装着热腾腾的饭菜。
"儿啊,这么大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天天就知道抽烟。"她心疼地说。
我鼻子一酸,这些年,要不是老妈在身边,我可能真的撑不下去。
柜台上的收音机还在放着歌,邓丽君的声音飘荡在夜色里:"如果你知道前方的路有多远,你是否还会选择跟他走..."
我关掉了收音机,收拾好东西,准备打烊。
这盒酱油还留在柜台上,带着她指尖的温度,可惜也凉了,就像那些年轻时的梦一样。
不过,生活还得继续,明天还要早起进货,街坊们还等着买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