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一个当兵的,拿什么让她跟着你吃饱饭?”张有福磕着旱烟袋,眉头皱得像老树皮,脸上的冷笑像刀子一样扎人。
我站在炕边,手脚冰凉,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炕上的翠花低着头,手里捏着围裙一角,搓了又搓,眼圈红得像要滴血。她偷偷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敢出声。
“爹,他不是那样的人!”翠花终于忍不住了,声音颤抖着,像一根细线,被风一吹就要断。
张有福狠狠一拍炕沿,拐杖往地上一杵:“闭嘴!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人家小刘是供销社的会计,家里有砖瓦房,脚下有自行车,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你跟了他,能享福。”
“他喝酒,他打人……”翠花的声音更小了,几乎听不见。
“打人怎么了?男人嘛,喝点酒不算事。再说了,人家有本事!这小子呢?一个臭兵蛋子,成天在外头晃悠,穷得叮当响,回来还不是种地去?”张有福抬起眼皮瞟了我一眼,眼里满是嫌弃。
我心里像被火烧一样,愤怒、羞愧、委屈全都堵在嗓子眼里,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底气。
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父母辛苦种地,供我和弟弟妹妹念书,翠花嫁给我,真是跟着我受罪。
“滚吧,以后别再来了!”张有福挥着拐杖,不耐烦地吼了一句。
我站在张家破旧的土坯房里,冷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冻得我手脚发麻。翠花咬着嘴唇,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地砸在围裙上。
“翠花,我……”我开了口,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心里乱得像麻团。
“走吧。”翠花轻轻说了一句,声音像一片落叶,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我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了张家院子。
那是1976年的腊月,天寒地冻,村里的土路冻得像铁板一样硬。我站在村口,看着张家冒着青烟的烟囱,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喘不上气。
回家后,老母亲看我脸色不对,叹了口气:“三儿啊,咱家穷,别勉强了。人家张有福说得也没错,翠花嫁过去,日子不好过。”
我沉默了,低头看着脚上的破棉鞋,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
翠花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小时候,我们一起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玩泥巴,一起在河边摸鱼。她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弯成了月牙。我从没想过她会是别人的媳妇。
可现在,我连让她等我的资格都没有。
过了年,村里开始征兵。
那天,大队干部到我家,说我身体好,又有初中学历,让我报名。我犹豫了一下,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我能当兵,也许还能有点出息,给翠花一个盼头。
母亲听了,当场就急了:“三儿啊,你走了,家里的地谁种?你弟弟妹妹还小,咱家可离不开你啊!”
“娘,我得去。”我咬着牙,心里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人这一辈子,总得争口气!”
母亲抹着眼泪,不再说话。
1977年开春,我背着行李上了部队的卡车。
临走前,我路过翠花家。她站在门口,披着一件旧棉袄,头发散乱,脸色苍白。我们的目光隔着寒风对上了,她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张有福站在门口,冷着脸抽旱烟,没给我一个好脸色。
我心里一阵酸涩,咬着牙转身走了。
到了部队,日子紧张得像拧紧的发条。每天训练、站岗、学习,忙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可一到夜里,躺在床上,我就会想起翠花,想她是不是嫁给了小刘,想她过得好不好。
写信回家,母亲只字没提翠花的事。我也不敢问。
后来,部队开始选拔学员提干。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忽然升起了一股希望。那段时间,我拼了命地学习,别人睡了我还在背书。班长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小子,有志气,就冲你这股劲儿,肯定能成!”
1978年夏天,我终于被选上了,成了一名排长。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眼泪打湿了枕头。不是难过,是激动。我知道,这条路,我走对了。
提干后,我终于请了假,回了家。
村口的大槐树下,几个老人围着晒太阳,见了我,啧啧称赞:“张老三家的三儿出息了,穿军装多威风啊!”
我心里着急,顾不上寒暄,快步往翠花家走。
走到村西头,忽然听见有人喊我名字。我回头一看,是翠花的二弟。他跑得气喘吁吁:“哥,快,快跟我回家!”
我心里一紧,跟着他一路跑进张家院子。
翠花正蹲在地上喂鸡,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是我,愣住了。
她瘦了,脸色苍白,眼睛里没了往日的光彩。我看着她,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张有福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看到我,脸拉得像锅底:“回来干啥?看笑话?”
“叔,我不是来看笑话的。”我站直了身子,声音发紧,“我是回来接翠花的。”
“接翠花?”张有福冷笑一声,“你现在是当官了,可你能给她什么?人家小刘要彩礼有彩礼,要家底有家底,你呢?”
“爹,我没嫁!”翠花忽然站起来,红着眼睛喊了一句,“小刘那人喝醉了打人,我不愿意!”
张有福愣住了,嘴巴张了张,没吭声。
我看着翠花,心里一阵翻涌。她的眼里满是委屈和倔强,像一头受伤的小兽。
“叔,我现在是排长,工资不高,但够养家。翠花跟着我,吃不了香喝不了辣,但我能保证她过得安稳。”我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定,“我没钱,但我有一颗心,一颗爱她的心。”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
张有福低着头,烟袋磕了又磕,最后叹了口气:“唉,这丫头,命里就是欠你的。”
1979年春天,我和翠花结了婚。
婚礼很简单,村里人都来帮忙,张有福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可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的东西。
翠花穿着红棉袄,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她牵着我的手,轻声说:“等了这么久,总算等到了。”
后来,我被调到边远地区,我们一起去了。日子虽然清苦,但过得踏实。那些年,我明白了,生活再难,只要有希望,一切都会过去。
再回村时,已是1985年。
老槐树还在,村里人见了我们都笑着打招呼:“三儿,回来啦!”
张有福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看着我们回来,嘴里嘟囔着:“这臭兵蛋子,真是有出息了……”
我和翠花对视一眼,心里满是感慨。
这一生,走得不容易。但回头看看,值了。