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时我们读历史课本都会记住这句话，长安百万家。作为汉唐大一统国家的首都。长安城面积广阔，人口众多。唐长安城是隋代新建的，在汉长安城东南，其城市面积直到这些年西安随着我国城市化的脚步，大力扩展城建，西安城建面积才超过唐代。
唐代同时期西方最大城市君士坦丁堡面积为长安的1/7。同时期同为国际首都的君士坦丁堡面积大七倍。据学者徐畅估算，盛世顶点唐天宝年间京畿乡村的人口总数可多达150万。
中国主要地缘板块
但这就引来了一个问题，在亩产仅百斤的古代。关中怎么养得活那么多的脱产人口。
答案是养不活。
关中虽然是秦统一天下，北周力克北齐的基地。但是它的体量不足以支撑一个超大规模国家的政治中心。在河北和江南得到充分开发后，关中一地的能量难以为天下统一积蓄势能了。唐代以后再也没有关中的势力能统一天下。
由东向西俯拍，渭河流入黄河
更糟糕的是渭河平原农业灌溉系统经年累月过度开垦，造成了大量的水土流失。土地费力进一步下降。因为常年修筑宫殿，平原和山谷的木材被开发殆尽，水土流失更加严峻。隋唐以来，关中地区的木材已经不够修宫殿了。
到了丰年，粮食勉强能糊口。遇上灾年皇帝也要东出逃难去。隋文帝开皇十四年，关中饥荒，暂时迁都洛阳，迁都路上饿殍遍地。皇帝自己都看不下去了。之后隋炀帝营建洛阳为东都，并开凿大运河，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预防都城潜在的粮食危机。
洛阳明堂复原图，洛阳有完整的宫殿系统但更重要的是洛阳漕运更便利能养活更多的人
为了稳住关中基本盘，必须建立一套完整的粮食运输和存储体系。
运河+粮仓，隋唐帝国超级组织力的体现隋代开始，中央牵头在各地修建巨型粮仓，存贮丰年的谷物。到了隋末动乱时，围绕这些粮仓开展了密度极高的战争。隋代轰隆运转国家机器为隋末乱世添柴加火，最终李世民虎牢关一战擒两王，基本奠定了李唐一统天下格局。
接下来的唐朝总结隋代的教训，觉得大型粮仓系统确实很不错就接收过来了。
西安太仓遗址
唐朝主要有五种粮仓，分别是太仓（正仓）、转运仓、军仓、常平仓、义仓。太仓是都城的大型粮仓，正仓设在地方各州县，由各州县官员管理，储存地方粮食，太仓其实就相当于长安城的正仓。
转运仓一般沿交通要道设立，负责粮食的临时搬转、水路互换和临时存放等。
军仓顾名思义就是储存军用粮食的仓库，一般位于军事重地。
平抑物价的常平仓是西汉就建立的制度
常平仓是稳定市场的隐形助手，丰收时，常平仓会以合理的价格将粮食收购并储存，歉收时再以正常价格出售储粮，以防通货膨胀。义仓则一般在饥荒灾荒时出面，负责稳定粮价，救济灾民。
除了职能上各不相同，唐代的官僚、技术部门也对粮储投入了大量资源。
粮食保存要讲究科学，虽然古人不知道粮食保存的最佳温度、湿度。
但是粮仓应具备密封、隔热、防潮这点古人也清楚，他们对于如何长久保存粮食有丰富的经验数据支撑。
首先粮仓的选址就很讲究，我们目前考古挖掘信息看得出来很多讲究。
西安大白杨村发现的唐代粮仓
2023年，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在西安大白杨村发掘出的11座唐代粮仓遗址，为我们提供了关于太仓规模的直接证据。这些粮仓遗址位于长安城北的禁苑内，位于龙首原高地，地势高且地下水位低，这有利于保持仓内空气干燥并及时排水。
粮仓位于龙首原高地，有利于保持仓内空气干燥并及时排水
太仓在接收了河东和江南地区转运粮食，会采用一系列的仓储技术来存放这些粮食，仓内保持良好的通风和防潮性能，防止粮食霉变。具体堆放时，官员会采用堆垛技术：粮食被装入特制的粮袋中，然后按照一定的顺序和方式堆放，粮袋间放置干燥的草木，以吸收多余的水分。仓内会定期撒放石灰、草木灰等物质，辅以花椒、桂皮等香料来驱虫防虫。
在粮食管理上，朝廷为防止贪污腐败，建立了严格的收纳查验和监察管理制度。
“太仓接收粮食时，必须进行“扬掷”以清除杂质，并按照规定的损耗标准由交粮的州县补足。经过检查确认后，由司农寺、太仓署官员以及各地押粮吏共同监督粮食入仓。出仓时，官员需使用契符验证身份，以防止粮食被盗或被私吞。”
记载含嘉仓各种官员名字的砖石
正是有各种职能人员的科学安排，长安百万人的口粮才能实时保证。反过来因为储粮见底造成的民怨沸腾也是有的。
比如安史之乱第二年，唐军和叛军在潼关对峙。此刻长安的漕粮断了，而潼关又集中大量西北来的平叛将士，粮耗更加惊人。如果西北军的士兵都出现了缺粮的现象，那更不用说长安城的百姓。
高适的《陈潼关败亡形势疏》：“蕃军及秦陇武士，盛夏五六月，于赤日之中，食仓米饭，且犹不足，欲其勇战，安可得乎？”
《新唐书·哥舒翰传》里也记载
“ 军行未尝恤士饥寒……而士米籺不餍”
潼关对峙期间，唐军将相不齐心，少粮又缺士气，最后出战被叛军打的惨败
各种因素作用下，李隆基强令哥舒翰出关决战，结果一败涂地。
上面讲了唐代仓储的一些信息，存储系统齐全了，接下来就是物流系统了。唐代的粮食主产地是河北和江南。
首都的达官显贵和士卒百姓能不能吃饱就看漕船能不能及时到渭河。唐代继承了大运河并在整个王朝周期里，对这条国家经济大动脉进行维护和修缮。即使遇到了天崩地裂的安史之乱，从代宗开始，能臣干吏和尽职尽责的民夫继续给这套系统续命。这样才能让唐王朝挺过了安史之乱的打击。
裴耀卿的物流改革武则天登基后就开始迁都洛阳，关中地区的粮食产能导致太仓无法满足长安城居民的粮食需求。相比之下，洛阳的含嘉仓却能保持稳定的粮食供应。
洛阳的物流更好走，所以粮仓贮备充足
据史书记载，当时洛阳“帑藏积累，积年充实，淮海漕运，日夕流衍”。其实从高宗时期，唐朝皇帝就要频繁把国家机构搬到洛阳去。这么频繁的搬家总归不是解决办法。
隋朝粮仓遗址
对于李唐王朝来说，东都洛阳不能取代长安。除了李唐的关中本位这个原因外。唐朝面临西北吐蕃王朝极大的军事压力。国家必须把首都牢牢钉子关中。只有这样，从河北江南远远不断运来的物资才能输送到河西、陇右的军营。
安史之乱哥舒翰代表的河西部队为什么更忠心，一个原因也是因河西军更加仰仗中央的配给和中央一荣俱荣。
为了长安百万居民和河西保家卫国的战士。物流瓶颈必须解决。
隋代运河中间点洛阳
首先站出来的是玄宗朝的宰相裴耀卿（681年-743年）。
裴耀卿（681年-743年）
唐代的漕运，南段起点在扬州，裴耀卿的工作重点也主要在南段的优化。
南段运河的改革
路线从扬州启航，漕船在大运河上运行三百里后到江苏淮安，然后进入淮河，溯淮河西上二百里，经过淮阴到徐州，再经过泗水进入汴河。
汴河只能在10月后枯水期运行。夏天粮食到了这里遇到水情不利时得搬到岸上等待。水情好了再去关中。
当年漕运物流的噩梦，三门峡
接下来就是水流湍急的三门峡地区。因为河中的突出的砥柱山让船只逆流航行几乎不可能。这段只能把粮食拉上岸用牛拉粮，避开险路再从陕州搬上船最后运往长安。但这段山路也不好走，运粮成本极高。
因为修建了大坝，当年的险要已经看不到了
裴耀卿考察时发现大家大家的思维盲区，为啥要走南边的路，走北面不一样可以到长安吗。他在黄河北岸建了一个转运仓库，从黄河北岸下船，只走一小段路绕过去再到陕州附近上船转运，大大节约了成本。
“罢陕陆运，而置仓河口，使江南漕舟至河口者，输粟于仓而去，县官雇舟以分入河、洛。置仓三门东西，漕舟输其东仓，而陆运以输西仓，复以舟漕，以避三门之水险。”
针对汴河的转运粮食要停停几个月的问题做了的改进。
改以前的“旷年长运”为分段转运。在他的统筹下建成了以河阴仓、柏崖仓、太原仓、永丰仓为枢纽的新的转运仓布局。船到了米卸在官仓，不再原地停留，回去继续搬运。
改革后不久效果立竿见影，运到长安的粮食3年时间达到了700万石。李隆基终于可以稳坐长安了。
挽狂澜于未倒的刘晏安史之乱后，国家的威信和能力大幅度倒退。更要命的是河北的粮食和钱粮少了一大半。洛阳以东一片荒芜，打通运河给王朝续命再次走上了历程。这次站在台前的是刘晏（716~780）。
刘晏（716~780）
比起30多年前的前任裴耀卿，刘晏面对的局面大坏。此时国力大衰，洛阳到汴州早就是“绕城百里庐舍、林木皆尽”，人也逃的差不多了。而且他前任裴耀卿漕运改进，漕运的浪费依然很严重，只是当时国力强这些浪费无所谓。而此刻刘晏必须给国家节约每一粒粮食。
没有难度的事情办成了，刘晏也不会名流千古。
以神童出名的刘晏既有智商也有能力，他考察了运河沿岸的情况后，研读了唐代之前漕运的数据，结合手上的资源马上开始了运河改革的2.0行动。
我们事后总结就是把漕运这事专业化、标准化。
从前的漕运都是就近摊派徭役，虽然不花钱但是效率低
首先就是千里汴河的清淤工作，他雇佣了专业的团队很快干完。然后组建了一支专门漕运队伍，这支队伍只干漕运，领国家工资。水运人员、搬运人员还有负责运输安全的扑盗人员一应俱全。还能防止战乱后的盗匪劫掠。
账面看雇人是比之前多花钱，因为从前运粮都是用的运河附近的徭役，不花国家的钱。但仔细算算国家花了更多的钱。因为首先征发徭役的农民不是专业码头工人和船夫，这种草台基本班子一村一乡为单位，专业性差不少。
正视问题就能发现解决问题的办法
另外原先徭役的人摊上啥活就干啥，质量完成马马虎虎，浪费的时间和人力成本特别高。现在专业的人来掌舵、拉纤、专业的人搬运粮食，专业的人进行河运调度。效率高多了。
漕卒享受部队待遇，如果干得好还能升职加薪，一整套激励政策也建立起来了。人的问题解决了，其他问题就好办了。之前那种服徭役的老乡带着自己舢板运输粮食的场景不见了。
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
刘晏按照运河不同河段吃水深度、水流速度不同制定标准。统一由官府按照不同航段进行打造船只，汴河、黄河、运河上游的船只按照要求分别进行建造。
“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河船不入渭；江南之运积扬州，汴河之运积河阴，河船之运积渭口，渭船之运入太仓”。
汴河涨水期等待的问题也要改进，现在用专门的米袋装粮而不是散米裸在外面。减少了反复转运导致的水浸入船把好米都变成烂米的糟心事。
最后就是三门峡水运了，现在国家没钱也没精力把粮食运下船再走陆运。必须全程走水运趟过去。
黄河最后的纤夫，这群人和几千年前的祖先没有太大变化（博主 光影体验）
既然要过险滩，这里就要更专业的队伍和设备了。刘晏要求过陕州的粮船必须用大船，且以十艘船为一组锁住。由专业的纤夫牵引，岸上和漕船的人关注着船的走势和黄河中的涡流，纤夫根据多方信号和水流强弱调整纤绳的力度和方向。大家万众一心，发力、调节，一鼓作气，通过这段天堑。
过了三门峡天线的粮船也意味着唐王朝终于走出了黑暗，能继续在群敌环绕下继续续命了。
代宗继位两年时运河已经恢复“岁转粟百一十万石，无升斗溺者”。
刘晏的改革让代宗德宗一朝用度问题大大缓解。虽然两位皇帝削藩失败了，但是大唐这艘破船也终于驶出了险滩。
漕运和粮储对于今天的意义如今当我们回望这段历史，中国人这种“重农”和完善国家主干基础设置的传统，直到今天也依然有启示意义。维持中国这种超大型国家就要一直进行资源的集中再分配。需要横跨大片国土的基础工程和物流网络。
南水北调
西气东输
明白这些再回头看我们如今做的南水北调、西气东输和国家统筹的转移支付，移民搬迁和全国范围内扶贫这些措施，就能理解为什么大一统的中国能在经历了这么多次王朝兴衰能重新崛起。
这个国家一直有人在负重前行，在殚精竭虑的维系这个国家的重要主干工程。就如同千年前裴耀卿、刘晏和千千万万个仓储官和运河漕卒做的那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