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战争|温峤激陶侃参战,庾亮向溪狗下拜

抗抗说历史 2023-08-19 13:07:01

衣赐履按:上一回,我们讲到,公元327年,年底,历阳内史苏峻,联合豫州刺史祖约反叛。公元328年,二月,苏峻大军攻入首都建康,把持朝政的中书监庾亮,跳上电单车,一道烟逃奔屯军寻阳的江州刺史温峤。

二月七日,苏峻的军队进入台城(宫城),司徒王导对侍中褚翜(读如霎)说:

应对变局,皇上应当驾临正殿,你快去把他请出来。

褚翜立即进入内室,将成帝司马衍(本年八岁)抱至太极前殿。王导和光禄大夫陆晔、荀崧,以及尚书张闿等人,都登上御床,将司马衍围在中间。又任命左卫将军刘超为右卫将军,与侍中钟雅、褚翜侍立左右,太常孔愉守护宗庙。当时,百官逃散,宫省之中,满目疮痍。

苏峻的兵冲入大殿,叫骂着让褚翜退下。

褚翜挺立不动,呵斥道,苏峻前来觐见皇上,军人岂可如此放肆!

苏峻的兵被褚翜的气势所震慑,不敢上殿,转而冲进后宫,宫女及太后身边的侍者都被劫掠。苏峻的兵又驱赶官员,去做苦役,光禄勋王彬(王敦堂弟)等人,被这帮大头兵拎着棍子猛揍,被迫充当挑夫,往蒋山(钟山,建康城东)上运送各种东西。宫女和贵族妇女,都被剥光了衣物,只好用破席子或草垫子遮住身体,有的连草席都没有,就坐在地上,往身上抹泥土以遮羞,哀哭号叫,惨不忍睹。

当初,姑孰(安徽省当涂县)被叛军攻陷之后,尚书左丞孔坦对人说:

看样子,苏峻一定会攻破台城,如果不是战士,就不要穿军装。

等到台城被攻陷,穿军装的大多被杀,没穿军装的大抵能够幸免。

仓库中有布二十万匹,金银五千斤,钱亿万,绢数万匹,其他物品价值也差不多,被苏峻抢了个精光。太官(御厨房)从大火余烬中抢出数石粮食,供成帝司马衍充饥。

有人对钟雅说,您个性太直,贼寇必定放不过您,还是早作打算吧。

钟雅说:

国家混乱而不能匡正,君主危殆而不能挽救,各自逃遁只求保命,这特么是人臣的做法吗!

衣赐履说:上回我们讲过,面对危局,庾亮逃跑求生,钟雅留守赴死。我个人认为,这两个人,都很不简单,不宜仅以道德标准来评判。就如同戊戌变法失败之后,梁启超东逃日本,谭嗣同毅然赴死,不能简单地评判,谁对谁错。

二月八日,苏峻矫诏,大赦天下,只有庾亮兄弟不在赦免之列。

苏峻认为王导名高德重,让他继续担任原职。任命豫州刺史祖约为侍中、太尉、尚书令(祖约派军协助苏峻,但本人还跟豫州州政府所在地寿春呆着),苏峻自任骠骑将军、录尚书事,淮南(郡政府设寿春)太守许柳(祖逖的小舅子)任丹阳尹,加前将军马雄为左卫将军,祖涣(祖逖子)任骁骑将军。

弋阳王司马羕拜见苏峻,大拍苏峻的马屁,苏峻十分受用,便恢复了司马羕西阳王的爵位,任命为太宰,录尚书事。

衣赐履说:公元326年,庾亮以谋反为由,诛杀南顿王司马宗,西阳王司马羕是司马宗的老哥,受到牵连,被贬为弋阳王。因此,司马羕投到苏峻麾下,倒未必是贪生怕死,更可能是一次政治冒险。

苏峻派军进攻吴国内史庾冰(庾亮的老弟),庾冰抵挡不住,逃奔会稽(浙江省绍兴市)。苏峻重金悬赏,各地搜寻十分严密。庾冰逃到浙江(钱塘江),手下侍从把他藏在船上,用竹席盖好,一边唱歌,一边划船,逆流而上。每当遇到巡查哨所,就用木棍敲击船身,高声说:

何处寻觅庾冰?庾冰就在这里。

哨兵以为这个货喝高了胡言乱语,都没在意,庾冰终于逃出。

苏峻任命侍中蔡谟为吴国内史,代替庾冰。

江州刺史温峤听说建康失守,号啕痛哭。庾亮到寻阳(江西省九江市)后,宣布太后诏令,任命温峤为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又加徐州刺史郗鉴为司空。

温峤说,现在应当以消灭贼寇为第一要务,我寸功未建,却先升了官儿,让天下人怎么看!

于是坚决推辞。

温峤一向敬重庾亮,虽然庾亮这回是战败来投,温峤对他却更加尊崇,分出部分兵力让他指挥。

【温太真】

三月,庾亮的老妹子、太后庾文君,忧愁而死。

四月,后赵将领石堪攻击宛县(河南省南阳市),晋帝国南阳(郡政府设宛县)太守王国投降。石堪接着进攻祖约,兵临寿春城下。祖约手下将领,都派使者拜见石堪,表示我们要归顺大赵!其中一个叫陈光的,更是直接率军攻击祖约。祖约有个手下,叫阎秃,长得跟祖约就像孪生兄弟似的,陈光的士卒抓了阎秃,喜滋滋回去报功,真祖约得以翻墙逃脱。陈光投奔了后赵。

七月,祖约军溃败,逃奔历阳(安徽省和县),寿春百姓被石堪俘虏了二万余户。

庾亮、温峤打算起兵讨伐苏峻,但道路断绝,不知道建康的消息。正好南阳人范汪来到寻阳,对他们说:

苏峻政令混乱,贪婪残暴,肆无忌惮,已经显现出灭亡的征兆。虽然说,干掉他是迟早的事,但现在朝廷处于危急之中,讨伐苏峻,刻不容缓。

温峤认为范汪说得很对,庾亮任命范汪为参护军事。

庾亮、温峤都推举对方为盟主,温峤的堂弟温充说:

两位哥哥,你俩跟这儿瞎客气什么呢?就咱这点儿兵,根本不是苏峻的对手,咱就甭自嗨了,依我看,征西将军陶侃,位重兵强,咱得拉他入伙儿啊!不如你们共同推举他为盟主吧。

衣赐履说:陶侃此时的职务是,征西大将军,都督荆、湘、雍、梁四州诸军事,荆州刺史,州政府设江陵(湖北省江陵县)。

温峤于是派使者前往荆州,邀请陶侃共赴国难。

当初,明帝司马绍去世时,既没把陶侃纳入托孤班子,也没给陶侃加官进爵,陶侃对这个事儿一直耿耿于怀,他回复温峤说,老汉我是守边的外将,不敢逾越职权。

温峤多次派人劝说,陶侃就是不肯入伙儿。

温峤无奈,只好派人表示,仁公您暂且按兵不动,我先行讨伐叛军。

衣赐履说:胡三省注说,汉、魏以来,一般称宰辅、岳牧为明公;温峤称陶侃为仁公,大概是取天下归仁之义,意思是大晋朝的征镇大员,都对陶侃十分尊崇。

使者已经出发两天,平南参军、荥阳(河南省荥阳市)人毛宝(温峤是平南将军,毛宝是他手下的干部)出差回来,听说此事之后,劝温峤说:

凡是干大事的,应当把天下人都拉过来一起干。军队要获胜,更要加强团结,决不能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即使真的内部不和,也不能显露出来,让敌人知晓,又岂可主动陷入互相猜疑的境地!您赶紧把使者追回来,修改书信,一定要强调与陶侃共同发兵。如果来不及追回信史,那就重新派人,重写书信。

温峤一听,毛宝说得对啊,当即追回之前的使者,改写书信,派部将王愆期出使,尊奉陶侃为讨伐苏峻的盟主。陶侃这才答应出兵,派督护龚登率军与温峤会合。

温峤得到消息,大为高兴,以陶侃、庾亮和自己的名义,向尚书上书,陈述祖约、苏峻的罪状,率七千军队,登上舟船,向四方征镇发布檄文,大意是说:

祖约、苏峻这两个货,罪大恶极,老天都要把他们干掉;我们的人,已经联合起来,必可打败他们;苏峻、祖约,合兵一处,也不过五千人罢了,他们根本撑不了几天就得完蛋;征西将军陶公,已经答应和我们一起平叛贼寇,各州郡将领,都要听陶公的调度,以雪国耻,大家要做到“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有能斩祖约、苏峻的,封五等侯,赏布万匹,等等。

衣赐履说:“苟利社稷,死生以之”,熟不熟悉?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林则徐的名句,原来出自温太真。

正当温峤壮怀激烈的时候,陶老爷子不晓得什么原因,突然又反悔了。他不是派督护龚登与温峤会合吗?此番,又派人把龚登给叫回去了。

温峤这个气啊,心说陶老汉你要干毛啊!这个时候,陶侃的儿子、散骑常侍陶瞻,已经死于苏峻之乱。

温峤便又给陶侃写信说:

我认为,军队有进而无退,宜增而不可减。最近已经向各地发布檄文,以您为盟主,约定下个月十五大举兴兵。南康、建安、晋安三个郡的军队已经开拔,只等仁公您的军队一到,便共同进发。您现在突然召回军队,让大家都感到疑惑,大事成败,决定于此。我才能不够,却责任重大,实在需要凭借您的厚爱,遥遵您的指示。我自当先行发动,充当先锋,不敢推诿。我与仁公您,当如常山之蛇,首尾相卫;又如唇齿,相互依靠。我担心有人不能理解您的深意,以为您并不急于讨伐叛贼,这种谣言一旦传播开去,恐怕会影响您的声誉诶。我和您,都是一方统帅,可谓休戚与共。这些日子,我与您来往密切,情深义重,这一点,地球人都知道。

如果我身处险境,也希望您率领全部人马相救,更何况现在是社稷有难呢!我们江州,文武官员,无不对您翘首期待。如果江州不保,祖约、苏峻重新任命州郡官员,则您的荆州,西边儿是强大的胡寇,东边儿与叛贼对峙,一旦粮食供应不上,您面对的危局,将远甚于今天的江州。出兵讨贼,往大了说,您就是大晋之忠臣,能够建立齐桓公、晋文公的功业;往小了说,您也得为阿瞻报仇雪恨啊!祖约、苏峻,凶逆无道,他们的罪孽震惊天地。不论官员百姓,对他们切齿痛恨。现在,我们发兵讨伐他们,就如同用石头去砸鸡蛋。您本来出军就晚了,现在又召回军队,人心就会离散,这简直就是于成功在望之时,自己制造失败啊!希望您深切体察我所说的,不要让三军将士失望啊。

衣赐履说:陶侃为啥退军,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如果非要给一个理由,可能是不想与庾亮为伍,但略显牵强。

陶瞻是陶侃在世的最年长的儿子,能力、口碑都不错,被苏峻部给杀了。因此,温峤以陶瞻之死,来刺激陶老爷子。

陶侃收到书信,王愆期又对他说,苏峻就是一头豺狼,如果让他得了志,天下虽大,您难道能有立足之地吗!

陶侃有所感悟,夫人龚氏也劝他赶紧出发,于是,陶老爷子穿上军装,登上战船,儿子陶瞻的丧礼,也不参加了,日夜兼程,与温峤会合。

司空郗鉴在广陵(淮阴,江苏省淮阴市),收到庾亮下的诏书,流着眼泪誓师,将赴国难,将士们人人奋勇争先。郗鉴派将军夏侯长等更换便装,前往拜见温峤,说:

有人听说叛贼准备挟迫天子前往会稽,我们应当事先建立营垒,占据要冲,既可以防止叛贼逃跑,又能切断他们的粮道,然后坚壁清野,坐待叛贼。叛贼攻城不下,又抢不到东西,必定不战自溃。

温峤认为很对。

五月,陶侃率军到达寻阳。大晋朝热搜榜上立即蹿红了一条帖子,说是陶侃打算诛杀庾亮,以谢天下。这条帖子在朋友圈疯传,庾亮听说之后,吓了个半死。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庾亮采用了温峤的建议,亲自去向陶侃叩拜谢罪。陶侃当时就惊住了,拦住庾亮,说,庾元规(庾亮字元规)竟然来叩拜我吗!

庾亮对陶侃展开了深刻的自我批评,既态度诚恳,又风采照人,陶侃不知不觉中,对庾亮大为倾心,说:

君侯修缮石头城,本来是防备老子,今天却反而专程来与我见面哪(君侯修石头以拟老子,今日反见求耶)!

随后谈笑宴饮,颇为酣畅,至夜方罢。

席间,庾亮吃薤菜(多年生草本植物,地下有鳞茎,鳞茎和嫩叶可食。薤读如谢),只吃叶子,不吃薤白(大约指薤菜的根部)。陶侃问为什么。庾亮说,薤白可以再种。陶侃不由赞叹道,庾元规不仅神采风流,而且为政也很有一套啊(有为政之实)。

【据说这就是薤菜】

衣赐履说:彼时,还没有炒菜,各种食材,要么炖,要么生吃,薤菜,应该是蘸料生吃的。陶侃见了庾亮一面,就对庾亮的印象完全改观,又从不吃薤白而看出庾亮的执政能力,我们不得不承认,庾亮的危机公关能力,不是一般的强。

关于庾亮见陶侃,《世说新语》中还有两种记录,侧重点不同,但并无抵牾之处,可以揉起来看:

苏峻叛乱,朝廷倾覆,温峤和庾亮向陶侃求救。陶侃说,肃祖(明帝司马绍)的遗诏,没有提及我,而苏峻作乱,全是因为庾氏兄弟惹出来,只要杀了他们,就可以命令苏峻退兵。庾亮听说之后,惊惶失措,有心逃跑,无处可去;与陶侃见面,又担心被诛杀,真是进退维谷。温峤劝庾亮去拜见陶侃,庾亮犹豫不决。温峤说,溪狗我很熟悉,您去见他,我保您没事儿。庾亮这才下定决心,去见陶侃,见面之后,庾亮二话没说,倒头就拜,把陶侃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相扶,说,庾元规为何拜陶士行(陶侃字士行)?庾亮主动坐在下座,陶侃请他与自己同坐。坐定之后,庾亮开始自我批评,态度谦逊,陶侃不觉释然,云云。

衣赐履说:我们在《》那一回,论述过陶侃不是汉人,而是武陵蛮中的溪族人。相传溪族的祖先叫“槃瓠(读如盘户)”,而槃瓠是一条五彩斑斓的大狗,这或许是温峤称陶侃为“溪狗”的原因。

【槃瓠】

之后,陶侃与庾亮、温峤一同赶赴建康,共有士卒四万(一说六万),旌旗延绵七百多里,战鼓之声震动遐迩。大军直指石头,屯驻蔡洲(江苏省南京市西南)。祖约见陶侃、温峤军势强盛,对其党羽说,我早就知道,温太真能为四公子事,现在应验了。

衣赐履说:细读这一段儿,改变了我之前对陶侃和庾亮的印象,又认识了一个肩扛社稷的牛人——温峤。

陶侃在讨伐苏峻过程中的表现,颇与其历史口碑不符,显示出被认为一度是大晋朝柱石的陶老爷子,剥离光环之后,也是个普通人,普通人的各种患得患失,他也有。

庾亮,我之前一直以为就是个书呆子,食古不化,逼反了苏峻,就是最有力的明证。然而,作为帝国的首席执行官,士大夫集团的杰出代表,他竟然能够向一贯鄙视的“溪狗”陶侃跪拜,化解了朝廷重臣之间的一次重大危机,就这份儿心理素质,这种能把脸面踩在脚下的本事,我个人认为,预示了他在东晋朝廷上的长袖善舞。

实际上,对历史人物的评判,一定要先把他们看成人,而不是我们印象中那个已经被粉饰过的形象。一个牛人,能够团结一帮人,完成一项事业。而他团结的那些人,都不是完美的,都有各种各样的缺陷,甚至很严重的缺陷,牛人之所以牛,就在于,他可以把一大帮有缺陷的人整合到一起,形成巨大的合力。

某种角度看,温峤就是这样的牛人,祖约说“温太真能为四公子事”,意思是温峤能够像战国四公子那样,把各种人拢到一起,完成事功。

在平定苏峻之乱的整个儿过程中,表面上的盟主是陶侃,实际的核心则是温峤,我用一个字来评价他就是:

牛!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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