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林老师,小勇又闹着要退学了!"一大早,有人敲响了我的宿舍门。
透过窗户的缝隙,能看见外头灰蒙蒙的天空飘着细雨,空气里飘着泥土的腥气。
那是1975年的早春,我还记得那天的寒气顺着门缝往屋里钻,冷得让人直打哆嗦。
我叫林天明,在福建山区的大山小学当了一年代课老师。说来也巧,那会儿我正在田头犁地,裤腿上沾满了泥巴,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大队支书骑着他那辆掉了漆的永久牌自行车,气喘吁吁地到地头找我。
"林知青啊,组织上看你有文化,性格也稳重,这代课老师非你莫属!"支书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大前门,递给我一根,笑眯眯地说。
烟叶潮湿,点了好几次才着。我蹲在田埂上,望着远处起伏的青山,心里打起了小九九。
说实话,种了四年地,早就想换个活干干。手上的老茧磨得发亮,腰也经常酸痛。每月27块钱的工资,虽然不多,但在当时也算是个体面活计了。
到了学校才发现,这活儿真不是那么好干。全校就八十来号学生,三间破旧的泥砖房在山脚下显得格外寒酸,墙角的草都长到了窗台高。
课桌上补丁摞补丁,黑板裂了好几道缝,粉笔灰总往学生脸上飞。最寒酸的是教师宿舍,一间十来平米的小屋,漏风的窗户糊着报纸。
校长老孙,五十出头,瘦瘦高高的个子,一张黝黑的脸上总是愁眉不展。他的衣服虽然洗得发白,但总是整整齐齐的。
"林老师啊,学校就三个老师,你得带四五六年级。这复式教学可不好搞,前两个月已经走了五个学生了。"老孙说这话时,满头的白发在风中飘动。
打那以后,我才真正明白山区的孩子辍学有多严重。穷人家的孩子,往往还没学会写自己名字,就得跟着大人去种地、打工。
清晨的薄雾里,经常能看见背着书包的孩子,摸黑走几里山路来上学。有的孩子穿着开线的布鞋,鞋底都磨破了。
记得第一次走进教室,就碰上了"刺头"小勇。这孩子长得机灵,眼睛特别亮,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就是爱捣乱。
上课铃刚响,他突然站起来,声音里带着倔强:"林老师,我要跟我爹去县城打工!不上了!"教室里一片哄笑。
看着他倔强的小脸,我心里一紧。第二天就去了他家,那是个坐落在山腰的土坯房。
堂屋里木屑满地,一个精瘦的中年人正在刨木板,刨花在阳光下飞舞。这是小勇的爹范师傅,村里有名的木匠。
"天明老师,坐。"范师傅放下刨子,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给我倒了杯茶。茶水是凉的,泛着一股苦涩。
"家里就爷俩,孩子妈妈三年前走了。"他说这话时,眼神黯淡了下来,"县城家具厂来人请我去做工,一个月能挣六七十。小勇要跟着去,我也是没办法。"
我看着墙角堆着的木料,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会儿我爹也常年在外打工,娘一个人把我们仨拉扯大,总是半夜还在油灯下缝补衣服。
"范师傅,让小勇再读一年,我想想办法。"我端起茶碗,茶叶在水底缓缓沉浮。
回去的路上,我琢磨出个主意:周末带着高年级的学生上山采药材。这事得先跟老孙校长商量。
没想到他立马就同意了,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好主意!供销社收药材,能帮贫困学生挣点学费。"
第一个周末,我带着十几个学生上山。春雨过后的山林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孩子们撩起裤腿,一会儿功夫就找到了不少草药。小勇干得最起劲,专门负责认草药,他奶奶是个老中医,教会了他不少本事。
慢慢地,学校的情况开始好转。学生不光不退学了,隔壁村的孩子还陆续转来了几个。
我琢磨着得让课堂活跃起来,就把数学课搬到了田间地头,让学生现场学测量。孩子们在田野里又跑又跳,笑声飞得老远。
可好景不长。1975年深秋的一天,范师傅出了场意外。他在给人家做房梁时从房顶上摔下来,伤得不轻。
那天下着小雨,我正在上课,小勇突然冲进教室,眼睛红红的:"林老师,我爹...我爹摔伤了!"
全班同学都愣住了,我赶紧让大家自习,带着小勇跑到医院。范师傅躺在简陋的病床上,脸色苍白。
那段日子,小勇整个人都蔫了,课也不好好上,眼神总是飘向窗外。我知道他心里难受,每天放学后就往医院跑。
医院的走廊里总能看到小勇的身影,有时趴在病床边写作业,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掉。
村里人你三百我五百地凑钱给范师傅治伤。老孙校长自掏腰包拿了一百块,这可是他两个多月的工资啊。
腊月里特别冷,教室里生着火炉,学生们还是冻得直跺脚。我想起在知青点看过的体育书,就带着全班同学跑操。
孩子们在寒风中跑得满脸通红,呼出的白气在空中飘散。跑完了再上课,整个人都暖和了,学习的劲头也更足了。
记得有次去阿秀家家访,她妈妈特意蒸了红薯。揭开锅盖时,香气四溢,勾得人直咽口水。
"林老师,家里没啥好东西,你别嫌弃。"阿秀妈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看着她们家那油罐子底朝天的厨房,我鼻子一酸。
到了年底,学校准备办联欢会。我和学生们排了个课本剧,村里人都来帮忙。有人出木料搭台子,有人送来煤油灯。
范师傅的伤好了大半,拄着拐杖也来帮忙。看着他和小勇爷俩忙前忙后的样子,我心里暖暖的。
演出那天,操场上人山人海,连十里八村的人都来看。煤油灯的光照亮了每个人期待的脸庞。
范师傅坐在前排,看着台上表演的小勇,眼圈红红的。演出结束后,他拉着我的手说:"天明老师,多亏有你。要不是你,小勇早就辍学了。"
第二年开春,县里来人说要调我去县城中学。临走那天,全村的人都来送我,有人塞给我自家腌的咸菜,有人送来自家织的围巾。
小勇抱着个木匣子塞给我,是他爹特意给我做的教具。打开一看,里面的教具做工精细,还刻着"林老师留念"几个字。
"林老师,你走了可不能忘了我们啊!"小勇红着眼睛说。我摸摸他的头,说:"好好学习,以后你也要当个好老师。"
这些年过去了,每每想起在大山小学的日子,心里总会涌起暖流。那些孩子们后来怎么样了?小勇现在是县城中学的物理老师,阿秀在村小学教书。
有时回老家,还能遇到当年的学生。他们带着自己的孩子,热情地叫我一声"林老师"。看着他们眼角的皱纹和略显疲惫的脸庞,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春天。
前些日子,小勇特意来看我,说他现在当了班主任。"林老师,我现在可算是体会到你当年的心情了。"他笑着说,"有个调皮的学生,可像当年的我。"
我笑着摇摇头,心里却涌起一阵酸楚。岁月匆匆,但那些在雨中泥泞的山路,教室里飘荡的粉笔灰,孩子们渴求知识的眼神,却始终温暖着我的心。
站在今天的讲台上,我常常想起在大山小学的点点滴滴。那片贫瘠的土地上,我们不只是在教书育人,更是在用爱心播撒希望的种子。
时光流转,那些故事早已成为记忆。但每当我看到学生们求知若渴的眼神,就明白了:生命的意义不在于索取,而在于付出,只要真心实意地投入,平凡的人生也会绽放别样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