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下田劳动
我们的连队背靠完达山,面对大平原。刚来时总是盼望有机会在田野里劳动,可连长偏偏安排我们上山挖沙采石,或在连里盖房抹泥。对比着人欢马叫的连队,我始终认为那无边的田野一定是一片寂寞的土地。
终于到了麦收时节,拖拉机载着我们驶进了盼望已久的麦田。视觉从未有过如此豁朗,四面八方都可毫无遮挡地极目天际。地平线以内,是方圆数千亩的金色麦海,地平线以上,蓝天澄清如洗。心胸随着视野的扩展,融进了纤尘不染的透明,只剩下去除了一切纷扰的神机。
顺着阳光展望,眼前像是一幅巨大的油画,上蓝下黄,无限的画框里风光旖旎;逆着阳光,那变幻莫定的色彩更不禁叫人惊叹:麦海亦金亦黄,有深有浅,明暗互现,璀璨雄奇。一层层的小麦,拥着沉甸甸的的麦穗随风起伏荡漾,波涌连天,情厚意重地涌来,又溢光流彩地仰去。向后的还未展开柔媚的腰肢,就被向前的簇拥着飘舞摇曳。那份重重叠叠此起彼伏,既妩媚妖娆,又雄浑而壮丽,让人心旌摇荡意乱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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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想到这片寂寞无人的大地,竟这样多情热烈、壮观而又美丽。
收割小麦的劳动开始了,汗水很快夺去了观景的诗情画意。这北国的太阳竟然比北京的夏日还要热毒,我们弓身麦海紧张地挥镰收割。头顶酷日,面朝如蒸笼般的大地,我们不时用手背、袖子去抹擦不尽的汗水,农夫的动作代替了以往用小手绢的斯文。再过一时,发觉擦抹对于前仆后继的汗水毫无意义,于是放弃了一切处理,任汗水在脸上横溢。汗湿的衣衫粘着透不过气来的身体,就像在骄阳面前毫无遮挡、毫无回避的黑土地,桑拿在灼人的腾腾热浪里。
突然一阵儿凉风吹过,一抬头,不知什么时候阴云已密布头顶。正庆幸躲过太阳的暴晒,可还未等你凉爽下来,顷刻之间下起了暴雨。无需着急,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只能让雨水肆无忌惮打湿头发、淋透衣服、泡沤着鞋袜、把人人都浇成落汤鸡。暴雨虽然冲去了欲燃的火气,冲去了混身的汗渍,衣衫又变得冷冰湿透,凉风一吹,起一身鸡皮疙瘩,从里往外战抖不已。再看那片麦地,早已退去了金黄亮彩,和着雨混成灰蒙蒙的一片,向人袭来不尽的寒意。
雨越下越大,不得不停止收割。没有车来接,我们只好顶着雨徒步走回去。我们缩肩低头,颤抖着身体,嘴唇冻得发紫,还不忘诅咒这鬼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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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等我们走到连队,太阳又撕裂乌云,急匆匆追赶过来,把暖烘烘的光芒洒满大地。晴空挂上了七彩旗,大地浓墨重彩鲜亮无比,还多了一分先前没有的清新气息。这一天我们经受了汗和雨的两场洗礼,成了我几十年抹不掉的、第一次下田的回忆。
睡在北大荒
我常常想起当知青时,在北大荒的睡眠。
那时年轻,沾枕头就着,每天繁重的劳动以后,总是感到睡不够。那时,健康得还不知道什么是生病的身体,快乐得不知道愁苦是啥滋味的青春情绪,只要躺下,就懵懵懂懂迅速融进那大得无拘无束、黑得没有尽头的空旷辽阔里。
到了夏收,龙口夺粮,是一年劳动最紧张的时刻。白天干了一天的我们,夜里还要把晾干的麦子扬场入囤。连队人手紧得安排不开,我们一班人经常是夜班连着白班,不离晒场。
扬场机轰轰隆隆吼叫着,催促我们用麦粒填充它那永远也填不饱的肚子,扫它那没完没了的喷吐。老班长不时扯着脖子,发出一声声河南调的笑话,打破了被扬场机独霸的气氛,我们在笑叫声中,机械地挥动着双臂。
渐渐招架不住睡神的诱惑。尽管双手还坚持着习惯的摆动,可大脑已经不时在梦境和现实之间穿游回荡。单调的声音、重复的动作让困倦的眼皮紧紧地粘合,有时是几秒钟,有时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过后稍稍清醒一点,可过不了一会儿,睡意又一阵袭来,分明是在有意识地抗争,却又一次陷入了昏迷。最后倒是那扬场机终于熬不住了,“嘎”的一声,宣告“罢工”。趁着老班长和电工忙活检修,我们抓紧时机倒头就睡。有的仰面朝天倒在麦堆上,有的枕着木锨躺在水泥地上,有的用麻袋蒙住头,有的坐着就暂停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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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机器修好,老班长四处寻人,一一叫起,有的抱怨刚刚睡着,有的睁开眼半天反应不过来自己是在哪里。
麦收期间就怕下雨,可我们一连半个月,紧张的弦快要绷断了,暗暗地祈求上帝赐给我们歇一歇的机会。老天到底还是怜惜我们了,早晨还没起床就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我们心领神会,是上天浇灭了机械的轰鸣,松懈了我们酸楚的筋骨,用滴滴嗒嗒、滴滴嗒嗒敲打屋顶与窗户的声音驱赶我们不堪的疲劳;像醇香的老酒,灌醉了连队,灌醉了大地,灌醉日月星辰.让我们睡它个一醉方休,昏天黑地。
到了冬天,睡眠更别有一番情趣。
深山老林,白雪皑皑,寒风冲破山口、掠过树梢,发出阵阵粗野的吼叫,吹得地面的雪花腾空飞舞,卷裹冻结的雪渣在帐篷上发出沙沙的撞击。棉帐篷隔绝了冰雪的寒气,一缕白烟诉说着帐篷里的暖意。用大汽油桶砌成的火炉,占据了帐篷的中心,普罗米修斯盗来的天火,为我们燃出了北国夜的美丽。大块的松木拌子在炉膛里熊熊燃烧,跳跃的红光在帐篷的内壁上舞蹈; 炉中不时发出劈劈勃勃的爆裂声,像新年的零星小鞭炮。我们在温暖中躺下,听着料峭寒风与热烈炉火的多重交响,闻着松木燃烧发出的山野香气,不一会儿就都梦归九天,睡得那么沉,睡得那么香,睡梦中飘荡着走进神话般的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